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ebook pixel code

yagisu

他的寶貝

日期

#Tag

書寫簡媜

2018年02月01日
公開
55

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 所有不被珍視的人生 都應該高傲的絕版 ——簡媜 簡媜,原名簡敏媜,是《台灣文學經典》最年輕的入選者,也是台灣文壇最無爭議的實力派女作家。她的作品《四月裂帛》《我為你灑下月光》等都是膾炙人口的名篇。 簡媜在文壇的地位很高,在讀者心中可與張愛玲、三毛、席慕蓉比肩,大陸後起之秀諸如安妮寶貝、七堇年、張悅然等人都曾經模仿過簡媜的文筆,可見簡媜文壇地位之高。 簡媜的文字乾淨清麗,行文風格靜謐如風,字裡行間皆蘊含著種種對於人世的思考與獨特的看待自然與生命的視角。 那是在別的作家筆下難以見到的。 可以說,唯有在簡媜的筆下,才得以窺見生命原本的面貌——得以窺見山川的高聳、得以聆聽溪流的淙淙、得以探究黑夜的靜謐、得以觸摸陽光的溫度、得以感受花開的喜悅。 世界萬物,在簡媜的筆下都顯得那麼栩栩如生,無論是路邊一株欣欣向榮的植物,還是來自陌生人的一個微笑;無論是夏季的池塘里剛剛綻放的蓮花,還是嚴寒的冬季裡伸向你的一雙的溫暖的手,都讓你感覺這個世界,充滿了無數美好的細節。 關於簡媜,她的散文《四月裂帛》開篇,“三月的天書都印錯,竟無人知曉。”幾年過去了,依然記憶如新。 後起之秀七堇年,也曾在自己的書中引用過《四月裂帛》的句子,尤其是“ 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你真是一個令人歡喜的人,你的杯不應該為我而空”一句,令人回味無窮。 簡媜於1961出生於宜蘭,家裡世代務農。她的家庭裡並沒有從事文學行業的人,甚至就連一個文化人也難找出一個,但是農村的田園生活帶給了她極大的熱愛,也帶給了她極大的靈感。她曾在《水問·夏之絕句》寫道: “夏乃聲音的季節,有雨打,有雷響,蛙聲、鳥鳴、及蟬唱。蟬聲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絕句。而每年每年,蟬聲依舊,依舊像一首絕句,平平仄仄平。” 田園生活誰都經歷過,但是沒人能夠像簡媜一樣寫的如此美麗,將空曠悠遠的夏天寫的如夢如幻。 可惜的是,沒有人的人生是一帆風順的,即便聰慧如簡媜也是如此,在國一那年,一場車禍奪去簡媜摯愛父親的生命,從此,身為長女的她,負起照顧四個弟妹的責任。 日後,關於父親的意外離世,她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可以從中得知她當時的心情: “成長上碰到了一些挫敗,就是我父親過世。一場車禍奪去父親。家中有五個小孩,標準的農村家庭,父親是一家之柱又是獨子,整個家庭陷入不可思議的困境。那時我年十三,這件意外帶給我很深很深的衝擊。我明白凡事要靠自己,即使父母也無法保護孩子一輩子。” 但是簡媜並沒有因為這場苦難而放棄自己的文學之路,相反的是,簡媜也發現了自己超出常人的敏感,能夠讓她窺見更多自然的美麗,於是她決定前往大城市的文學係就讀。對此,她是這樣說的: “每一個人走上創作之路都不太一樣,對我來講,會走上創作的路,背後非常關鍵的因素,是死亡的感受,因為目睹過死亡掠奪一切的秩序,掠奪生命,讓一切的謊言、諾言失效;死亡所帶來一切驚嚇之後,任何一個人都必須想辦法自我複原,創作是我的複健之路。” 1979年,她考入台大中文系,她在《五月歌謠》一文寫台北: “頹廢的風自半空席捲而來,在夜空與燈海之間,翻飛的紙張,如末世紀最後一場大雪。” 簡媜在台大汲取知識的同時,創作欲亦更加澎湃。大學四年,她的散文得過台大文學獎、台大文學院學生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台大中文週獎……,校內各種刊物上,常出現她清麗富靈氣的作品。 簡媜的第一本書《水問》,便是這段時期作品的結集。《水問》忠實紀綠了簡媜大學四年生活中的種種。 散文集《水問》中最出名的便是這幾句話: 沒有人攻訐的過往,古井流水依然清澈,你可以洗愈炎涼江湖烙在身上的傷疤,你無須在惡意的詆毀中像奔跑的小鹿,亦不必沉溺於浮名如迷途的羔羊,你只是一個願意關愛他人也被呵護著的人,你是春雀的雲伴,流雲的知己。 那年的杜鵑已化成次年的春泥,為何,為何你的湖水碧綠依然如今?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間的風塵,為何,為何你的春閨依舊年年年輕? 《水問》問世之後,簡媜在台灣掀起了巨大的風浪,台灣媒體都在驚訝如此成熟老練的文字居然是來自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她們不知道為何這個大學生會有如此才華,但是卻異常堅定的判斷道,這個人將來必會在文壇大放光彩。 果不其然,就在簡媜畢業之後,也就是在1985年至1995年的十年間,簡媜出版了十本書,得獎連連:1990年5月獲第三十一屆文藝獎章;同年9月,以《鹿回頭》一文獲第三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獎第三名。 1992年10月,以《夢遊書》獲第十四屆聯合報文學獎附設吳魯芹散文獎,另以《母者》一文獲第十五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1995年1月,《胭脂盆地》獲1994年聯合報“讀書人”最佳好書獎;同年7月,同樣以《胭脂盆地》獲第二十屆國家文藝獎散文獎。 從而一躍成為和龍應台等同的文學大師,也深刻的影響了內陸許許多多的青少年作者的文學創作。 簡媜開了一代細膩溫暖之風氣,刻畫事物皆入木三分的她,曾寫過許多膾炙人口的佳句。 關於洪水: “一旦水開始淹,就像全世界的雨都落在你家一般。所有地標,疆界、平地、屋舍、速度、方向……的認知系統全被粉碎;水,是唯一的空間與時間,水是唯一的存在。” 關於下雨: “豆大的雨點打響塑膠布,竟似節慶鑼鼓,這讓你興起神秘的感應,強風奪了斗笠又把塑膠布吹成翅膀模樣,這種會飛的感覺如此美妙,你忍不住仰首展臂乾脆把颱風吞入腹內。一望無際的平原籠罩在狂風驟雨之中竟有一種孤寂之美,你心內激動卻無法言說――日後你學會爬梳情愫、驅遣文字,回想這一幕,確信這當時鯁在喉間的那團情緒若化成文字應該是“啊!無邊的孤獨,我在這兒!” 關於友情: 認識你愈久,愈覺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處清喜的水澤。幾次想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捨我知道,我是無法成為你的伴侶,與你同行。 在我們眼所能見耳所能聽的這個世界,上帝不會將我的手置於你的手中。這些,我都已經答應過了。 這麼多年,我很幸運成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見面,你從不吝惜把你內心豐溢的生息傾注於我的杯。我的固執不是因為對你任何一樁現實的責難,而是對自己個我生命忠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麗,你一向甚我美麗。 關於人生: 生命如浩瀚汪洋,人潮起落之中,我們難免會撞礁擱淺,會掉進詭譎的漩渦,會困在迷洞,會滾了一身刺人的沙粒,苦不堪言……無論如何,告訴自己:也許我就是帶珠的蚌。 關於時代: 有時候我們抱怨世界愈來愈醜了,現代文明的噪音太多了;其實在一灘濁流之中,何嘗沒有一潭清泉?在機器聲交織的音圖裡,也有所謂的“天籟”。我們只是太忙罷了,忙得與美的事物擦身而過都不知不覺。 關於散文,簡媜曾回顧過自己的作品之後說: 我的散文有一個共同的主題,那便是生命。雖然我的文章中有不少是描述大自然之美,但並未濫情,我寫一朵花或一根草,都是對生命的一種禮讚、一種詮釋。 關於性格,簡媜深情的寫下: “在崇山峻嶺與壯闊海洋之間開展的這塊母鄉平原,你相信它是戰神與美神交鋒下的結晶。在任何一條春日的河域潛游,你都可以感受地底有一股渴望大變動的力量,在水草招搖間、河蜆吐納間絲絲冒出,與另一股嚮往大安靜的溫柔力量——或為雨水、浮雲、遊煙,相互激盪,共同匯聚在你以及所有的童伴身上,你相信這就是性格的來源。” 關於家鄉: “如果有人像我一般,在生命最活潑的前十五年完整地生長在與世無爭的平原鄉村,聽懂天空與自然的密語、窺視山巒與雲霧的偷情、熟悉稻原與土地的繾綣、參與海洋與沙岸的幽會、牢記民俗與節慶的禮儀,也學會以叔伯兄嫂一路喊遍全村每一個人……那麼,沒有理由在往後歲月尋求另一處地方當作原鄉。 ” 無論是談論什麼,簡媜的特點是,永遠保持敏感與纖細,帶有一種略顯“疏離”的溫度,輕輕的擊中你的心靈。 相信簡媜的許多句子你都曾經聽到過,比如:“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隻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又或者:“秋天把舊葉子揉掉了,你要聽新故事嗎。靜靜的河水睜著眼睛,笑著說:總有回家的人,總有離岸的船。”只是,在你聽到的時候,你被驚艷了,卻沒有註意到它的作者是簡媜。 但是簡媜最出名的句子,還是要數“ 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和“ 所有不被珍視的人生,都應該高傲的絕版 ”。 或許正如簡媜所言,高傲是她對抗這菲薄流年和殘酷現實的唯一武器,但是簡媜的經歷可以被絕版,她的人生卻不會被絕版,畢竟,這世間如簡媜一般能夠獲得通透的人太少,而又如簡媜一般文字清麗又迷人的人更少…… 作為簡媜的粉絲,我只能說,我愛簡媜,愛她的文字帶給我的力量,更愛她在過往的歲月裡,以文字給我的陪伴。 來源 : 網路

供花之人-周芬伶談《北印度書簡》

2017年08月20日
公開
52

【書與人】 供花之人 - 周芬伶談《北印度書簡》 2015-05-04 專訪◎言叔夏 某次替報刊訪周芬伶(1955-),意外地在她東海小屋的宿舍裡吃上一頓。餐桌上有道陶鍋裝盛的煲仔飯,看似家常且不起眼,然而一吃大為驚豔。那米飯拌著豉油翻攪,微焦黏牙的鍋巴氣味,挾以肝腸切段後的甜潤口感,在在都是經年的火候。回台北後我很是笨拙地用僅有的電磁爐如法炮製,想也知道合該是做不出同一種味道。倒是對她的精於吃食留下深刻印象。日後在《北印度書簡》裡讀到專做豆腐的〈豆腐格西〉一章,讀到格西總從寬大的袖子裡掏出餅乾,逢人餵養。周芬伶寫道:「所謂供養是相互的,想起此生曾供養我的人如此多,而我供養他人如此有限,關於什麼是付出,能訴說的有限,真的有限。」竟有恍然之感。 這恍然自然和她與她的學生們有關。對周芬伶來說,比起她真正做的,或許能訴說陳述的物事,真的有限。東海的校舍蓊鬱。離文學院小步之遙的校園咖啡座,靠窗第二個座位,幾乎是她的專屬位置。除了上課,周芬伶的白日都泡在這裡。讀書,寫作,與學生會面。有時整班帶進咖啡店,不像課堂,倒像是一種密談。吃食熱飲滿布桌隅,和書裡談的寫作恰成牌面的一來一往。供花之人亦被花供之,周芬伶說:「我常覺得寫作是不在教室裡的。不能一直站在講台上。」 她年年主持的詩劇場在東海中文系幾成傳統,修課的學生幾乎都在其中軋過一角。究竟是她供養了他們?抑或他們供養了她?笑言自己即將退休的周芬伶聊起這事,仍不無感傷地說,她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這群敏感而細膩的孩子。 高山上的佛法 寫作《北印度書簡》大概也與此有關。周芬伶說,起初是沒有計畫地寫著,加上專欄結集,有題材上的限定,「我原先本只想寫一個和手有關的輯子。」她說,「但寫著寫著,這幾年忽然遇到了母親的死,妹妹罹癌,老病湧繼,有點無以為繼。其實我是很迷信的。從很年輕的時候開始,就覺得自己大概活不過六十歲。」 去年對她是難捱的一年。3月學運,5月又遭逢學生跳樓驟逝。加上長年的病痛困擾,「有一段時間覺得自己活得夠了。孩子長大了,該寫的都寫完了,寫作上也變得沒有目標。」周芬伶說,直到去年7月,有個奇妙的因緣讓她去了一趟北印度。 「起先是個在做藏傳佛教推廣工作的朋友向我引介,他知道我有段時間過得很萎靡,說這行程能到喜馬拉雅山上去聽達賴講法,也許對我有些幫助。」 自言從沒有過什麼認真的宗教信仰,即使拜佛,宗教也從來只是一種習慣。但對於這一趟遠在北印度邊界的高山旅程,周芬伶仍忍不住回憶:「那真是一次奇妙的寫作經驗。」 她把電腦帶到五千公尺高的山上,白日抄佛經,聽法,晚上就打開電腦寫作。同團的好幾個人都得了高山症,身體和環境的抗爭激烈得不得了,種種體力的考驗都在挑戰自我的極限。「在平地上,你很難真正去傾聽自己的身體。」幾經欲裂的頭痛、嘔吐,周芬伶回憶道:「有次有個和尚來替我把脈,又是拿藥又是推拿的。他離去前在病榻旁對我說,你的病痛都來自感情的創傷,當你遭受到無情的對待時,不要把它當做傷害,而是要把它當做有情。他離去後我幾乎難過得要哭出來,因為從沒有人對我說這些。」 《北印度書簡》裡有個難解的掛念,那是去年5月因憂鬱症墜樓的學生。周芬伶說:「我去聽法的時候,就帶他的書與照片一起去。達賴為我們講時輪金剛,講法輪逆轉,講一切的時間都會重來。我邊聽邊把他的照片與書一起擺出來,好像他也跟我一起坐在台下聽法一樣,忽然覺得萬事都在重新開始。老病,死亡,這些形體的衰老壞毀並不能切割我們。」她說,藏人相信人的轉世,相信人死後會有一個引渡的世界。在北印度的高山上,這些人以一種很魔幻的方式在度過他們的日常,而那往往才更接近生命的本質。「在人生的旅程之中,我們的心靈常是粗糙的,無法進入更為細微的部分,而導致我們被心識所蒙蔽。」 流徙的跡線 問及這本書的中後半段為何不全寫北印度的經驗,而倏忽轉換筆鋒,切回了自我生命的經驗書寫?周芬伶說:「我不想讓整本書都刻意談佛法,那會變得有點太過整齊。況且生命畢竟是蕪雜的,這些法緣最後終歸還是得回到自己。」 蟄居大度山三十餘年,在此經歷了人生的幾度轉換。住過的房子,經歷過的年歲,她一一數來,彷彿歷歷在目。 「最開始是住在東海別墅十六巷,那時別墅區真美,整排白色的房子,家家都有小小的院落。」後來搬遠了,大里,南屯,理想國,每個舊居所都是不同時代的記憶地層沉積。周芬伶開玩笑地說:「千萬別買海線的房子。海線的房子住起來容易壞,東北季風吹得什麼家電家具都壞光,冬天時冷得簡直不像是台中。」她說後來搬到青海路的屋子,生活才真正乾爽俐落起來。「那房子離百貨公司極近,附近美食小館極多,我每日寫稿到午後,就老往百貨公司的方向走,去吃一頓一百塊錢的飯往往要買回一個上萬元的包包。」周芬伶說,那是她物質生活最為無虞的時候。後來搬到大度山上,東海的宿舍小屋裡蚊蟲蛇鼠極多,奢華品在此毫無用武之地。「每天恨不得包得像開喜婆婆,精品在山裡的生活是用不著的。」 從東海繞了大半個台中一圈,如今竟又住回了東海。生命自有其行進的跡線,彷彿是一種環狀的隱喻。「現在的生活很簡單,寫稿,買菜,做簡便的飯,少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最近正在著手短篇小說集的出版,周芬伶說,年輕的時候總想著要當小說家,小說家沒當成,後來竟寫散文去了。「我都跟學生說,慢慢來,不要急,一定會找到適合自己走的路。」她在東海帶的詩劇場,是所有寫作課的基礎。「任何文類的基礎一定是詩,詩是寫作的基本功。」今年詩劇場巡迴到澳門演出,屢獲好評。對於未來,周芬伶還有許多計畫要做。「或許這就是人活著的意義吧。活下去,活著的最大意義其實是自己。」昔日在佛前供養的一盆花,臨晚大抵才知,其實供養的是自己了。

