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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ne118

好文存念

2012年06月20日


這種的家有三子圖,真是太讚了! ^_^

我自己這輩子是不可能在<自己家>享受這等讀書背書聲,但見得別人家裡還有,就覺樂和。 :)

2012/6/20 Wed 12:12:12



二ㄚ頭讀三國
【聯合報╱薛仁明】


2012.06.20 04:12 am


阿和天生散漫,不算聰穎,又非好學之人;認真說來,實在不是一個讀書胚子。怎麼辦?學習之事,貴在一個「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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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葉羽桐
 
 
十來年前,我曾帶著幾個國三學生讀《三國演義》。他們程度不差,也極知此書之好;但是,讀著讀著,總覺吃力;稍無督促,便常中斷;若無引領,更難以全書卒讀。

這窘困,我完全感同身受。這窘困,肯定也見諸許多人且越來越多人身上。三十年前,我讀《三國演義》,年紀相仿,困境相似。那時,我一個人讀,讀著讀著,處處皆如路障,七顛八倒,坎坷非常;我幾番掙扎,是否該就此打住、索性放棄?後來,終究勉強翻完;其實,完全就是跳著讀;每回一躍,動輒數頁。尤其遇到詩,更是一概不看;因為,對於詩,我完全沒輒。對詩這束手無策,我是一直延續到大學畢業;當時讀《紅樓夢》,十首詩中,少說也跳過八、九首。現在想想,實在可笑;不讀書中之詩,我還誇口讀完《紅樓夢》了呢!

那時年少,《三國演義》也就這般匆匆翻過,囫圇吞棗,略見彷彿罷了!真說讀出了什麼,回頭一想,是該臉紅的。而後,稍長,不時聽聞,前人多有年幼即熟讀《三國演義》者。於此,我當然自嘆弗如,也明知可能。但是,總覺得這事,距今迢遙,恐已日益緲遠。然而,到了最近,那迢遙之距,倏地消失,瞬間,竟成了眼前之事。

就在這陣子,是我家裡的三個小朋友,每晚臨睡時,俱抱著羅貫中原文的《三國演義》,厚厚一本,翻閒書似的;未必逐回逐字讀,但分明看得比我當年、比我那些國三學生,甚至比現在的許多大學生,都來得既輕鬆、又愉快。本來,我只嘗試要他們讀一、兩回,後觀其效;孰料,他們卻幾乎真成了習慣。尤其二丫頭允和,已經連續好多個晚上,總要看個幾十分鐘,才肯睡覺。我問她,從第一回開始讀嗎?她點頭稱是;「現看第幾回了?」「四十三回。」我再問她,如果讀到詩,會跳過去嗎?她說,不會;「妳讀得懂嗎?」她很認真地答道,有些懂,有些不懂。前天,我看她一邊讀著,還一邊拿紙筆抄著,便不免好奇,問道,「抄啥?」她說,「抄詩呀!」

抄詩?

允和現在小學四年級,在校成績平平,記憶力不好,功課老忘記帶,東西更經常丟三落四,因此,還被處罰了好幾回。有一次,她寫國語功課,寫著寫著,忽抬頭問道,「爸──,正確的成語應該是『天生麗質』?還是『麗質天生』?」我說,「都可以。」隔一會兒,我問她,「阿和,妳是『天生麗質』還是『麗質天生』?」她嘻嘻兩聲,只是傻笑;我接著笑說,「妳是『天生迷糊』啦!」

「天生迷糊」的她,其實散漫;讀書、寫字、工作,一概從「懶」;因這毛病,也不知挨了多少罵。相較於姊姊與弟弟,她背誦既慢,讀書寫字又容易分神,常常一愣,便發呆許久。但這回,讀起原文的《三國演義》,較諸那些程度好上許多、年齡又大了不少的國三學生,她卻讀得一心一意、津津有味。你道,這是為何?