蔡逸君�平原廣播,野地溪流

2017年04月14日
公開
48

【文學台灣:彰化篇】蔡逸君�平原廣播,野地溪流 2017/03/29 10:57:36 聯合報 蔡逸君.文 一隻白鷺鷥樹梢張翅撲拍,飛升在灰藍色天空,我順著它的方向看去,眼前廣袤彰化平原延伸再延伸,龍眼荔枝開花,李子百香果酸酸的,火龍果紅紅的,葡萄的樣子是葡萄,人還是個人。我模糊望見離溪邊不遠,白鷺鷥緩緩降落在我窗外的水田…… 平原廣播,撒種育苗,春禾冬麥,四季時蔬。瓜有瓜的樣子,番石榴很甜,甘蔗香蕉得用竹竿架著撐住,土翻開是黑色的,小溪流向大溪,大溪往洋海裡走。 我經常一人散步或騎單車,但始終攜手十九歲的你徜徉前行,彰南的花樹風影在我們眼神交會時刻,吐露著愛戀的芬芳。你已走遠,我仍留在這裡娓娓訴說,對著天空和大地,特別是星星與河流,那些安靜祕密無人知曉你曾為我朗讀的詩歌。沒有一隻鳥雀是相同的,每朵花的味道都似曾相識,因為有你我所目睹的土地,朦朧著曖昧之美,襲上一縷金黃色之光。某些片段我只往浪漫想,現實則苦甘苦甘的,香的臭的混合,美的醜的具陳,最重要是它還有可能,它還沒變成什麼,它還沒石化成不可逆轉的僵硬,自然仍能不斷地重生,結束和開始。我在故鄉溪州安住等待傾聽你遙遠的鄉愁呼喚,然或許記憶模糊,你已遺忘。那麼我來說四時萬物,窗外視野,踏查的蹤影與足跡。 水稻是基礎,米飯結結實實的力量,其飽足感裡頭有濁水溪黑泥的養分,田庄農人們的黝亮身影,炙熱太陽,蚯蚓青蛙叫聲,南風暖和北風涼涼,你為我再添了碗飯,吃起來特別香。 二期稻作採收後未久,大片油菜花黃澄澄搖曳,是彰南田野主視覺。其中間夾雜各類蔬菜,時令天涼了,蟲較少,菜蟲卻沒少過,勤勞農民仍挽起衣袖耕耘翻土,冀望再次豐收賣個好價錢。黑泥很黏人,一腳踩入就被緊緊包裹抓住,穿什麼鞋都不適合作業,於是赤足浸在冷水裡,偶爾被福壽螺碎殼刺破皮也不痛或忍著痛,鋪稻草架防風罩施肥植栽。花椰菜綠,包心菜綠,菜頭綠,豆莢綠,萵苣綠,茼蒿綠,青江菜綠,蘿美綠,雜草綠,所有綠色光譜將在田野蔓延。 水田風光千變萬化。立春到春分,小暑至大暑插秧的兩期稻作,農地在機械耙犁過後,先曝曝陽光減減酸性,再放田水淹滿整平不任雜草叢生。此時的平原片片畦畦像池塘,風吹漣漪波紋燦爛,或靜靜如鏡面,一隻白鷺鷥緩緩降落藍灰色天空。傍晚折射夕陽,夜裡反映月光,有時縱橫阡陌在冉冉霧中消隱,水面連綿如大湖泊,想像可達天際邊緣。早先水稻育苗場已選好種,培好土,禾苗在苗盤裡發芽漸長,接著便是插秧。彰南平原稻種多樣,蓬萊米,在來米,糯米,混種紫米,各色俱全。鄉裡有年輕一代推廣友善耕作,結合老農經驗,種植無農藥無化肥的尚水米,更為濁水米帶來生機。 春夏夏秋交接,稻禾青青,每當風起,平原翻騰千頃綠色波濤,你我漫步田疇溪邊虛度偷來的時光,禾稈茁壯蘊藏地力和太陽,雨後悄悄出了穗。風繼續吹,我們越走越遠,直到夕日餘暉,天地金閃閃。穀子從嫩青,青黃,淡黃,轉到熟黃,稻芒拂人發癢時便可採收。割稻機田間來回緩步,小卡車產業道路上奔走,把粒粒飽滿的稻穀載往烘穀廠烘乾。忙啊搶時間呢,蟲害,稻熱病,颱風,落大水,老天可不等誰,一季血汗就怕白白流走。 日日循環,年年翻新的大地,消磨青春,消磨記憶,我往復走你我並肩郊遊的路,你還在嗎? 也有島上少見的麥田。我順流濁水溪溪埔地,往海的方向探尋,幾次沒有了路,便得回頭越過堤岸,穿埤頭鄉竹塘鄉小田庄一路向西往大城鄉,卻意外就碰上幾處麥田。熟悉了彰南平原各色植栽,眼前的麥田讓人欣喜,土地再次證明它永遠的可能性。田裡插競選旗幟結反光色帶驅趕雀鳥的田庄老老老阿伯耳朵不好,我跟他交談像吵架,在麥田邊大聲喊來喊去,令人暢快。這一帶海風沿溪貫入,二期稻作成色普遍不佳,近年來熱心人士跟農民契作小麥,種植面積不斷擴大,呈現田庄轉變的期望與未來。 頂著風的小麥再向前行,會遇見海。海是滄桑的,我站在廣闊的濁水溪出海口是心酸酸的。雜蕪混亂並不讓人失落,大自然本身就包含各種潰散無序,我胸口的酸是環境中真實的酸。譬如空氣,海風本該颯颯鹹鹹,此刻則瀰漫六輕排放的化學分子,比大型養雞場的異味還經久不散。譬如霾埃酸雨,長期落在土地溪流,比化肥和農藥更傷農林漁業,這是島嶼台灣全境式的汙染和影響。早期濁水溪下游溪埔地和堤岸外靠溪的沖積扇沙壤,由於排水性佳適合播種蘆筍,現在雖仍是,但聽農人說當年蘆筍栽植後可以收成十年,如今僅能撐個三年四年,新生的蘆筍莖脈針葉容易被酸雨侵蝕枯黃,所以不能再種。眺望隔溪近鄰麥寮鄉,那裡也曾是大麥小麥集散地因而得名,可惜如今你看不到從前的我了,雨水呀雨水,不是滋養人與大地的嗎? 攜著你的身影我循濱海路徑繼續往前,經芳苑福興鹿港線西直到彰化最北邊的伸港鄉。彰濱海岸,對漁民生活是極大的挑戰,他們在被工廠包圍的小漁村中求生存,低潮時漁船擱淺港內,漲潮時則載沉載浮般飄搖,漁人為顧三餐仍頂著海風烈日繼續拚搏。去年王功漁港整修加上颱風,蚵棚流失青蚵減產,沿海漁獲也早就不如以往。倒是人潮都來抓寶,黎明到深夜盯著手機螢幕等待嗚嗚哀咽的乘龍現身。小海獅,鯉魚王,寶石海星,鐵甲貝,傑尼龜占據港口,雷電球,小磁怪,臭臭泥,瓦斯彈大量出沒,符合工業區的需求。彰濱六十公里的海岸,僅有一二處沙灘人可以落腳下水撫摸海洋。唉。 「真實與虛擬,哪個不是夢?鰻苗烏魚還來嗎?你和我還能看見飛魚白海豚在海中跳躍多久?」我在心中呢喃。 「離開滄海桑田的喟嘆吧,往日就是往日,昔時只在昔時,何不往山林走,那裡荒野仍在,那裡還有未知的路未走。」依稀聽見你的回應,我朝東邊山丘再度前進。 彰化沒有高山,與南投共有的八卦山台地,最高點橫山僅海拔四百四十多公尺。我幾次山腳路追尋你消失的蹤影,從二水直到彰化市,幸好有這片山麓緩坡,消解夏天無名的愁悶。二水為八堡圳源頭,自清朝日據時代修建川流至今,和莿埤仔圳同樣,引濁水灌溉良田千頃萬畝。火車集集線起站也在二水,次為源泉無人驗票的小車站,都是樸實鄉間作風,無興與人爭,自在自足,日子淡泊。 山腳路全線起伏落差不大,過田中鼓山寺,過社頭清水岩古剎,過員林百果山,過彰化大佛,途中充滿前人拓荒的歷史刻痕。山林內且小徑連通,古道殘存遺留,走馬看花可以,深入踏勘可以。我曾在自然復育區遭遇成群上百的獨角仙,吸吮著光臘樹的樹液,明白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的道理。 而你呢,你將去往何處?是否已經翻越山頭,跨過溪流,藏身在某個異鄉再不回來。你真捨得放手?我佇足山林怔忡著我們的未來。一隻白鷺鷥樹梢張翅撲拍,飛升在灰藍色天空,我順著牠的方向看去,眼前廣袤彰化平原延伸再延伸,龍眼荔枝開花,李子百香果酸酸的,火龍果紅紅的,葡萄的樣子是葡萄,人還是個人。我模糊望見離溪邊不遠,白鷺鷥緩緩降落在我窗外的水田。 依舊再次走到濁水流經的荒野,面對沙洲上的芒草,坐在溪邊整個下午。我聆聽暴雨時石頭在河床滾動的聲音,我聆聽風起時泥沙遷移的安然無息。我凝視,凝視燈火稀疏的鄉村,五光十色的城鎮,我凝視,凝視時空裡的溪水風華,不同期間修築的堤岸,開墾整拓的荒野,那裡顯現大自然和人類互動的生命奧祕。 夜晚回到家,想像你已在屋內,陽台外我們將有滿天星星。我想我會永遠為你在心底深處保留一方記憶,儲存你的笑容你的憂愁,你坐在河灘吃著野餐的姿態,還有我們並肩走過那段漫漫長路,你眼裡散發的嫵媚。 期盼未來你仍有平原,我仍有溪流,彼此連接交融,我擁抱著你,你擁抱著我。

彰化,流動的風景

2017年04月11日
公開
55

【文學台灣:彰化篇】劉梓潔�彰化,流動的風景 2017/04/11 10:43:21 聯合報 劉梓潔�文 乾哥乾妹當年真的盛極一時,不只阿兵哥,連國中高職的大男生也會來認。乾哥乾妹之間流行的是送禮物,相框和裝滿手摺紙星星的玻璃罐是基本款,豪邁款則是超大隻絨毛龍貓多多洛…… 忽忽就來到了看著下一代成長的年紀。與我們一樣,出生在南彰化鄉間的小外甥,除了多了許多玩具之外,童年配備基本上與我們無異:溪湖糖廠吃冰餵魚、田尾公路花園騎腳踏車、大圳溝旁的菜田裡玩泥巴。而上個月,四歲的小外甥與他的外婆(即我媽)約好了去逛「書展」。 啊,書展!在我十五歲離開彰化之前,它是多麼重要啊。它不是在國際會議中心或世界貿易中心,格格排好布置好漂亮攤位的那種展,不是國際出版人與作家躬逢其盛的那種展,不是都市裡的文青要排隊朝聖的那種展,也不是嘉年華般的旅遊展婚紗展家具展。名為「展」,其實就是回頭書大清倉(哦,對了,後來有了個文藝的新名詞,叫「曬書節」)。沒有印刷精美的DM,當然也沒有活動粉絲頁,我們會得知消息都是因為小發財宣傳車沿著村莊放送。不是擺在室內倉庫或展覽廳,而是在馬路旁搭起如婚喪喜慶會場的棚架,一條紅布加白字:北斗全國書展。 是的,加了全國兩字就很厲害。北斗則是南彰化的中心,對我這田尾人來說,北斗約莫是深坑人的信義區。北斗有街,有大菜市,也曾經有戲院。清領日治文風鼎盛,聽說我出生在明治年間的曾祖父就曾在北斗上「漢學堂」,三代人之後,北斗並沒有一間大型綜合書店,但有書展。然而,一年幾度或幾年一度的頻率並不可知,總是某日在田間踩著腳踏車,與小發財車錯身而過,聽到了消息,或是和媽媽上街買肉圓看見繽紛棚架在搭建,方知:書展來了! 幼稚園到小五是一個階段。大抵都是媽媽偉士牌四貼,把三個小孩載到「會場」,讓我們各自挑書,每人有一個額度,三百元或五百元。既是清倉書,又無版權,大多是重新編製後的選輯,如:世界著名童話選、中國民間傳奇精選、唐詩宋詞大全,但到底多著名多精多全,對彰化鄉下的一頭小食字獸來說並不重要,有字讀就好。由圖畫書進化到大字注音版,再到無注音版。相形之下,大我兩歲的哥哥挑的書都比我猛許多:寰宇蒐奇(我們在裡面看到美國人如何抓到外星人還把他解剖)、軍中鬼故事大全(軍中與我何干?後面會再提到)。 尚有另一種小書展。母親服務的鄉公所,當時還是美麗的灰瓦白牆國民黨建築,有著大氣的磨石子圓弧樓梯,登上二樓後紅地毯連到鄉長室。一樓有個後院,建築物與防空洞中間的走廊,常有童書經銷商來擺攤。這是非常精準的直接行銷,國小就在對面,當時公務體系寬鬆隨和,公務員們的小孩放學後就來公所寫作業,寫完作業當然就溜到後院來看課外書,看了喜歡就叫媽媽來買。 我一直不知道這些穿白襯衫黑西裝褲的童書推銷員後來去了哪,直到有次在校園考場外看見一模一樣的攤位組合:玩具擺得比書還搶眼、國語周刊和字典擺得很有氣勢、最後方則以兒童百科大英百科當龍柱;聽到一模一樣的話術:「請問年輕漂亮的馬麻,小朋友幾年級?」(只是我變成了人家口中的馬麻)——才知:看不見,可是你依舊存在。 好的,回到九○年代的彰化。 小五到國中,進入了青春期,有閨蜜,有興趣嗜好偶像,逛書展,便成了女孩兒們之間的事。我和要好的幾個女同學,會自己騎腳踏車到北斗,買完書後,提著裝有年度詩選小說選台大學生作品選的紅白塑膠袋,去吃肉圓喝豆腐湯聊聊青澀的心事。 長大後,曾有台北的朋友問我:你們真的從小就吃肉圓嗎?我說是,從懂得吃固體食物就開始吃了。現在回想起來,逛書展配吃肉圓,真的挺勁爆。但因當時真的沒別的選擇,沒有85度C和麥當勞,連後來紅極一時的風尚人文雜誌簡餐都還沒見個影子,想吃香雞城還得搭半小時的公車去員林。 心事是些啥呢?有三角戀,也有格差戀。往往是從手寫情書開始。 我收到的是來自一位個頭矮小五官清秀的同班男孩,平常並不特別注意他,直到我們共乘補習班九人座車去上國中英語先修班。有天司機阿伯載了學生才去加油,在一堆小孩摀鼻時,唯他與我同時往窗外用力嗅吸,說:「汽油味道很好聞耶。」這時我的世界還很小,把這巧合當命中注定,長大之後才知道喜歡汽油味的人其實比例不低。然而,這汽油之戀並未順遂展開,因為我收到的「情書」上,這男孩寫著他的困擾:他同時喜歡我和另一位女生,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真希望世界上有小叮噹可以把我們兩個人合併成一個人。 字裡行間可以讀到他真的很苦惱,而我也把自己帶進這一份酸楚中,戳著肉圓,對閨蜜悲壯地說:如果他們真的真心相愛,我可以退出! 這時是小六。月經都還沒來。 但我閨蜜收到的更猛,是阿兵哥給她的。那時的國小校園,每隔一陣子就會有軍隊來駐紮,每次的時間長短記不清楚了,確定的是絕對是能讓戀情與友情滋長的長度。阿兵哥們在校園角落搭了帳篷和炊事帳,在走廊洗手台刷牙洗臉,除此之外並看不到他們在操練什麼。有些男同學和阿兵哥們變成了兄弟,放學後會一起打籃球,還留了地址,阿兵哥回屏東之後真的寄來名產。而女同學收到的就是情書,我還記得那蒼健有勁的「大人」字跡,寫在標準信紙上,有點像現在每次看文學獎稿件會讀到的長輩來稿。 閨蜜的困擾是,老師不允許他們來往。其實不只他們,聽說許多高年級女生都收到了不同阿兵哥的信,但是訓導主任又不能在升旗典禮時大聲訓導(因為阿兵哥也會聽到),所以學校讓級任老師在班級裡宣導,希望女同學們不要與阿兵哥私下往來,如果收到不舒服的信請交給老師。 不舒服,要怎麼判斷呢?我記得那信裡寫著:如果你不答應跟我交往,請至少當我的乾妹妹。 我忘了閨蜜後來選擇交給老師還是回了信,但乾哥乾妹當年真的盛極一時。不只阿兵哥,連國中高職的大男生也會來認。乾哥乾妹之間流行的是送禮物,相框和裝滿手摺紙星星的玻璃罐是基本款,豪邁款則是超大隻絨毛龍貓多多洛。 到哪裡買這些禮物呢?北斗的書局。名為書局,其實是賣文具禮品為主,參考書為輔,課外書聊勝於無。現在南彰化每個鄉鎮的校園周邊這類書局還是很多,規模大一點的就稱「文化廣場」。我真的滿喜歡這種素樸的浮誇。但成為大人之後難免憂心,在彰化,現在的小食字獸們,何以為食?其實答案昭然若揭,網路書店訂書便利商店取書吧。 彰化,正因始終在貧瘠與豐盛之間,保守與開放之間,純真與世故之間,所以有了過渡與流動。搬回中部生活已一年餘,彰化與我幼年的樣貌並無太大變化。唯一欣喜的是,鹿港小鎮的杉行街上開了一家極美麗的獨立書店:書集囍室。雖然離家有點距離,但因太難得,我和妹妹曾特地帶外甥去,在木造斜頂老屋裡讀繪本故事給他聽。然而在鹿港,廟比書店多,小外甥一下就被外頭的鞭炮鑼鼓聲吸引,吵著要去看咚咚鏘進香團了。比起靜態的書,一隊一隊熱鬧的,移動的,虔誠的人們更得他喜愛。也許,這也會是日後他記憶中的彰化的流動風景。

吳晟�我的愛戀、我的憂傷、我的夢想

2017年04月10日
公開
49

【文學台灣:彰化篇】吳晟�我的愛戀、我的憂傷、我的夢想 2017/04/09 08:02:52 聯合報 吳晟.文 1. 我的求學生涯,從高中到大專正式畢業,橫跨一九六○年代。一九六○年代,留學風氣正盛,有人仿國小一篇課文: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改編成: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流傳甚廣甚久。 出國留學進修(以美國為主),是台灣高等學府(以台灣大學為主)優秀人才心嚮往之的夢想,依各自條件而有國內公費留學考試、申請外國大學獎學金及自費留學、匯存定額保證金等方式、管道。當然還有一些特權開方便之門,例如男生必須服完兵役才能出國的法規,某年突然修改為高中畢業,未服完兵役也可出國,原來是為幾位在朝權貴子弟而服務,只實施二年即取消,又恢復原規定。 我大哥在我高三那一年,一九六三年自費赴美留學,我熟識的幾位大哥同窗好朋友,也先後出國,臨走前都殷切鼓勵我,和我相約「五、六年後在美國相見」。 我高中畢業考取屏東農專,二年級時和一位學妹相識進而相戀。屏東農專雖然不是「一流」學校,還是有人出國進修,何況這位學妹課業成績很優異,她的二哥、二姊也是「留美」,也希望她去美國。我們理所當然一起編織遠走天涯,浪漫的留學夢。 但我其實頗為掙扎。 在我專一那年寒假,父親因車禍猝然逝世。而大哥已出國、二位姊姊已出嫁,弟弟妹妹還在求學,如果我也出國,勢必繼續獨留母親一人耕作田地、撐持家計。面對現實,我內心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反覆思量、討論,終於放棄出國打算,決定留在家鄉。 我模擬了無法說服女友而分手的情境,寫了一篇哀怨而「雄辯」的文章,題目「遠行」,堅定宣示:「你說我沒有夢想、沒有開創精神、沒有闖的勇氣。然而,所謂夢想等等,並非一定要『飄洋出海』才能證明。我的夢想,就在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 事實沒有預想中那麼衝突,雖然有不少爭執,女友終究還是接受我的決定,只是心有未甘,退而求其次,追尋縮小版的流浪到「世界盡端」的夢想,一畢業刻意遠去東部宜蘭教書。 隔年我修滿學分,正式完成學業,趕緊搭上「求親之旅」,轉車再轉車,遠赴宜蘭三星,將女友帶回彰化溪州的家鄉,就是我的子女的母親、我的孫子孫女的阿嬤。我們一面教書、一面耕作,一輩子定居溪州農鄉,安於平淡的幸福。 2. 多數留學生,或因黑名單不得回台灣,或早就計畫好謀到職位,根本不準備回來,果然是名副其實的「留學」。 留學風和移民潮息息相關、相輔相成。 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從中國大陸撤退來台,以「反共」之名,實施長達三十七年的戒嚴專制統治。表面上,「反攻大陸,解救同胞」的國策,凌駕一切,口口聲聲「反共復國」、「與台灣共存亡」,骨子裡卻悄悄蔓延「恐共症」,暗中流行「牙刷主義」。 什麼是牙刷主義?就是隨時做好移民打算,或已經取得雙重國籍的人,或把自己的子弟往國外送,獲得異邦長期居留卡,尤其那些身任公職,或在政府蔭庇下,經營有道而發了大財的富商巨賈,「平日攘臂示忠貞,臨危逃逸享安寧」,千方百計謀求取得外國籍、居留權者頗不乏人,街頭巷議,將此類人物稱為牙刷主義,意即在國外已萬事皆備了,必要時只帶一支牙刷就可一走了之,遠走高飛。 牙刷主義者不僅是開溜主義者,更可怕的是他們的一條腿,還有力地盤踞在這裡,他們的血管兩邊插,血液向外輸流,不放棄吸取這裡的好處,盡其所能為自己謀求更多福利。 有不少輿論嚴厲譴責「這股歪風」,例如一九七六年《聯合報》多篇社論、報導,深入抨擊:「頃自海外傳來的訊息,我國有不少的黨政軍高級幹部、民意代表、工商文化鉅子,在海外置產業設戶籍,每年還到外國去報到點卯,這些人顯然對反共復國缺乏信心,更沒有與台灣共存亡的決心,甚至準備於必要時逃到外國去做寓公。」身為人民表率的官員,不「反共」而先「畏共」,「如果這來自海外的消息,確屬實在,則竊居有影響力的重要位置,已經在逐漸散布或蔓延腐蝕性的毒藥。」 一九七二年,中華民國在聯合國席位,被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基於「漢賊不兩立」,憤而退出聯合國。從此「外交部」成為「斷交部」,處理不完一國緊接一國斷交事宜。移民潮由暗而明,由官員巨賈而平民百姓,快速擴大蔓延,至一九七八年,「中美建交、台美斷交」,風聲鶴唳,移民潮更加洶湧。 一九七九年年底,我的系列詩作「向孩子說」,其中一首〈草坪〉,足以「明志」,也是苦心呼喚: 深秋了 秋得很深很深了 終於不能抗拒謠傳和恐懼的落葉 都在竊竊讚嘆 遙遠的異國 隨處是宜於閒步的草坪哪 秋風般吹起的讚嘆中 紛紛傳遞無限嚮往的訊息 紛紛和自己的祖先說再見 不願將眼光 稍稍注視自己的國土 而每天早晨 和你們的小臉一樣煥發的朝陽 在校園出現 你們也穿越了重重欺罔的迷霧 提著水桶和噴水器 在校園來來往往 澆灑自己種植的草坪 你們也知道 別人的草坪,再怎麼美麗 還是別人的草坪嗎 孩子呀!不必欣羨 我們一起認真來開闢 一大片一大片 青翠而乾淨的草坪 3. 包括許多親友,有辦法的人,紛紛牽親引戚走門路,拿綠卡、辦移民,實在說,我並非從未動搖,尤其是妻家二哥二姊本就是「留」學生,她的大哥、大姊、三姊、四姊也都陸續辦妥依親移民手續,一再鼓勵、催促妻跟進。 最大的一次誘惑,是一九八○年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邀請我為訪問作家,既有善於照顧人的聶華苓老師承諾協助,又有大哥和妻家二哥二姊的支援,這麼好的條件下,難免心動,多次考慮仿照以往幾位「前輩」,留下來取得學位。但我終究還是放棄,訪問結束,立即回國。 台灣社會移民潮不斷洶湧,從未停歇,「台海局勢」每有風吹草動,就會明顯捲起一波大浪。在妻家兄姊慫恿下,妻終於提出移民申請,繁雜的手續我不過問,詳細情形我不了解,直到「一九九五閏八月」恐慌症無盡散播,那幾年,妻接到美國在台協會寄來通知,要去「面試」,徵詢子女和我的意見,我們都表示沒意願,妻也無意獨自跑「移民監」,因此放棄機會,完完全全斷了移民念頭。 遷徙行為是生物的本能,人類當然也是,然而所有動物的遷徙,只是單純為了求生存、為了種族繁衍,不會掠奪、不會帶走原居地任何資源,但台灣社會的移民現象,看看多少位居高位黨政要職,多少企業老闆及高階主管、多少「愛國藝人」,乃至於一般高所得行業人士……取之於斯,卻用之於彼,非但血管兩邊插、無止無盡抽取「母地」血液,輸往移民國度,甚且肆意糟蹋台灣環境、汙染台灣社會,去換取異國純淨的水清新的天如茵草地上的新家。 這是多麼不公平。 對於死心塌地、依賴台灣安身立命,不願、不想、沒有能力安排出走管道的廣大居民,確確實實,是多麼不公平。 許多社會學論述,常強調「人才」的重要性,而「有辦法的人」通常是所謂「中堅分子」,社會行為較強勢、處事才能較精明,卻不與台灣休戚與共,無心無意在台灣長居久安,即使無傷害,總是大損失。 在國際化的滔滔論述,與扎根鄉土的反覆思辨中,我很確定的是:「自己的家鄉自己不愛護,誰來愛護?」,一九七○年代我留下一組「愚直書簡」詩作,見證移民風潮的憂患,九○年代,我再以一組「我們也有自己的鄉愁」詩作,表明我的心跡: 「原來我們唯一的鄉愁 就在腳踏的土地上 因為真切而不夠浪漫 卻是永遠的愛戀和承擔」 「如果我有什麼偏狹 反而是對於立足的土地 愛得還不夠深沉」──〈角度〉 4. 我的家族世代定居於斯,也是我一輩子成長於斯、終老於斯的永久戶籍,數十年來三代同堂的家鄉,是在濁水溪下游沖積扇彰化平原。 濁水溪,台灣島嶼第一大河,河域綿長而廣闊,從高山到出海口,全長約178公里。主流發源於南投縣境,海拔三千多公尺的奇萊山北峰與合歡山東峰之間的佐久間鞍部,穿越崇山峻嶺,迂迴環繞,沿途吸納大大小小支流,匯集了中央山脈霧社溪、萬大溪、卡社溪、郡大溪等等諸多水系,水量十分豐沛,滔滔奔流而下。 流到中游水里段,再與發源於玉山山脈的陳有蘭溪水系「合流」;經集集到竹山段,再吸納發源於草嶺的清水溪水系,而在南投縣境的名間、雲林縣境的林內、彰化縣境的二水,三縣境交接處,出山區,入平原。 滔滔水流出了山區,頓失峭壁山谷天然屏障、水流漫漶,河道經常改變,沖積而成彰化、雲林二縣境大扇狀的遼闊平原。 台灣島嶼多山多河流,年雨量充足;台灣農業的開墾,和河川密不可分,凡有開圳鑿渠設埤之處,皆成良好水田。 彰化平原農業開墾甚早,大約一七二○年左右,鹿港士紳、閩人大墾戶出資募集民工,在現今南投縣民間鄉濁水溪邊,建攔水壩、設閘門,鑿通渠,引濁水溪水,將曠野荒埔、茫茫草原,開闢為適合耕作之地。 當時灌溉區域包括彰化縣屬東螺東堡、東螺西堡、武東堡、武西堡、燕霧上堡、燕霧下堡、馬芝堡及線東堡等八堡,即名為八堡圳。(堡,約略大於現今鄉、鎮的行政區域。) 八堡本圳於彰化縣二水鄉源泉村設圳頭,分二圳,因此二水舊稱二八水。 這一水利大工程,耗費二十多年,歷經無數挫敗,傳說有位明朝遺老、自稱「林先生」的老者,向主事者夢中指點、傳授機宜,才得以完成。二水水利工作站有一座「林先生廟」,豎一碑石刻文記載,碑文開宗明義即為主事者名字,如何艱辛開闢。據我揣測,這是主事者編造的神祕故事,既易於廣為流傳,又順理成章顯揚自己功名。 八堡一圳由二水源頭流經彰化中、北部諸鄉鎮;八堡二圳流經彰化中、南部諸鄉鎮而入海。大圳建有多處小水壩,陸續開鑿大大小小灌溉溝渠,設小閘門,縱橫交錯,灌溉範圍含括彰化縣半數以上良田。 這是清代台灣最早、最大、最完備的水利設施,也是彰化平原開墾的先聲。「以農立縣」之說,絕對名符其實。 彰化縣最南端則有莿仔埤圳貫穿其間。 日治初期,一九○七年左右,日本政府以水租、地方稅及貸款等資金,於溪州大庄村、榮光村交界,築小水壩,進行修建莿仔埤圳水利工程,引進濁水溪水,圳渠流經濁水溪畔的溪州、埤頭、竹塘、二林、大城等彰南數鄉鎮,設有多處水閘,用來控制許許多多支線及分線的水量。沿線總共有將近二萬多公頃的農田,仰賴她的圳水。 莿仔埤圳雖然不是很「壯觀」,卻是台灣第一條人工開鑿的官設埤圳,在水利灌溉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八堡一圳、八堡二圳以及莿仔埤圳,彰化縣灌溉系統比交通網路更四通八達。 正因為濁水溪水量綿綿不絕,十分充沛,灌溉系統大小溝渠四通八達,造就了彰化平原物產非常豐饒的富庶農鄉。 不只水量充沛,濁水溪水最大特質,是高山峻嶺的上游,地質多屬易受侵蝕的板岩、頁岩、砂岩,不斷崩解,滔滔水流挾帶大量泥沙奔騰而下,俗稱鐵板沙,引進農田灌溉,泥沙逐漸沉積而成豐厚肥沃的黑色土壤。剛沉積的土壤特別有黏性,我們稱為「土膏」,非常珍貴;鄉間又戲稱濁水溪土為「黑金」。 什麼樣的土壤,長出什麼樣的作物;黑色土壤既有黏性,又含有豐富的有機質,廣大農田以種植水稻為主,這就是「濁水米」煮成白飯,有點黏又不太黏,又香又Q的祕訣。 事實上,大好良田,幾乎種植什麼作物都適宜、都有優良品質,像溪湖蔬菜、員林水果、二林甘蔗、芳苑大城花生、社頭芭樂、田尾花卉苗木、溪州尚水稻米……豐沛的水源、肥沃的黑土,再加上西部平原穩定的氣候,這是何等得天獨厚、世世代代安身立命的好所在,也是島嶼珍貴的糧倉、台灣民眾日常食物的重要來源。 5. 濁水溪下游水流漫漶,而有東螺溪、西螺溪、虎尾溪……我的住家在彰化縣最南端溪州鄉,顧名思義,原本是溪流中的沙洲,介於東螺溪與西螺溪之間。先民陸續進駐墾拓,常受水患之苦,百年前修築大堤防,濁水溪下游河道固定於西螺溪,寬約2公里,溪州鄉才形成穩定的農鄉。我年少時期,還有不少農田是「坔田」,耕作時人畜會下陷,十分艱辛。 東螺溪曾經直通鹿港,貨船通行,在北斗鎮與溪州鄉之間有一渡船頭,河道固定於西螺溪之後,東螺溪當然逐漸形成平原,而今只有一條水圳,習稱「舊東螺溪」。 溪州鄉地形東西狹長,約14公里,緊鄰濁水溪堤防北岸,散布十九個村莊,村莊外皆是鄉民賴以維生的遼闊農田。 和所有農家子弟一樣,我從幼年即跟隨父母到田裡玩耍、幫忙一些小農事;求學期間,寒暑假正值稻作農忙期,一定要回家幫忙。完成大專學業,選擇返鄉教書耕作,成為「半X半農民」,一季又一季實際擔負農事,雖然勞累、收入又微薄,但扎根土地越深,越深刻體會農村平淡、安定、踏實、單純、自在的生活,是多麼可貴。 然而我對家鄉燦爛的愛戀,逐漸蒙上憂傷的陰影,越來越濃郁、越擴大。 一九七○年代,農藥入侵農鄉,快速氾濫,到了八○年代,春夏之夜蛙聲競鳴、流螢漫飛……熱鬧的大片田野,逐漸死寂,散布田野的清澈溪流,魚蝦豐盈的景況,不知不覺消失無蹤,再加上全面水泥化河川工程,一條一條大小溪流、大小圳溝,生機完全死滅。 在國民政府「犧牲農業、扶植工業」、輕農重工的經濟政策下,工商繁榮挾以開發主義思維,不斷衝擊,主宰著台灣社會的普遍價值,大量開發工業區、產業園區……占據大片大片優美海岸、毀棄一地又一地良田。 彰化平原,最富庶繁饒、灌溉設施最完備的彰化縣,也快速淪陷。歷任縣長、鄉鎮行政首長、地方民代政客,少有真正疼惜土地,把握上天恩賜的大好資源,培植農業,反而紛紛搶搭急功近利的工商列車,轟隆隆急駛,從一九七○年代大力推動工業區,完全未做整體規畫、集中管理,而是遍布全縣各鄉鎮,放任汙水肆意排放,將彰化平原大好良田,糟蹋得支離破碎。 更驚心的景象是,長年低糧價控制、務農所得微薄,工業興起,許多新興的中小企業,將產品部分加工環節,發包給鄰近家庭手工代工,原本只是副業,有些代工量較大的家庭,進而添購基礎設備,在住家附近耕作田地,興建簡易工廠,漸漸棄農從工,成為主業;在「全民拚經濟、什麼都可以」的價值觀引導下,這些「雨後春筍般」在農地上一座又一座冒出來的簡易工廠,地目往往不符,又欠缺現行法令所要求的工廠登記,亦即「違章工廠」,顯然政府部門及全民都默許,都視為理所當然。 既然違法小型工廠可以公然設在居家附近、種在農地上,許多中型乃至於知名大企業及上櫃公司,貪圖降低設廠成本,不願進駐合法的工業區,看準政府不敢拆,大大方方跟進,選擇在農業區優良農地中間蓋廠房,已經不是簡單鐵皮屋,而是有如巍峨城堡般聳立在田野。 合法工廠的廢氣廢水排放,汙染監測管制已很不易,遍布農地上各式非法工廠,數量繁多,既然沒有工廠登記,更是目無法紀,大部分業者偷埋暗管,將未處理的高汙染廢水,直接排入農用溝渠,或打入地底任其竄流,為農地土壤、地下水體帶來生態環境浩劫。 環保署資料顯示,台灣農地汙染廠址數量第一名的重災區,就是彰化縣,被汙染的列管農地總共一千三百多件,總面積二百多公頃,並持續增加已達三百多公頃。實際上,汙染農地絕對遠比官方公布的數字,多得太多太多了。 為什麼農業區的農地,容許這麼多違章工廠整地興建冒出來,大家視而不見而默許?為什麼優良農田遭受嚴重汙染,持續擴大?為什麼農地汙染的新聞一爆再爆,尤其是重金屬汙染,「鉻米」惡名遠播,政府部門卻束手無策,法令形同虛設。 從一九八○年代、一九九六年、二○一二年,每隔一、二十年,政府部門便會接受「歷史共業」的藉口,歷經三次「就地合法」,將違章工廠的農業用地列入、轉為工業用地,甚至將特定農業區先行「解編」為一般農業用地,再轉為工業用地。 最近政府又在積極研擬「就地合法」的方案。是「就地合法」呀!而不是「就地正法」。為什麼如此縱容?為什麼我們的社會,多數鄉親只剩下拚政治(熱中權位)、拚經濟(謀取財富),拚到土地情感、自然倫理、環境意識,淪喪到這般地步? 二○一六年十一月號《天下雜誌》六一一期,針對「農地種工廠」的來龍去脈及現況,實地追蹤、調查、分析,做了非常深入詳盡的專題報導。一頁一頁翻閱,我的憂傷,凝重到近乎絕望。 6. 我多麼希望滿心歡喜歌頌親愛的家鄉,然而短短數十年,我的生命歷經,竟然眼睜睜「見證」傳承無數代的農田,快速萎縮,生態環境快速惡化,一處又一處遭受汙染,持續擴大,我的焦慮憂傷也持續擴大,占據我的心胸,如何寫出美好的詩篇? 不只是工廠直接的汙染呀!你聽說過農田怎樣「一魚三吃」嗎? 某些不良農民提供土地,和地方「有力人士」串通,去農會、銀行高額借貸(存心不償還),而後進行挖土,一車一車販賣,挖一、二十米深,再勾結「廢棄物處理公司」,回填廢棄物,誰知道是怎樣的廢棄物?如此獲得三重利益,再覆蓋薄薄田土,繼續耕作,貸款不還法拍出去,標得的人無論知情不知情,一樣繼續耕作。 鄰近有良心的農民大嘆:夭壽哦,這款田地種出來的作物,可以吃嗎? 豈只這塊回填廢棄物的田地,汙染水源會滲入地下流竄,蒙受其害的周邊田地不知有多廣。 沒有人檢舉嗎?當然有。但是,有用嗎? 我的女兒音寧擔任溪州鄉公所祕書,數年來多次接獲民眾報案,立即帶著清潔隊長趕去現場阻止,廢棄物處理公司人員及卡車司機,一副有恃無恐,音寧常和他們爆發嚴重衝突,通報環保署、警察局甚至檢調單位人員,來到現場,大都「查無不法」,只能「協調」…… 現行法規很複雜、漏洞百出,大都不了了之,頂多罰些小錢了事。已經傾倒、掩埋的廢棄物,也只能「就地合法」。 你知道我們全鄉、全縣的「良田」,已經有多少處「地下掩埋場」嗎? 我最沉痛的是,無論是工廠埋暗管偷排毒水,死滅河川、汙染農田;或是農民糟蹋自己田地「一魚三吃」等等現象,由來已久、愈演愈烈,然而從中央到地方、歷任行政首長、各級民代,行政官僚體系,忙於爭取、規畫「建設」、「安排人事」之外,有誰真正「要緊」,鍥而不捨、積極作為?還是繼續「擺爛」下去呀! 年節期間,幾位事業有成而移居紐西蘭、加拿大的友人,回來看我,並自備平板向我介紹他的居家環境,有清澈溪流,魚群悠游,可以垂釣;有高大綠樹、乾淨而青翠的草坪宜於散步;空氣清新……我頻頻微笑讚嘆:是呀!好美呀! 而我內心頻頻呼喊:自己的家鄉自己救呀!