這些國三生,和三十年前的我,自幼所受的國語文教育,多半相侔。我父母親不識字,家裡又書冊全無,自然,也就沒什麼家學淵源。學校教啥,我也只能學啥。託白話文運動之「賜」,我當時就讀的小學,可是從不教文言的;甚至,連唐詩都不背。小學六年級,有次朝會,抽到我台上背誦課文;還記得,那題目是,「不要怕困難」,英國海軍上將納爾遜的故事。十二歲之前,我就只念了這樣一篇篇的大白話。真頭一回讀文言,頭一次背古詩,那時,已然是國中一年級了。國中才開始接觸文言,對多數人來說,其實,都已為時過晚。蓋因念白話既久,便成慣性,更成習氣;人總好逸惡勞,習於簡單輕鬆的白話文,乍看文言,自然多有不適;於是,嫌難畏阻,心生排斥;既有個排斥之心,又焉能學好?至於古詩,更是如此;小孩直覺佳,音節韻律感尤強,他們但凡經常誦詩,自然妙韻天成。一旦過此年紀,音律遲鈍,直感不再,國文課那種分析式的古詩讀法,不僅事倍功半,更會讓讀詩變成了苦事一樁。況且,國中功課重,英數理化,早占大半時間;再者,我素非聰穎,更非一學便會之人;如此一來,文言也好,古詩也罷,自然就學得七零八落了。於是,即便《三國演義》只是精練白話,最多,也只能算是淺顯文言;然而,對於我等,仍屬艱澀非常,依舊是千難萬阻,苦不堪言。至於書裡頭大量的詩句,就更別提了。

阿和呢?

阿和天生散漫,不算聰穎,又非好學之人;認真說來,實在不是一個讀書胚子。怎麼辦?學習之事,貴在一個「興」字;尤其小孩,存個歡喜之心,深根發芽,來日總是可長可久。學習難免要有勉強,但勉強過度,就一定變成了填鴨,也必然會揠苗助長、適得其反。所幸,她上有大姊,下有小弟,於是,可一淘打鬧、一淘遊戲,更可一淘學習。換言之,她雖天生稍有不足,那麼,就後天多多薰陶吧!

所謂薰陶,無非就是耳濡目染。譬如我偶爾寫寫書法,她總老盯著看;我平常寫文章,她也一旁逐行讀;在家吃飯,播放音樂,久而久之,她也對〈春江花月夜〉、〈月兒高〉這些古曲耳熟能詳;即便讀《三國演義》,也是她看著兒童改寫版,卻覷得我案上的《三國演義》滿滿是字,與之不同,因此才心生好奇的。然而,終究說來,真論薰染之力,我還是遠遠抵不上她的兩個姊弟。

他們姊弟三人,都愛看《三國演義》電視劇。我家裡不看卡通,也一向不玩電玩,於是,一塊兒觀看此劇,遂成了他們莫大娛樂。每回看個一集,總可以議論紛紛,然後又笑聲連連。姊弟仨先是舊版,從去年開始,又將新版逐集看過;新舊相較,不論是曹操、劉備,抑或是關羽、趙雲,他們皆各有好惡,也多有點評;三人爭論起來,即使謬悠荒唐,也煞有意思!待新舊俱已看過,故事愈加熟稔,他們就愈加地觀之不倦。多少年來,中國人從小到大,自幼至長,正是這般地讀《三國》、說《三國》,讀之不盡,說之也不盡。好的東西,一定耐看;絕好的東西,更可畢生反覆讀之。這通於他們看京劇。京劇劇目越是熟悉,就越可百看不厭;尤其骨子老戲,那動人的折子,好聽的唱段,總想反覆聽之、反覆觀之。這看似重複,其實,是每回每次,皆可領略出一些新意思,又可咀嚼到一點兒新滋味。這樣的每回新意思,每次新滋味,就是禪宗所說的,「日日是好日」。