王盛弘�適合仰望的距離

2017年04月08日
公開
51

【文學台灣:彰化篇】王盛弘�適合仰望的距離 2017/03/30 11:29:49 聯合報 王盛弘 會後大夥兒拍照,許多人湊過去跟她打招呼,她被簇擁在讀者之中,我站遠處靜靜地看著。我安於當她的一名小小的仰望者,隔著大洋隔著光陰,隔著文字隔著人群,能夠這樣遠遠地凝視她像遠遠地凝視夜空中一顆明亮的星星,這是最好的距離,我感到十分滿足…… 千禧年十月間,我收到一封發自台南的信函,陌生的地址、陌生的寄件者,抽出信札,簡潔地轉達給了我一條訊息:「頃接到琦君阿姨來信,告知您的信她已收到,因右髖骨磨損,必須動大手術,待其病癒,再為您回信。」 我曾聽琦君阿姨提過,她每日寫信十餘封,夫婿李唐基先生叨念她,把每天早晨這最好的光陰都拿來寫信了;儘管纏綿病榻,她仍記掛著有信未回,哪怕對方只是像我這樣一個未曾謀面的小讀者。一思及此,我倒躊躇了,不知長年與她通信,帶給她的究竟是安慰還是負擔? 琦君在給王盛弘的信中談到雪:這裡曾幾度風雪,我愛雪,所以寫「春雪梅花」「盼雪心情」等文,如今老了,也怕雪大的(得)沒有安全感。我家陽台堆雪數尺,有一天斷水,就取雪化水洗滌一切,白雪化水後卻是黃的,很失望,「雪水烹茶」根本不可能,一定是詩人騙人的話。 (圖�王盛弘提供) 小學畢業、升中學的那個暑假,一個熱天午後,蟬鳴唧唧至死方休,倒更襯得一整座三合院有種被棄守了的荒涼。我爬上久無人跡的小閣樓,搬下一疊唱盤、一落紅色塑膠繩綑綁的書本,抹掉積塵、拆開塑膠繩,發現一本本書的蝴蝶頁上都鈐一枚藍墨水方整大印:雲鶴藏書。這是已經離家獨立的七叔叔的藏書章。邊打噴嚏邊翻啊翻地最後我聚焦於一本光啟出版,叫作《煙愁》的小書,一頁一頁看去,文字化為人物化為故事,化為情感化為愛,我沉迷於一個溫暖、抒情而不失諧趣的世界。 開學後,課堂上讀到〈下雨天,真好〉,唉啊,那個慈眉善目的母親不正就是我的母親的剪影,溫州那座人事謬葛的四合院也有我和美的這座三合院的影子,我便給琦君寫了封信,寄到九歌出版社。 寫信給課本上的作家,似乎也不需要什麼鼓起勇氣之類的暖身或起跑式,自然是因為初生之犢不知道畏怯,也因為自懂事起我便見識了,遠遠地從鄰村「狗屎也」春生堂中醫診所與扶桑花夾道現身的,那個一身綠的人,他能為當鄰長的爺爺送來《中央日報》,為堂姊送來筆友的信件、郵購的《愛情青紅燈》,他能把世界送到我們小小的竹圍仔,自然也能把小小的我自竹圍仔送出去。 不久後收到回音,寫在薄如荔枝果肉上白膜的信紙上,微微透著光,裝在中華副刊的中式信封裡,後來才知道,當時華副主編正是九歌創辦人蔡文甫先生。琦君曾於舊式私塾扎扎實實練過書法,寫得一手好字,時有草書變體,偶爾不易辨認,據說過去華副有人專責識別琦君的手稿。在這第一封信裡,她覆述了我的問題:你說我的年紀比你的媽媽大而比你的奶奶小,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我想你就叫我阿姨吧,許多小讀者都這樣叫我。那一年我讀國中一年級,一九八三,就這樣一來一往地,我這個小讀者與琦君阿姨當起了「筆友」,前後二十年。 住竹圍仔好鄉下的我,每天清晨踩單車到位於鎮上的和美國中上學,會經過鬧區一座圓環,圓環旁有兩家書店都是學校裡老師開的。 一家叫環球書局,老闆梳油頭,有一雙唇紅齒白孿生子與我同一屆;它主要賣文具與教科書,每於午後日頭西照時店門口會撐開日遮,整家店便籠在金色光暈裡,井然有序、不染一塵,反倒讓人身處其中多少有些不自在。另一家叫學友書局,老闆是公民老師,很慈祥藹和沒脾氣的一個人,女兒也就讀於和美國中,但和其他老師的子女不相同的是,讀的是放牛班;她的個頭不大,有股野性美,常有人當她是個小太妹,但如今回想,一切都只不過是長度和亮度的問題,她的裙子短了點、衣服合身些,短袖袖口還要再往上摺一褶,而她的嘴上塗了唇蜜,眼光晶亮不畏懼與人對望。 學友書局窄而深,略有點昏暗,沿牆有一書架又一書架的爾雅、九歌與洪範,少年時代讀起書來有種天真與狂熱,手上一有了錢一有了時間,便往裡頭鑽。埋首課外書,儘管能力分班啦體罰啦聯考啦貧窮啦青春的躁動啦,都逼在眉睫,日子卻仍有夢的質地,未來啊未來我還無法描摹未來的輪廓,但一片光暈等在前方,朦朦朧朧的憧憬與希望。 琦君勤於寫作、出書頻繁,接觸過後,透過出版社的書訊,她的新書一上市,差不多總是上架第一天我便購下,等待下一本書的空檔,就回過頭去讀她的舊作。九歌新書可以得知她的旅美近況,一些清新親切的生活小品,爾雅散文七種,則是她懷舊憶舊代表作。我對琦君的作品一度如數家珍,日本不是有個綜藝節目叫《電視冠軍秀》嗎,我曾打趣,如果以琦君為主題,肯定可以上場較勁。那時候到書局還有個「任務」,我將她的書自架上取下,趁旁人不注意,一一放到平台醒目之處,瀏覽著熟悉的封面,很感到滿足。這個舉止一做不知多少年,是我有了自己的書後,也不曾為自己做過的事。 上大學後,與琦君阿姨一度斷了聯繫,直至退役才恢復通信,當時我打算北上覓職,琦君阿姨得知後,熱切地向我推薦了爾雅。 琦君阿姨的信,偶爾會發發牢騷,說哪個出版社的選書標準有點偏,那個誰的作風又有些奇怪,雲淡風輕草草數語,更凸顯了她的率真,但她對隱地先生從來都只有讚美,她要我給隱地先生寄上履歷,「隱地是位很愛才的文化工作者,你誠誠懇懇的信,可以作他的參考。」她教我怎麼寫這份履歷,態度慷慨,兼且慈愛:「你信中可以說說你對文藝工作之熱中,平日的愛好、閱讀方向等,你也可以稍稍提到他出版的好書,和他方向之正確,使他了解,你不只是一個求職者。」人情練達地她又說:「我去信時,不便先提,免他以為我有偏見,或有意推薦,反造成相反效果。」 不過我初出社會,想試試自己的能耐,自己投履歷、面試,很快進了《陶藝》季刊擔任美術編輯(那還是照相製版的年代呢),琦君阿姨得知後並未介懷,不久後仍將我引薦給隱地先生。 陸陸續續校對了多本爾雅叢書,總是書一印好,還沒上市,隱地先生便約我到廈門街,同時將新書和校對費交給我,然後出門,找間小餐館吃一頓好飯;甜點上桌時,他說要上洗手間而其實是去結帳,隱地先生說,這是他從鼎公身上學來的。時間若有餘裕,便一起喝杯咖啡他才回辦公室,日子過得十分優雅。後來我在爾雅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桃花盛開》,而《一隻男人》出版時我正從愛丁堡輾轉約克到倫敦途中,網咖裡收到爾雅給我的信,問我即將落腳哪個旅店,他們要寄書給我。隱地先生說過,一個作家出了書,最想要第一個看到自己的新書、第一時間收到版稅,這是他從林海音先生身上學到的事。 也因為琦君阿姨的引薦,我有機會校對新版《煙愁》,並為這本書寫校後記,進而陰錯陽差地,親炙她的幽默。 評點琦君為人為文的人和文章很多,林海音說她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思果說她落花一片天上來,亮軒說她有流不盡的菩薩泉,溫柔敦厚、文如其人,哀而不傷、怨而不誹,都中肯,卻沒人提起過她的幽默,即連我寫信跟她說,您的散文有幽默的況味,她都回我:「我幽默嗎?」幽默也許不是琦君散文的主旋律,卻並不缺席。 琦君說過,若她寫自傳,首章肯定要題為「泥地上的紫娃娃」,因她出生後,父親滯外不返,母親歸罪於她,大冷天裡將她棄之於地,哭成了個紫娃娃,母親的妯娌見狀,趕忙將她拾起,從此帶在身邊,她就是在琦君筆下菩薩化身的大媽;琦君出生於一九一七年,時局板蕩,一九四九來台,本是北伐名將家裡的官小姐,淪落至住處窄仄到做飯都只能在走道上,沒有餐桌書桌,只好於浴盆上架一張木板權充。面對身世的崎嶇、時代的捉弄,沒有一點幽默感,怎麼能把日子好好過下去? 愛可以是救贖,卻也可能為愛自縛,唯有幽默,才是解藥──琦君婚後,住公共浴室改建的宿舍,水龍頭年久失修滴滴答答,梅雨季裡地板與牆面反潮,她戲稱自己住在水晶宮裡,「水晶宮裡醉千杯,也勝似神仙儔侶」,你看,琦君也有她自我解嘲的一面呢;常出現在她的散文裡的,還有四川夫婿與浙江妻子,加上台灣女傭,因為鄉音無改與急慢迥異的個性所造成的笑料,幾幾乎就是現成的相聲段子,熱鬧得很、逗趣得很。 又比如,琦君是浙江大詞人夏承燾的得意弟子,著有《詞人之舟》介紹詞家、賞析作品,但她並不拘泥於古典,梁實秋譯成莎翁全集,琦君填詞相贈,呼應梁實秋餘暇好摸八圈,她以「雙龍抱」、「清一色」等麻將術語入詞,誰說她只有一顆多愁善感的心?「舊時代的根柢,新時代的洗禮」,才打磨出豐富多采的琦君文學世界。 一九九八,爾雅打算推出《煙愁》新版本,琦君建議讓我寫個校後記附在書末,隱地先生說,你試試,有話就多說一點,沒話就少說一點。敬謹地交稿後,爾雅隨即發排付梓,書印出來了,我才發現這可怎麼辦我把李唐基先生寫成唐先生了。弄錯長輩的姓氏不是小事,趕緊寫信到新澤西告罪。 很快收到琦君阿姨的回信,和過去一樣信寫得很長,直至信末她才施施然提起:「新版《煙愁》由隱地寄來一本,謝謝你代為細細校閱,並附你的感想文章,我一直要給你寫信而無時間。我們可說是文章知己,你的文章使我非常感動,有你這篇文章附在書中,也可更增強讀者對此書的信心了。你寫錯了李為唐字,沒有關係的,許多人都喊他唐先生,因為他的名字很容易使人弄錯,好在唐朝就姓李,他並不吃虧啊。一笑。隱地說他會改正,你不要過意不去了。」李唐天下,幽默地化解了我的不安。 一般讀者都是先讀到作家文章才去注意作家行誼,但是,我卻是先領略了琦君的幽默,才回過頭去看重她文章裡的這個特質。 新世紀,○二年六月底,我收到鼓鼓的一張信封裡裝了兩封信,一封寫於三月二十六日,A4信紙滿滿兩面,卻在第一行「盛弘如握:」底,空白處加了一行「要重寫此信,不對」,因此有了第二封信寫於六月二十四日,同樣A4大小兩面都寫滿了,啟首是「一直頭暈,加風濕,人像半條命,一直記掛要發你信,又恍恍惚惚以為已回你信了,今天理抽屜,才發現信寫了並未發,大概是因為太辭不達意,故沒有寄,但無論如何還是寫信吧,重寫也是一樣的亂七八糟的字體啊!」自從千禧年台南的陌生朋友給我轉來琦君手術的消息後,我怕打擾了她,已刻意減少通信頻率,這一回,思前想後,為了免她負擔,下定決心就此中斷吧。 這是我們當了前後二十年筆友,我所收到她最後的一封信。 在這最後的一封信裡,琦君阿姨說:「你是我年輕的至交,我非常重視我們的友情。」並在「我非常重視我們的友情」幾個字旁畫線表示重點。 同一封信同樣畫了旁線的,還有「好友不能停止通信」。 兩年後,琦君阿姨自新澤西返台,定居於淡水,九月中旬在台北復興南路三民大樓舉辦見面會,一得知消息,一向與文學活動刻意保持點距離的我熱切地趕了過去。這是我第一回看到琦君阿姨呢。她全程都沒有發言,坐輪椅上,身體孱弱,精神疲累,端賴李唐基先生打點一切。會後大夥兒拍照,許多人湊過去跟她打招呼,她被簇擁在讀者之中,我站遠處靜靜地看著。我安於當她的一名小小的仰望者,隔著大洋隔著光陰,隔著文字隔著人群,能夠這樣遠遠地凝視她像遠遠地凝視夜空中一顆明亮的星星,這是最好的距離,我感到十分滿足。 正準備悄悄離開,黛嫚姊發現了,喊我過去。李唐基先生精神矍鑠,很高興地握了我的手,「王盛弘啊,終於見到你了,真好真好。」我傻傻地問他怎麼知道我,李先生爽朗地說:「我當然知道你啊。」 琦君阿姨也一眼認出了我,顫巍巍地要自輪椅上站起身來,我趨前,她伸出雙手緊緊包覆住我的雙手,好像過去二十年我寄給她的每一封信都像一塊拼圖,她已經正確無誤地拼成了我的完整形象──然而,這只是我的想像,事實是,她的眼中有一脈溫柔的純真與疑惑,嘴裡喃喃念著,「王盛弘啊」,她在腦海裡尋思,「王盛弘啊」。我知道,她只是複述旁人的話,她已經不記得我了。 ●作者按:文中某幾個小故事曾在受訪或作品中零零星星地提及,值此二○一七琦君百歲冥誕,請容我再說一回琦君的故事以資紀念。

員林鎮小吃憶往

2017年04月07日
公開
39

【文學台灣:彰化篇】徐錦成�員林鎮小吃憶往 2017/04/07 10:23:09 聯合報 ◎徐錦成�文 從「火」即可看到為阿公喪禮所搭的路邊帳篷,我一邊吃,一邊懷想年輕的阿公在這攤位大快朵頤的情景。日後我死去,我希望也有人大吃一頓為我送行…… 我定居高雄已十年,這幾年一直想為高雄寫些什麼,但遲遲未開筆。這次受邀,不是要我寫高雄,而是寫我的故鄉彰化。這才發現,我其實也未曾認真寫過彰化。 彰化縣很大,從何寫起?這是個難題。我是員林人,最熟的當然是員林,限於篇幅,我想集中談員林,尤其談員林的小吃。也許談得不多,但這不會是篇觀光指南,因為我所寫的,有些還找得到,有些只存於記憶中了。 「米糕謝」仍繼續傳承 員林舊稱「員林鎮」,有「台灣第一大鎮」的美譽。數十年來每逢地方選舉,「將員林升格」是候選人必炒的話題。2015年8月8日,終於升格為縣轄市,改稱「員林市」。 在2015年5月底,也就是員林升格的幾周前,知名的中正路「米糕謝」歇業了。據報載,該店有三十五年歷史,熄燈當天,不捨的顧客在雨中排成長龍,是員林鎮上一大事。 「米糕謝有三十五年」之說,我無法苟同。因為我對「米糕謝」的記憶不只三十五年。四十幾年前我讀小學時,在第一市場旁的民生路段有兩家愛國獎券行隔著馬路相對,一家在市場這一側,叫「第一獎券行」;而對面另一家叫「福運導」。每月五日、十五、廿五的晚上,民生路上熱鬧非凡。獎券行用海報貼出開獎號碼,一堆人圍著對獎。若有人中大獎,必定鳴鞭炮慶賀,過路人也同沾喜氣。福運導獎券行旁、靠近中正路口處即有一攤米糕,下午出攤,賣到深夜。 某天晚上,我從電視上聽到一首新歌,當時年幼,不懂得記住歌者的名字,日後查資料,判斷可能是黃鶯鶯,也或者是甄妮。那首歌叫作〈雲河〉: 雲河呀雲河 雲河裡有個我 隨風飄過 從沒有找到真正的我 一片片白茫茫遙遠的雲河 像霧般朦朧地掩住了我 我要隨著微風飄出雲河 勇敢地走出那空虛寂寞 劉家昌的詞曲搭配女星的唱腔,很有感染力,我第一次感到生而為人的哀愁。彼時我仍與父母同睡,那是能睡四、五個大人的大眠床。聽到〈雲河〉的當晚我失眠了,輾轉反側,父親問我怎麼回事,我不記得我是否喊了餓,總之父親便帶我出門,走幾步路到這攤米糕吃消夜。我很少記得童年的事,也並不想記,但因為是第一次失眠,所以至今記得。那是民國63年(1974年),我七歲。 那攤米糕很美味,撫慰了我的不安。它就是「米糕謝」,是歇業的中正路「米糕謝」的父親所開。「米糕謝」有兩個兒子,中正路這家是他小兒,「三十五年歷史」應該是只算他自己那一代。但民生路台灣銀行對面那攤是他兄長所開,亦是正宗傳人,味道一致。2017年初,該攤遷回自己住家,開了新店面,位於員林農工對面的黃昏市場邊。有店面固然可喜,但可惜離市中心稍遠。 2017年1月下旬,我回員林過年,去「米糕謝」的新店面探訪,赫然發現店門口看板寫著「SINCE 1936」!我有點驚訝,原來它的歷史這麼久。無論如何,「米糕謝」仍繼續傳承,滿足員林人的胃口。 「王爺宮前」夜市今昔 我這個年紀以上的員林人應該有印象,三十年前的員林有一片夜市,位於中正路與民生路交界,與第一市場是十字路口的斜角兩端,隔著中正路與王爺宮(廣寧宮)相對,大家都叫它「王爺宮前」。王爺宮所在的中正路,俗稱「大街」,是自日本時代以來員林最熱鬧的路段。 四十幾年前的那攤「米糕謝」,可視為王爺宮前夜市的外圍。這個夜市所在,如今有員林YouBike設站於此,站名「第一市場」。 王爺宮前的夜市極為精采,有蚵仔煎、鱟殼炒蚵仔麵、肉圓及鹹圓仔湯、筒仔米糕及搦仔麵(俗寫成「拉仔麵」)、蒸餃、圓仔冰(冬天兼賣熱圓仔湯)……等,我是吃這個夜市長大的幸福小孩!該夜市解散於1990年代初,解散的原因,官方說法是它已成員林「交通之瘤」。但夜市哪有不交通阻塞的?若有心保留,就該規畫為車輛禁入的行人徒步區,顯然當時的執政者不圖此想。 解散意謂化整為零,大部分的攤商仍在附近找固定的地盤,這才形成現今員林夜市的樣貌,也就是以第一市場為中心環繞一圈,具體的路段是民生路、中正路、惠來東街與南昌東路。這幾條街,如今早市與夜市的時段依舊經常交通阻塞。少數攤商在夜市解散後移出此商圈(如圓仔冰),生意都不如前。 第一市場是員林的金雞母,全名是「第一公有零售市場」。它的主體建築始建於昭和10年(1935年),之後幾次擴建、修葺,但內部的「回」字型紅磚建築大致完好如初。不僅歷史悠久,各式食材、南北雜貨、日常用品更是一應俱全,八十年來繁華不減。 吃了四代的米篩目 有「王爺宮前」,就有「王爺宮後」。「王爺宮後」是指博愛路南端,主要做早市,而非夜市,著名的米篩目(俗寫成「米苔目」或「米目」)就集中在此處。最古早的一家是「火」,創於民國36年(1947年)。我家從我阿公算起,四代以來是他家的忠實顧客,交情超過一甲子。但事實上,我家茶莊的歷史比「火」更久。阿公於昭和12年(1937年)在民生路第一市場外圍開了「新和芳茶莊」,正對博愛路尾(即「王爺宮後」)。至今我父親仍守著店鋪,是員林數一數二的老茶莊。 十幾年前阿公過世,喪禮採道教儀式,治喪期間不必齋戒。大概是他過世的第三天吧,我一大早就到「火」,點米篩目配粉腸及「肉速尾」來吃(日式台語,「①З」即里肌肉)。「火」的老闆當然識我,亦知我居喪中,所以端過來時有些遲疑,問了句:「你這幾天免吃菜(台語「吃素」)哦?」我回答:「毋免!」從「火」即可看到為阿公喪禮所搭的路邊帳篷,我一邊吃,一邊懷想年輕的阿公在這攤位大快朵頤的情景。日後我死去,我希望也有人大吃一頓為我送行。 人難免一死,有些手藝則難免失傳。我所懷念的員林古早味,還包括一攤涼圓,三十幾年前擺在中正路員林分局(如今是黃金帝國大廈)斜對面、日向洗衣所前的騎樓。涼圓是夏天的肉圓,搭配特調的湯汁,涼涼地吃。湯汁是涼圓的重點,這攤的湯頭令人銷魂,非其他攤可比。由於是季節性食品,每年入冬收攤後,要等到隔年清明過後才再出攤。約是三十年前的某個初夏(但我無法確定是哪一年),我突然發現這攤涼圓沒出來擺,問人,都說:「沒做了,也沒傳下來。」無可再考。 小吃是員林的日常文化 台中清水以米糕聞名,彰化市與北斗的肉圓有口皆碑,但員林的米糕與肉圓何曾遜色?員林因舉辦過幾次「米篩目節」,許多人以米篩目為員林的代表小吃。但我認為員林小吃應有盡有,自成一片天。員林小吃攤位頗多,幾乎沒有不好吃的。何以故?因為小吃是員林的日常文化,在這裡做吃的,都有一定的水準,不是少數店家特別厲害而已。 有人把清水米糕與員林米糕相比,我覺得比較無妨,但無須、也無法分出高下,一如李白與杜甫,喜歡哪一個,是個人品味的問題。吃慣員林味之後,到了外地就算吃得到同樣的食物,也吃不到同樣的味道。 我懷念的幾道古早味,一如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留不住的。我認為有些美味今不如昔,但也說不定是自己把回憶美化了。 小學畢業時,我拿到員林鎮長獎。原本很得意,但沒多久便明白這代表「全班第二名」,第一名拿的是彰化縣長獎。小時候難免好勝,遺恨沒拿第一,但如今我很慶幸拿到鎮長獎,因為這是絕版的獎項。員林升格為「市」已經一年多,我仍懷念「員林鎮」的稱呼。我是永遠的員林鎮民,只要一嘗到員林小吃,便知道自己回到故鄉了。