京劇戲詞精練,介於文白之間;唱詞近詩,尤其講究音律。凡此,對小孩的國語文,裨益頗多;對其性情之陶冶,更有潛移默化之功。戲曲原是國風遺韻,也是溫柔敦厚之詩教的無聲不歌與無動不舞。阿和於此,本無啥興趣;早先她姊弟常看,弟弟尤其是個戲迷;至於她,多半只是一塊坐著,然後畫著她自己的畫兒(她愛畫,也畫得挺有意思);但坐著坐著,薰染既久,一回兩回,她也抬頭看看,側耳聽聽;看久了,聽熟了,耳濡目染,竟也跟著蕭何這般對韓信念了起來,「將軍,千不念,萬不念,不念你我一見如故。」念完之後,前幾天,也見她邊走邊哼,哼起了〈大登殿〉王寶釧唱段,「唯有女兒我的命運苦,彩球單打平貴男;先前道他是個花郎漢,到如今,他端端正正、正正端端,駕坐在金鑾。」

薰染一久,有了興味,戲目就隨之寬廣。早先,他們最熟悉的,盡是《群英會》與《龍鳳呈祥》這種三國戲,新近,則開始又看《紅鬃烈馬》。一回周三,中午放學,我問二丫頭下午做啥,她說,要與弟弟合抄一段〈武家坡〉戲詞。結果,姊弟倆邊看邊抄又邊唱,一個薛平貴,另個王寶釧,一段快板,兩人對咬得樂不可支。我原在樓上讀書寫稿,卻聞聽樓下陣陣嬉鬧;無奈,只好稍稍停歇,伸伸懶腰,聽聽那樓下的笑聲琅琅,再伴著斷斷續續的京胡的高亢與亮烈。

之後,姊弟仨每回出門,總要像唱兒歌,又好似流行歌一般,哼哼唱唱,信口哼個幾段京劇唱腔。他們邊哼邊玩,邊玩邊鬧,同時,以前也會猜猜三國人物的名與字,最近,忽又變成了唐詩大賽。背詩,原也是姊姊與弟弟的擅場。大姊背得快,也背得多;小弟則這半年急起直追,頗有後來居上之勢。他們商議,先背〈兵車行〉,而後〈琵琶行〉,一人一句,輪流更替。每回輪到阿和,總結結巴巴,囁嚅一陣;姊弟枯等不及,便搶著背了去。幾次被搶了背,二丫頭有些懊惱,便開始不太言語。再過一會兒,〈琵琶行〉已了,接著〈長恨歌〉登場;這晌,不知為何,開頭才三兩句,姊弟忽然有些短路,都吞吐了起來,反倒阿和順暢非常,看兩人接不上來,乾脆就抖起了威風,一路斬將搴旗,如入無人之境,連珠砲般,越背越快,越背越得意,一口氣,就把〈長恨歌〉背完了。呵呵!當「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念罷,語初落定,這時,東鄰西座悄無言,一旁姊弟,竟都靜默非常,滿臉詫異。

隨後,有天晚上,阿和新背完一首七律,對我言道,待《唐詩三百首》整本背完,接著,她要續背《老子》、《莊子》。聞聽此言,我多少有些狐疑:她這懶散之人,怎麼突然就好學起來了呢?遂問道,「噢──妳怎麼想到要背《老子》、《莊子》?」「因為,姊姊背過了呀!」

是呀!見賢思齊也好,不甘示弱也罷,這晌,她有這個興頭,肯定就是件好事!但凡在興頭上,小孩學啥都快,學啥都好玩。懂得的,好玩;不懂的,更好玩。她讀唐詩,豈會在意懂或不懂?早先她背過的《論語》,現在打算要讀的老莊,又豈能懂得多少?甚至,他們姊弟熟稔非常的新舊版《三國》電視劇,果真又理解了其中多少曲折?但是,這可一點兒都不打緊。真要說,在意懂多懂少,那純粹是大人的問題;小孩一向不受此困,他們可從來就沒這個問題。對他們而言,凡事但須興致盎然、意趣非常,足矣!更何況,這些都是他們來日可以反覆咀嚼,更可以滋味無窮的好東西哩!別的不說,你瞧!眼下這二丫頭,每天晚上就這麼邊讀邊抄,擁著那本厚厚的《三國演義》,她,可樂著呢!


【2012/06/20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