陳思宏�壞掉的老九,肥美的荔枝

2017年04月06日
公開
38

【文學台灣:彰化篇】陳思宏�壞掉的老九,肥美的荔枝 2017/04/04 08:38:32 聯合報 陳思宏 面對家族、成長記憶,我唯一的戰略就是書寫。大霧臨,叫囂響,張眼只見黑暗,我坐下來書寫。寫作有澄明魔法,字詞在腦裡戰鬥推擠,有這麼多的家族故事催促我寫,完成一篇小說,去除一片童年烏雲…… 很多人說,我不像鄉下人。 1976年,我在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陳家第九個孩子。父親是農家長男,生兒壓力龐大,與母親卻連續生了七個女孩,在父權家族地位墊底。殷殷指望下,我哥排序第八落地,母親終於停止分娩失望,鞭炮炸,恭喜聲海嘯。我七個姊姊以為父母增產報國已衝過終點,想不到已是高齡產婦的母親又懷孕,我濃密卷髮、哭聲撞鐘來到人世。父親說,怕我哥「一個查埔人無法度陪對七個姊姊」,於是再賭一次,若再得一子,我哥便不孤單。 曾有讀者問,為何寫作?最早的寫作記憶是?我毫不猶豫說,我的家庭,就是我的最初寫作動機。我的個人寫作履歷,可回溯到七、八歲,初上學識字,課本上寫造句不夠,把整本過期日曆翻過來,在空白背面繼續造句。我很多話,表演慾旺燒,幼稚園就很愛上台致詞,國小常參加演講比賽。我腦子總有很多故事,一定要說出口,亟欲寫下來,國小四年級,我寫出了第一篇小說。我書寫故事的直接源頭就是我家,一家十一口擠在彰化鄉下小屋裡,吵吵鬧鬧,故事喧噪。 父親年輕時俊美,沉默無言,為了養活一家,種田、賣農藥、開貨車,幾乎無眠,滄桑過勞,中年被診斷出肝癌,沒有化療,竟多活了將近十年。母親在三合院大家族裡不斷產下女嬰,被保守社會踩在腳底,厭女哀嘆。大姊國中沒畢業就逃家去台中沙鹿工廠,一生都坐在縫紉機前,至今仍勞碌。二姊個性豪邁,喉嚨內建麥克風,這秒煮飯給全家吃,下秒拿鍋鏟出門打欺負她的男生。三姊繼承父親貨運事業,開大卡車,搬大樹。四姊是陳家唯一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兒,經濟匱乏年代,我們家的行動版圖很少跨出彰化、雲林,她獨自到台北上大學。五姊出生後差點被別人家收養,溫順乖女兒,幼稚園老師,如今是保母,孩子磁鐵。六姊遠嫁屏東,歷經家暴,賣過碗粿,進入金融業,開過早餐店,從未放棄。七姊叛逆,我清楚記得,她不顧父母反對,穿著粉色洋裝出門約會,她十七歲那年,一台砂石車輾過她,喪禮過後,我們家一整年沒有笑聲,我童年的句點。我哥是最得寵的長子,明明體格粗壯,卻總是被矮小的同學霸凌,在外懦弱,對家人蠻橫,長大後黑道白道都欠債倒債,帶妻兒潛逃,下落不明。 尋常農家,故事擁擠,生育力旺盛,有十七個孩子喚我舅舅叔叔,有很多婚禮喪禮,哭聲笑聲,爭家產,手足決裂,陳家的色調從不清淡,我下筆跟著濃烈。有位作家前輩曾當面對我說,寫小說宜「節制」。我稱好,之後下筆,忍不住又打翻調色盤,寫爆炸,寫狂風,寫尖叫。怎麼辦?我身體裡的故事重鹽高醣,寫不出淡雅。 家人故事濃郁,那我呢?我是父親當年的賭注,家裡根本沒錢多養一個小孩,但他還想讓陳家多添一男。如今看來,賭注失敗,我根本是壞掉的老九,農家的窳品。 失敗,因為我用盡力氣逃離。原鄉在每個人身體會留下不同印記,我的是勒痕。我嚮往城市,歐洲電影,文學旅行,自由恣意,紐約巴黎。我怕田野,鄉間的蛇,當面跟我說讀戲劇所沒前途的舅公,保守父執輩,宮廟神棍,傍晚的小黑蚊,竹林女鬼。我一路逃到了德國,故鄉與柏林千里遠,這讓我很安心。我以故鄉永靖為底,寫了《去過敏的三種方法》,寫童年的故事,密閉的空間,窒息的保守,我這個失敗的老九,寫書,說故鄉的壞話。 窳品,我沒娶妻生子,我是同志。我的成長環境極度重男輕女,父母親從小就灌輸子女失衡概念,家產全部留給兒子,女兒負責簽章,一切無條件給兩個弟弟。我到台北之後接收性別教育,學院裡閱讀女性主義、性別論述文本,智識啟蒙,開始質疑。我哥是傳統父權教育的完美產品,很早娶妻,第一胎就得子,厭女,懼怕新世界,信仰長子為天,男人至上,到處拜小廟,只想開名車。我則是因為性向,被歧視,被攻擊,從憎恨自己到喜歡自己,跌撞生存路迢迢。我自己清楚,幸好,幸好,幸好我是同志,不然我就是陳家的第二個完美兒子產品。我是不良品,但我慶幸。 面對家族、成長記憶,我唯一的戰略就是書寫。大霧臨,叫囂響,張眼只見黑暗,我坐下來書寫。寫作有澄明魔法,字詞在腦裡戰鬥推擠,有這麼多的家族故事催促我寫,完成一篇小說,去除一片童年烏雲。 我此刻能大方書寫我的出身,說永靖,寫我的農家出身,但,我曾過分用力,與原鄉剝離。到台北讀大學,有同學笑我的國語有「南部腔」(但其實彰化不是南部啊,後來我才懂,原來只要離開台北疆界,其餘都是「南部」),於是我模仿台北同學的口氣與嘴型,「矯正」我的發音,讓我自己聽起來像個道地的「北部人」。讀英文系,我硬逼自己學美國西岸的發音方式,大量看美國影集,聽美國流行歌曲,save the best for last幾個「ㄝ」的差別都徹底搞清楚,不斷演練,有次被傻瓜誤認為ABC,忽然幻想自己人生往上一階。我努力刷洗土氣,學首都人穿著,染髮,修剪鼻毛,戴隱形眼鏡,終於不像個鄉下人。 跑得再遠,無論多不像鄉下人,總有返鄉時刻,躲不了,永靖總會追上來。 母親在家門口前被車撞,我從柏林趕回永靖,千里奔喪。島嶼中部山區火葬場,場面混亂,無所謂莊嚴,工作人員衣著隨便,口嚼檳榔,滿嘴髒話,推了棺材就往火爐送,宛如生產線。當日排隊棺木眾多,混亂中,我們根本不知道母親的棺木何時被送入大火,長輩忽然提醒我們,必須對著火爐大喊:「媽!火來了,妳快走!」 吶喊中,我視線往上移,燒屍體的濃密煙灰從煙囪竄出,朝山坡散逸,上面一大片茂盛的荔枝園。 母親遺體燒盡,嚼檳榔的工作人員整理碎裂的骨頭,現場實在是太沒秩序了,我不禁懷疑,這真的是母親的骨頭嗎?弄錯的機率太大了吧? 負責撿骨入甕的阿伯朝地上吐一大朵豔紅,遞出一雙長筷。依俗,必須由長男拿筷子,把骨頭夾進甕,女兒則不准碰。聽到荒謬的父權習俗,我竟然問,那如果家裡沒兒子呢?女兒依然不准碰,由男性長輩代理。我哥快速夾了骨頭,把筷子傳給我,我把母親的骨頭夾起,看著面前的嚼檳榔阿伯,身體忽然輕盈了一些。原來死亡這麼不莊嚴,手上的筷子充滿可笑的性別意識與迷信,這一切荒謬,就到我們這一代為止吧。計較,爭吵,推擠,最終都得白骨入甕,這是母親給我最珍貴的。不到「看破」境界,但從此我樂觀放鬆。 母親過世不久,我哥爆發債務危機,想賣祖地還債,陳家再度沸騰大吵。 終究,我回到了故鄉。我跑得再遠,自認多自由,總會有一場喪禮,把我勒回來,再當一次永靖人。身體有勒痕,為了鬆綁,為了自由,為了再度叛逃,故鄉在後追趕,我必須繼續書寫。 那天火葬之後,我和姊姊們走了一段山路。一路上,都是賣荔枝的攤販。當地荔枝特別肥碩,多汁鮮甜,島嶼名產,最適合祭拜祖先。我想起那熊熊烈火,濃重的肉體煙灰,果實纍纍的樹。 死亡讓荔枝肥美。永靖逼我寫作。

林俊頴�寶變為石

2017年04月05日
公開
54

【文學台灣:彰化篇】林俊頴�寶變為石 2017/03/28 10:56:56 聯合報 林俊頴 是現代化的必然,或是進步的代償,殊途同歸,一樣的加盟店,一樣的消費物,一樣的硬體建設模組,規格化複製了的鄉鎮,沒有放過一個角落,覆蓋了故鄉,滅絕了舊厝老家。雖然沒有必然的因果,我欽佩父親死後拒絕回鄉的意願…… 「一個地方有親人埋骨,才算是家鄉。」這是馬奎斯寫在《一百年的孤寂》的句子,飄洋過海到了充滿遷徙與流寓人口的台灣,成為移民族群的一個通關密碼。我好奇過,死去三年的馬奎斯埋骨在哪裡?是否與我父親一樣,拒絕埋葬在故鄉?狹義的故鄉,起碼是自己出生成長之地,愈是偏陬鄉鎮才愈符合鄉愁的規格,也才愈能散發「童年幸福題材之本源」的靈光。 世事多變化,客觀的事實、我個人主觀的感情早就一起顛覆了馬奎斯此一名句,即使有親人埋骨,家鄉已經不是舊有的家鄉——自有另一個我跳出來駁斥,別做癡人了,不然呢,為你一人之私原封保存? 七年前我祖母過身,告別式後送往南投火化,等候時高處遠眺濁水溪,呈現枯疲的老態。去程回程取道祖父母總以「大街」稱之的小鎮主街,往東延伸進入「山裡」南投的寬敞柏油路,車速追不上流逝的時間,我不眨眼捕捉車窗流景,拓在記憶底層的影像浮現。我在螺青國小讀到三年級,新生報到第二天便獨自走路去(彼時謠言,千萬別吃拍你肩頭的陌生人給的糖),經過龍口粉絲工廠與自來水廠,大概是大葉桉的路樹常常死貓草繩串冥紙掛樹頭,路基下的田裡唐菖蒲在朝陽裡盛開。通往北斗鎮東光里斗中路34號的老家舊厝的小巷唰地掃過我視域。我們轉個大彎駛往墓地,去看看當年土葬的祖父骨骸放在那裡的納骨塔。我當然記得四十多年前傍著北斗溪的墓埔,清明培墓是好熱鬧有意思的大事,挽謝籃,帶柴刀,高高低低錯落的墳堆,都有「皇天、后土」石碑守護,天清地曠,我到處遊逛辨識墓碑上不同的堂號,左下角鐫刻幾大房的子孫。最低下潦草的角落總是那些夭折孩童小小的墳,碑上刻字風化模糊。最後祖母一定是去她父母的堂皇大墳,娘家親族人丁興旺,坐在墳前圍拱的矮垣上談笑,祖母一一叫他們的名字,於我則是一個個不同的親屬名詞。涼風越溪吹來,沒有淒滄,沒有悲涼,彷彿光陰貫穿陰陽兩界,兩邊卻又如此儼然。好素樸好健康的對死事亡者的情感教育。 轉去墓埔的大彎處曾經是舊戲園,戲園前狹長空地有腳踏車棚與一廢棄的防空壕,長長黃昏我立在那裡如在高坡,看歌仔戲的生旦猶是戲台上妝容卻內衣褲柴屐蹲著,捧著大碗吃點心,也看黃土空地來了賣膏藥的表演老背少,嗩吶吹起來,我聽了心慌,趕快跑回家。 從出生到盛年完整經歷過日本時代的祖父母,心中自有一幅他們經歷過的北斗街全盛版圖,在謝瑞隆編著的《北斗鄉土誌》,寫明了昭和初期進行行政區域調整,南彰化諸多鄉鎮隸屬北斗街,「來往旅客絡繹不絕,因此街內不少頗具規模的旅館……多集中於媽祖廟附近,此乃當時最熱鬧繁榮的精華地帶,來往的旅客包括南北各地的商人與遊走中南部的戲班、賣膏藥團,以及從苗栗、大甲、北港等處來的牛販,還有來自鹿港、草港等地的鴨仔販等等。除了旅社外,街內娛樂場所與酒家林立。」令人扼腕、未曾實現的美夢是昭和十七年,總督府「有意打造北斗街成為一大規模之都會,當時的都市計畫藍圖,共規畫了八處公園預定地,市區綿亙多條三十米寬的公園綠道,並有多條二十米寬的都市計畫道路。」小鎮錯過了歷史的機運,有如滿載金銀寶物的沉船。我曾聽大姑口述祖父的少年事,彼時會吹奏黑管的他加入樂隊(還是歌舞團?他不願錯過某一時代風潮的召喚?)去巡迴演出——他究竟去了哪裡?浪蕩了多久? 即使十歲前的我水晶體毫無雜質,視力銳利,不管是大街或北斗街,在我看來如在一顆水晶球。以奠安宮為中心東西向橫貫的斗苑路大街,西邊界線是縱貫公路天主堂與卓綜合醫院有我母親娘家,南邊宮前街底某一年開了家溜冰場(其實是輪鞋),成了那冬天最時髦的娛樂;宮右朝北行,左轉,是我看了許多邵氏電影與狄斯奈《歡樂滿人間》、《石中劍》的遠東戲院。我七八歲時,家人在光復路距離遠東戲院一分鐘腳程開了餅店,我遂得以將北邊界線推到北斗國小(與童伴餵過鐵籠中的可憐猴子)、北斗國中(沿著縱貫公路的圍牆邊一長條地溝,大雨後足以溺死孩童)。 就這樣,不能更多,是我十歲離鄉時記憶攜帶的地圖,用新世代的言語,結界。嚴格說,一整條斗苑路與光復路,構成的倒丁字,從此懸掛我日益淡薄的鄉愁。所謂的「空間詩學」,個人於初始時空銘刻的感覺與印象,勢必在其後的數十年不斷熬煉,形成結晶。 但我愈來愈相信時間感則是年齡與速度成反比,我與祖父母共同生活的十年彷彿永生。斗中路34號的舊厝,那平凡的L型家宅,寬敞的門口埕與一長條後院養雞種菜,大清早,祖母去撿了一鋁盆來食菜葉的陸螺(蝸牛),柴刀剁剁,一盆的黏液腥氣,餵雞。門口埕牆圍外是雜糧田,長夏偶有潮悶的夜晚,天空起熾爁,銀燦閃電有如天頂猛獸悄無聲息地張出爪牙。大雨過後,大水蟻據說從墓埔傾巢而出,一大群圍繞著黃燈泡傻傻地撞得叮叮響,我捧著一盆水站上圓桌,讓牠們紛紛掉落淹死。三棵高大的龍眼樹與芒果樹僅遮蔭少許的門口埕,上午有東照日,下午有西照日,祖母漿被單、曝棉被、曝菜頭菜豆,家常的日頭盛宴,一天又一天。 那日頭照進我的潛意識,成為某種執迷,某種情意結。 我跟著祖父母走出巷口,走上斗苑路去祖母娘家西門林厝(這是另一個謎,不是說同姓不婚?),祖父一路逢人點頭打招呼,祖母總取笑他像蚼蟻。他們不會告訴我鎮民沿襲舊制稱東門西門,是因為嘉慶年間創建街肆設有隘門之故。他們恐怕也不知道、不去追究,古早古早巴布薩平埔族東螺社是這裡的原住民,總是鑊氣蒸騰的「宮口」食肆(我最要好的鄰居童伴朝宗家便在其中一攤賣土豆)的媽祖廟奠安宮址就是購自當時的熟番。舊濁水溪、東螺溪喜怒無常,上溯深山下通鹿港,既帶來繁榮也帶來水患;乃至於乙未割台,率軍來征服抗日義軍的北白川親王曾下榻的豪宅梅亭即是遠東戲院。所有的繁華興盛、傳說與神蹟,都在我出生前完成,光環消退,彼時我眼中的大街,充裕地供給鎮民鄉人從搖籃到墳墓所需,我喜歡看日光陰影裡米油糧行柴桶裡堆尖了的白米土豆,聞著彷彿很古老的榨油香味,一架子漆得光亮的柴屐,然後,看見了棺材店,店裡好幾副斜倚牆壁等人躺進去。 舊戲園前,每天下午三四點來了賣肉圓的擔子,油炸香令人流口水。有一次,我手指捏著的紙袋禁不起熱油而破洞,兩粒肉圓滾下路旁曝曬著的甘蔗皮,一陣綠頭蒼蠅嗡嗡飛起。我只是傻立呆看。中元普渡的夜晚,祖父帶我到宮口看「肉山」,白熾燈光裡,一層一層桃紅大紅插著令旗的牲禮供品,人群中顯眼的仍是那一頭瘤癤似釋迦的乞丐兼流浪漢。類似的精障者,舊厝前後鄰居還各有一位,叫秋蕊的女生老是漫遊翻撿垃圾,另一塌鼻黃髮赤腳女,總讓我們一群猴死囝仔害怕又興奮。 這些個人的記憶瑣碎,不值得一書再書,雖然它們確實與我一己的生命始源焊接一起,無從剝除。 我曾好奇使用Google地圖的街景功能,想要一窺老家。早已屍骨無存。那條有著扶桑樹籬與一棵蓮霧大樹的巷子也完全異樣或移除了,游標果然如武陵人再找不到彷彿若有光的桃源入口。我昔日的上學路拓寬為四線道,分隔島栽著瘦小樹木;奠安宮進化成一座好巍峨的金碧輝煌大廟,遍鎮的肉圓店幾乎可組一支籃球隊。記憶底片確定成為絕版古物,故鄉等同異鄉。 若祖父母得到復活一日的機會,他們會是如何反應?記憶跳躍,上世紀末葉,我路經東京都郊區的五香小驛,行走尋常巷道,有如回到幼時的北斗,我恍惚於那神奇的瞬間。 而今,我不會再困於懷舊或那用濫了的鄉愁,祖父拾骨後我未曾前去一拜,祖母骨灰甚至是放在山裡名叫皇穹陵的地方。埋了親人,走在祖父母的斗苑路,我在心中戲仿:「啊,夢一樣的大街,再也回不去的大街。」是現代化的必然,或是進步的代償,殊途同歸,一樣的加盟店,一樣的消費物,一樣的硬體建設模組,規格化複製了的鄉鎮,沒有放過一個角落,覆蓋了故鄉,滅絕了舊厝老家。雖然沒有必然的因果,我欽佩父親死後拒絕回鄉的意願。 北斗精準的台語發音其實是「寶斗」,源於巴布薩族之東螺社Dabale Baoata的後半部。漢人得自文昌祠與斗六的靈感,「北斗魁前六星」、「南斗六北斗七」,巧易之。

李昂�花季的生基

2017年04月04日
公開
36

【文學台灣:彰化篇】李昂�花季的生基 2017/03/24 09:35:04 聯合報 李昂 近五十年前,我的第一篇正式發表的小說〈花季〉的第一句: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發生的一小件事,我就已經「預知死亡記事」的書寫下「逝去的」青春…… 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發生的一小件事。 這是我的小說〈花季〉的開頭。〈花季〉是我發表的第一篇作品,1968,那一年我十六歲,就讀「彰化女中」高一。 但並非我寫的第一篇作品,事實上,我初二即在寫一個叫〈安可的第一封情書〉長篇,寫了五、六萬字,給姊姊施淑看過,她認為還是從短篇著手,所以,考完高中聯考,我寫了短篇〈花季〉。 許多年後我重讀沙崗的《日安憂鬱》,不免要想,如果不是我身處的1960年代台灣,作家們大都在寫三、五千字的短篇,如果我像沙崗在巴黎,也許有機會第一篇發表的作品是個長篇。 的確,我們與我們的時代、地域,有著深切不可分的關聯。 然後,近五十年過去,我仍繼續寫作,寫的多半是長篇;雖然有許多時間在全世界趴趴走,仍住在台灣。 最近新完成的《睡美男》長篇,更讓我猛一回頭,發現那近五十年前〈花季〉的第一句話「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發生的一小件事」,有著怎樣致命的意義。 是的,青春,光耀的青春,逝去的光耀的青春。無可回復、不會再有,即便想要把靈魂賣給魔鬼也不可得的青春。《睡美男》裡揣摩的,果真是對青春最後的眷顧! 青春已過,生命終會逝去,作品能否流傳亦得眾緣齊聚。但最近來了一個有趣的機會: 「中興大學」先授我榮譽文學博士學位,並由副校長楊長賢與邱貴芬教授規畫,在總圖書館五樓設置「異想世界」李昂文藏館。 藏些什麼呢? 當然從那逝去的光耀的青春收藏起吧! 找來好友,也都是作品在國際聞名的建築師謝英俊與攝影家謝春德,共同創建。我們屬同世代、年歲相近,而且都有在世界上展示作品的經驗。 一開始,謝英俊看了場地聽到我的構想,便笑道: 「妳簡直是在作自己的『生基』。」 我不明就裡,初看生基兩字似並無惡意,經他解釋才知「生基」原來是老人尚活著時,先為自己製口百年後用的棺材。繼續活下去?!再一年又一年為作好的棺木上漆。 我童小的鹿港也有這樣的事蹟,只不過不叫生基。而這死後埋身的棺木竟有著如此美好生意盎然的名稱: 生基。 「異想世界」李昂文藏館便果真是我的生基,活著的時候先作,一層又一層的上漆,一年又一年的生平,一部又一部的添加上作品…… 問題在還能活多久?還能再寫幾部作品? 逝去的已然不只是光耀的青春,逝去的,即將是生命、逝去的即將是存有、存在。 ● 這一切從哪裡開始呢? 從〈花季〉。 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發生的一小件事。 六○年代,台灣最黑暗的戒嚴時代,家中一直自稱是「漢民族」的父親,窮苦出身,只有進「漢學仔」讀漢文。但在兩岸長年隔絕戒斷的資訊中,對於對岸的共產主義有著癡心妄想,只因為以為窮人因而可以藉此翻身。白手起家的父親,當然懂得過往窮得刻骨的苦。 從二二八到白色恐怖,我們兄弟姊妹,因而沒有一個人加入國民黨。姊姊們還好,但四個哥哥,不知如何熬過當兵的歲月。 近二十年後寫的《迷園》,自是必然。 也給了我三十多年後有能力寫《北港香爐人人插》,以及往後《路邊甘蔗眾人啃》的政治小說。 六○年代,也讓我能埋在似懂非懂的存在主義、心理分析裡,看所有接觸得到的翻譯小說,充滿佛洛伊德的性的恐懼與存在主義式的追尋自我,出現在後來以《花季》為名出版的短篇小說集裡。 當然一定要提及的,是我用母親的姓氏「李」作筆名。母親小時候還有家中大宅雙手不夠環抱的大柱子,但之後家中無男兒家道中落,大宅被市區改革開路及廟宇取走了多半土地。 具有傳統台灣女人訓練的幹練母親,真是影響我最深,成就了拍我紀錄片的德國女導演Monica Treut稱我作的Fearless的特性,因為Fearless吧!我的確寫了些不同的小說。 (白先勇不是一直有句名言:老么最會作怪。) 接下來,「生基」存放的,從家到鹿港,生養我的故鄉。 如今以文化古鎮被觀光的鹿港,相對於台灣,其實有著斷裂。比如說,西班牙、荷蘭來統治時皆由南部登陸,鹿港便少了這段「紅毛番」的相關事蹟。而後的英國人、日本人、中國人來此統治,又已從台灣北部前來。 鹿港,相較起來,在縱的歷史時間裡,並非是第一時間的碰撞場域。再者,即便鹿港是為台灣最大商港的清朝乾嘉年間,曾繁華一時,鹿港也並非行政中心,中部「府城」設在離鹿港十來公里外的內陸彰化。日據時代,開發的中心在台中。 長時間不再是主流的時代進展場域,鹿港圈圍起了自己,不斷的縮小範圍,成為於今用來觀光的小鎮,是一個以人力,即徒步或騎腳踏車,可逛完的地方。 (所以絕不要想像是京都、台南這樣的歷史古城。) 它的破落,也使得大量的老宅古建築多半被拆除。只有大量的廟宇,因其信仰的力量,較被保留。 保留下來的,還有頑固的抵抗「進步」的生活習慣風俗民情。 大的戰事,大的事蹟,在我的時代之前許久,俱不曾「真正的」在鹿港發生。也因為偏遠,對時政有所看法的父親,二二八才不曾出事。天高皇帝遠在沒有網路的時間裡,還是真的。 那麼,鹿港留給我這樣的作家,是一個怎樣的場域呢? 我的名言: 沒有鹿港,便沒有李昂。 在我的小說中,「鹿港」以「鹿城」為名。 與其說是鹿港的各式各樣傳說、事蹟、故事,是怎樣豐富了我的小說,倒不如說是這樣荒敗下來的昔日光輝港口的破落氛圍,成了我小說的基調,《殺夫》中的無路可去;或者我小說《迷園》裡的極致的輝煌與頹廢。 小說中的「鹿城」,源自「鹿港」,但又能夠不受制於真實的鹿港,可以有無盡的空間。 我在小說中,攀親帶故的還會扯上人的關係,不僅是小時候成長過程中遇到的人、事,或者,鹿港留下的傳奇故事、俾官野史。 連鄰近地區,也被我歸化入鹿港的場域。比如我寫《自傳的小說》與《漂流之旅》,用台灣第一個女共產黨員謝雪紅奇特的一生,來串連起百年來台灣女性的生平,謝雪紅其實是離鹿港十來公里的彰化人。 但有趣的是也僅止於此,這也是唯一的特例,我不曾擴大範圍,將舊日的台南府、台北城寫入小說。 另一方面我作了更大的寓言與象徵,成為我另個名言: 鹿城�鹿港的每個街角,都盤踞著一只鬼魂。 (這是一個鬼魂環繞的所在。) 我將小的鹿城�鹿港與大的台灣結合,在我的小說《看得見的鬼》,盤踞於鹿城�鹿港的五隻女鬼,代表、象徵著台灣的東西南北中五個方位、地區。 這靈界的演繹,也出現了像《附身》這樣的小說。 啊!更不要忘了還有飲食,這又要回到最根本的所在: 我窮苦出身白手起家的父親,在老家的院子裡,和他的工人,一起烹煮的野味。 我寫成了《鴛鴦春膳》,以及,從1997之後,全世界性的美食之行。 我生命中除了寫作外的另項重大工程:因全世界去打書、演講、座談,也因而結合了旅行與美食。 ● 近五十年前,我的第一篇正式發表的小說〈花季〉的第一句: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發生的一小件事,我就已經「預知死亡記事」的書寫下「逝去的」青春。 逝去的青春裡,我寫成了二十幾部小說及一些雜文作品,得到台灣幾個重要獎項,小說被翻譯、出版超過十個國家,被重要的國際媒體評介,得到法國文化部頒的「藝術文學騎士勳章」,小說被改編為舞劇、舞台劇在德國、奧地利、法國演出。 這些都是表面用來陳列的,我更想訴說的,是我小說的內容,那我不知為何一直必得作為Fearless作家寫出的作品。 而且最重要的,我還繼續寫作。 「李昂文藏館」完成的明年2018,離〈花季〉發表的1968,正是五十年。 真正的半個世紀。 我也早在半個世紀、五十年前即預言似的寫下: 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發生的一小件事。 一小件事指的,也可以就是此「生基」,果真是人生中的一小件事。 從生,到死,一個準備死亡的過程,或早或晚而已。 活著就來準備「生基」,看似太過,看似小題大作,看似無事生非,看似自我膨脹,看似自我感覺良好…… 但我看到的並非如此,不是羅列生平、展示成就(如果還算有),而是另一個旅程,契合著我下一部要開始寫的長篇。 當中更可以有許多玩耍的空間,尤其,與其他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合作,另一個面向的探觸。 所有放入的,就在「生基」。

康原�八卦山上的步道

2017年04月03日
公開
44

【文學台灣:彰化篇】康原�八卦山上的步道 2017/03/26 08:28:53 聯合報 康原 文 一般人對八卦山的印象,應該只是矗立山頭的那尊七丈二尺高的大佛,誰會知道這個建造佛像的地點,在清朝時代是有清軍的「定軍寨」,導致八卦山有「定軍山」之別稱,直到日治時期日本人拆掉這個軍事要地,建造了一座「能久親王紀念碑」,供台灣人祭拜而植入帝國主義的思想,宣揚軍國的權威,國民政府來台後,拆除了大和民族靈魂的地標,建造從印度來台普渡眾生的釋迦摩尼佛像。大佛剛建造完成開放後,來朝拜的人潮洶湧而至,後來八卦山因佛像失去了新鮮感而日漸沒落,來旅遊的客人越來越少,為政者為了吸引遊客,在這座山頭做了各種公共設施,企圖吸引來八卦山旅遊的客人。 這座海拔約九十七公尺高的山頭上,闢建了三條不相同功能的步道:分別為健康步道、文學步道、空中步道。健康步道設置在八卦山的北側,約從藝術高中到生態旅遊中心的北面,這是為了國民健康而設立的休閒活動區,有些路面鋪上小石子,足底的穴道與身體的五臟六腑皆有相對應位置,人踩上石頭上,有腳底按摩功能,這些石子原是山上岩石,經河水滾流到東台灣海灘,堆成堅硬的變質岩。白色岩石原來是「石英脈」,黑綠色岩石原來是「變質基性岩」或「基性火成岩」。石英脈是因地殼變動之壓力,使岩石中的二氧化矽(SiO2)熔融化成為液體,這些液體貫入原來岩石中的裂縫,然後冷卻結晶而成。變質基性岩由基性火成岩(如玄武岩、輝綠岩)變質而成,呈塊狀石頭。 步道旁有茂密的相思樹及防蟲的樟樹、欒樹,行走綠樹間可吸收天然的芬多精,每到早晨或是黃昏,有許多人來這裡散步、運動與健身。但有時會遇到北面台化公司的煙囪排出的廢氣,汙染整個山頭真殺風景,彰化師大的吳明德教授及學生們常常打電話向台化公司抗議,但財大氣粗的公司總是不願徹底改進,直到如今林世賢議員屢次帶領縣民走上街頭,要求台化在去年十二月底前關閉工廠,希望台化能還給我們八卦山上清鮮的空氣。健康步道設施再好,沒有清新的空氣,運動的人們怎能健康呢? 健康步道上及兩旁有百多種外來岩石,當你踏在石頭上行走時,也可欣賞岩石之美,從石頭上讓我們了解它的變化。步道內有一塊稱為「健康石」,據說是一塊有千萬年歷史的奇石,採自中央山脈人煙罕至之處,因其位於高山之頂,集千年天地日月的精氣,人體與之接觸具有保健療效,許多人都會觸摸這塊寶石。 有位醫師朋友以專業角度,說正確使用健康步道,可以達到袪病強身的效果,若使用不當會妨害健康徒增副作用。以推拿學的學理來看,施力之輕重可作為補益或宣洩氣血的目的,而針灸學上針刺刺激強度的大小,也作為補洩之依據。故腳底穴道刺激也應特別注意,體力虛弱、氣血不足者請勿輕易嘗試,足底穴道刺激過度會洩掉身體的精氣,虛弱體質的人是無法承擔的。 1999年我為彰化文化局策畫「八卦山文史之旅」的活動,閱讀相關的歷史資料及文學作品後,發現八卦山在歷史上是一個旅遊勝地,許多文人雅客來此一遊,留下生動詩文讓後代傳唱;這山也是一座身經百戰的古戰場,清朝時代的抗清戰爭、日本時期的抗日運動,都在這座山頭展開,這座山若被占領後彰化城就淪陷,因此它是彰化城的表徵,許多彰化人死後就埋在山上的墓園。基於對這座山的認識,我認為八卦山是一座富有歷史文化意涵的聖山,若能創建一條「八卦山文學步道」,把彰化文人的詩詞放在上面,建構出磺溪的文學場景,樹立人文的典範,讓後人來學習這些先賢的精神。 我們選擇八卦山的西側,日治時期由以前的彰化公園通往彰化神社的路徑,往太極亭的方向延伸到國聲廣播電台止,在微微傾斜的山徑上,闢建一條屬於文學的路。以「文學的彰化」為名的地區,有許多盛名的文人及作品,文化局聘請了文史專家:陳芳明、施懿琳、楊翠、林文龍、吳晟、康原,組成小組討論建置在文學步道的作家與作品。 建造文學步道的目的,是凝聚彰化人的文化認同,用以揭示彰化地區的文學精神,彰化人富正義、愛公理,文學精神建構在「批判性格」與「抗議精神」上,賴和的「我生不幸為俘囚,勇士當為義鬥爭」與楊守愚的「唯向萬惡的社會�準備著猛烈的攻擊」是恰當的註腳,這些正義的作家,又具有悲天憫人的胸懷,常為卑微的人民代言,他們認為「控訴不公不義是作家的天職」。 「八卦山文學步道」起點在彰化縣立圖書館後面,與彰化文學館的中間,設有一塊「文學步道設立緣起」的石碑,往上坡的途中設有從1703年至2001年,彰化文學發展史的年表,以一個大圓圈的造型圍繞在相思林下,上面刻有重要的文化活動、重要作家作品資料、與文學相關的歷史事件,可以了解彰化文學的發展歷史。 在文學年表前面製作了一個「文學年表指示牌」,以黃、紅、藍三色來區分,將文學史分成清朝時期、日治時期、民國時期,我常在導覽之時,先談到各時期文學作品產生的社會背景,再談作品所表現的精神,好的文學是表達土地與人民的聲音,就如作家葉石濤說:「沒有土地,哪來文學?」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通過文學年表區後,有一個詩畫燈柱區,這一區我們稱為文學傳承廣場,在這些燈柱上方的燈罩以南路鷹的意象為造型,有八卦山上諺語:「南路鷹一萬死九千」的寓意,傳播民間文學的意涵。燈柱的中段為彰化文化局,每年舉辦青少年詩情畫意創作比賽的得獎作品展示,希望彰化這些孩子,長大後能寫出好的文學,也能傳承彰化文學史中的精神。而太極亭中設置懸掛一些彰化市已消失的地景老照片,比如:彰化公園、彰化溫泉、彰化天文台、紅樓、彰化第一公學校校景等,作為歷史地景的說明。 文學步道兩旁立了十二個詩碑,分別為:陳肇興、洪棄生、賴和、陳虛谷、周定山、葉榮鐘、洪炎秋、王白淵、謝春木、楊守愚、翁鬧、洪醒夫。碑的正面是作家的作品,背面是作者的簡介,方便導覽人員導覽,文學步道的最後接上賴和的前進文學地標,有人喜歡稱它為詩牆,因臨大佛的右側如一道牆。 筆者每次導覽文學步道,來參訪的人並不多,顯現台灣文學的孤寂,而這些先賢的詩文書寫著被殖民的苦痛,是一種美麗的哀愁,猶如夏日相思林中的蟬聲,有哀怨的淒涼之感,曾經為文學步道寫下一首〈文學的路〉台語詩: 寫著 孤單 坎坷的文學 路 記錄受殖民的痛苦 作家哺著家己的性命 吐絲 讀著 悲慘高貴的靈魂 一代一代 傳落去 文學的路程是毋屈辱的 磺溪流水 2016年彰化縣政府,又建置完成「八卦山天空步道」,從八卦山上的地標大佛東側,以輕型鋼架為結構,用柵欄式線條作造型,由大佛坐落處順著山勢蜿蜒往東而建,從空中穿越過卦山路,沿途設置七個出入口,步道全長1005公尺,步道高度最高十六公尺,多數路段有六到七公尺高,串連到彰化生活美學館,這條路可算是進入生活美學的好途徑。 剛開放時因媒體大力報導,來走空中步道的遊客很多,使整座山的交通打結了,動用許多警力來維持秩序,人類喜歡找新鮮與熱鬧的景點。走過步道途中,可看見荷花池生態園區、忠烈祠、棒球場、彰化藝術高中等景點。從動態到靜態,因居高臨下可放眼彰化市,南邊可看到基督教醫院的十字架,建國科技大學的美麗建築,巨大圓形的體育場屋頂,彰化師大第二校區的校舍美侖美奐。 走上步道有高空鳥瞰的視野,可看到空中悠游的雲朵飄過山崗,看到相思林中的古蹟時,我想到這座山,從1717年出現在志書上稱「望寮山」,後來有定軍山、八卦亭山、八卦山、半線山之稱呼的變更,每個名稱都有其歷史淵源,來訪的遊客不知道多少人能了解?若能在步道兩旁設置一些相關說明的故事,能對這座山的歷史有更深入的了解;或放上文人留下的詩詞〈定寨望洋〉、〈卦山春曉〉、〈低氣壓的山頭〉等作品,更能增加旅遊景點上的內涵,進入詩詞的歷史情境中。 漫遊在森林上空的步道,體驗樹冠層層相疊的翠綠之美,聽聽蟬鳴與鳥語,走上「空中之橋」認識此地的生態之美。這條以點、線、面連結八卦山上南北向景點的空中走廊,使八卦山大佛風景區的觀光範圍擴大,使旅客在山上打開視野,是打造親子生態教育的遊憩園區,創造出八卦山大佛區的新意象,為民眾打造更舒適的休閒環境。期待透過這三條步道,使安置在步道上的人文設施,在導覽人員的解說下,發揚彰化珍貴的文化精神及生態寶藏。我們曾利用八卦山步道上的美麗景點,以及特殊的人文景觀,拍攝了微電影〈在八卦山下遇見賴和〉,將彰化豐富的文化底蘊傳播出去。

施叔青�夢裡自知身是客

2017年04月02日
公開
43

【文學台灣:彰化篇】施叔青�夢裡自知身是客 2017/03/22 10:41:10 聯合報 施叔青 探訪作家的心靈原鄉,這是看台灣最深刻的一種方式。位於台灣本島中部的彰化,東以八卦山脈與南投縣接壤,西臨台灣海峽,北有大肚溪,南有濁水溪;它是台灣本島面積最小的縣,也是人口第一大縣。它有「台灣米倉」之名,這一方米,養出無數優秀作家。 聯副〈文學台灣〉這班列車,今起從彰化出發!(編者) 鹿港靠海,捕魚維生的漁民不少死於海難,寺廟多是它的特色之一,庇佑生靈的媽祖廟、王爺廟與撫慰鬼魂的地藏王廟、大眾爺廟林立,加上為了阻擋秋冬凜烈的九降風,街道巷弄特意設計得彎彎拐拐,不必黑天,繞行曲折的窄巷已感到陰森滲人。 回想起來,童年的故鄉充滿了傳奇異說: 有千歲高齡的火車頭,一到晚上變成銀裝紳士到娼寮尋樂,當妓女們難以忍受火車精在她們身上開機器似的摧殘,一場人與精靈的鬥法展開了,老鴇教妓女偷偷剪下變人的火車精銀白長袍的一角,第二天,小火車站的火車頭左上方缺了一大塊…… 不僅是傳說,好些奇人異事也吸引了我: 賣野藥維生的鄰居,全家信奉耶穌,紅色的木門用黑漆寫著:神愛世人,我看過那家主人表演吞劍,一把長長的劍在他的喉嚨一寸一寸的消失,最後只剩下一截劍柄留在嘴外,然後,他比畫了一個手勢,身體微微往後仰,右手抓住劍的末梢,緩緩地,一寸又一寸把它從腹腔抽出來…… 看完表演那天晚上我作了一個極恐怖的夢:我夢見蹲在水溝邊,掏著自己的腸子,往外掏,長長的一截。 夏天夜晚,孩子們圍坐一圈聽鬼故事,說故事的大人形容他遇見過的各色各樣的鬼,我雙手捂住耳朵,愛聽又不敢聽的記憶深刻極了。突然有一天,講鬼故事的大人衣履齊整的向鄰居訣別,自稱被經常出沒他家的大蜈蚣咬了,不耐煩坐著等死,索性喝下兩瓶高粱,讓毒氣走得快些。 我的童年真的鬼影幢幢。 水鬼索命,我的二伯父是業餘性的乩童,若有其事的起乩作法捉拿水鬼下油鍋,三王爺深夜出巡暗訪抓舌頭伸得長長的吊死女鬼,淒厲的嗩吶聲令人聽了寒毛豎立,幾個膽子大的同學到鬧鬼的樓房抓鬼,說是躲在門後,我們小學操場的前身是清朝的刑場,豪雨過後屍骨浮現,也露出好幾個裝屍骨的骨罈。每年清明掃墓,在趕鬼的鞭炮聲中我都感到在墓地上無法立足,害怕骷髏的黑骨手從窟窿伸出把我拖下去。 就這塊土地,這樣的氛圍,教我開始寫作。 早年自我流放,在異國鄉愁氾濫的雨夜,回眸故鄉的童年往事,拿筆抒發對生養我的土地深深的思念。原以為寫過了,切斷與過往那些日子的聯繫,從此可由記憶中除去,故鄉就像這篇文章的結尾:我走出小學舞蹈老師家花園的後門,以後想回去重訪,卻一直在迷宮似的巷子繞來轉去,再也找不到那扇門了。 久居異國,夢裡始終自知身是客,一直到睡夢中家鄉的街道一條條飄浮了起來,我警覺到是回去的時候了。揮別早年對故鄉感性抒情的書寫,開始擴大視野來檢視這個曾經是清代中期貿易鼎盛的海港城市: 占地緣之便,鹿港與隔海的泉州距離最近,清雍正年間開始對渡,自此郊商雲集,乾隆嘉慶為鹿港風光繁盛時期,每日進出一萬艘船,港口帆檣林立,從文獻描述可看出當時的繁華景象: 「鹿港大街街衢縱橫皆有,大街長三里許,泉廈郊商居多,舟車輻輳,百貨充盈……」 可惜好景不常,道光末年後濁水溪一再氾濫,帶來大量的泥沙淤塞,港口泊船舟行都須仰賴木筏轉道,鹿港終至沒落。 身為鹿港子弟,無緣目睹二鹿過去的榮光,只好以文學重現故鄉從家家算盤聲鼎盛的商埠,逐漸被朗朗讀書聲取而代之,鹿港子弟渡海參加科試,高中進士舉人,文人輩出,詩社林立,展畫聽曲,儼然成為傲視全台的文化城市。 最後一次回鹿港,知道又即將遠行,細細的踩遍故鄉的每一寸土地,把一磚一瓦牢記心裡,也不放過任何一堵銘刻記憶的牆,一扇窗、一棵樹。 我把我的故鄉帶回紐約,為了營造創作的氛圍,我在異國的書房掛滿了泛黃的鹿港歷史舊照片:風帆接天無濟的海港、恢宏莊嚴的龍山寺、郊商林立的街景、三坎三落二落水的大厝,更有從南到北連綿三里多的長街,街頂有蓋的不見天,我又在四處擺放來自故鄉喚起記憶的古文物、文獻史籍,隨著古雅的南管音樂、深情的鄉土民歌,我把遠在天邊的故鄉召喚到眼前。 近日紐約放映智利詩人聶魯達的電影,敘述他所加入的共產黨被宣告為非法,開始藏匿流亡的過程,我想起每次演講,我經常用這位摯愛土地的詩人的一句話作為結語: 最鄉土的也會是最國際的。

蕭蕭�八卦 常民的高度

2017年04月01日
公開
60

【文學台灣:彰化篇】蕭蕭�八卦 常民的高度 2017/03/23 09:37:17 聯合報 蕭蕭 文提供 八卦山的高度可以藏伏長達五公里、僅次於雪山隧道的八卦山隧道,快速連山通海;八卦山的高度,容許高鐵與山脈平行,十分鐘抵臨台中,五十分鐘到達高雄……有風無颱,有水無災。八卦山的高度,正是彰化常民生活的高度,那高度遠遠高過小道的八卦緋聞…… 現代人誰不說一點、探一點、聽一點「八卦」?這種屬於八卦新聞的小道消息、緋聞傳言,已經成為新聞報紙的生存命脈。要不要聽聽林志玲的「八卦」?「八卦」是名詞;他最會「八卦」了,「八卦」成為動詞;最近有小豬的「八卦消息」嗎?「八卦」是限制消息的限制詞、形容詞。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八卦」顯然是傳千里的壞事,誰都相信:沒有出不了門的「八卦」。 八卦,早已是常民生活的高度。偶爾按進影歌星的臉書,總看見幾萬、幾十萬人次在按讚,就是最好的明證。 據說,「八卦」之所以成為緋聞、小道消息的代名詞,是因為香港最早的成人雜誌、風尚刊物,喜歡以裸女作為封面,格於民風尚屬淳樸,總要在裸女的重要部位貼上一小幅八卦圖,遮(美、醜、羞,該選哪個字?),達成後代影片上的「馬賽克」效果,或者,選八卦圖竟是為了鎮邪(邪、羞的念頭又從哪來)?這類雜誌就被稱為「八卦雜誌」。——美工設計者的無心,卻有了柳成蔭的豐收。 不過,也有香港人認為,街道巷弄裡發售的小報,喜歡登載色情、靈異、命理、賽馬、犯罪、名流傳言、奇聞軼事,這種小報的版面通常是八開大小,「八開新聞、八開新聞」,香港話說久了,傳開了,就被誤聽成「八卦新聞」,就像彰化許多古地名是「牛稠」,「牛稠」、「牛稠」,說久了,寫雅了,就成為「芙朝」;說久了,寫雅了,「番子埔」、「番埔」成為「元埔」;「番子挖」、「番挖」成為「芳苑」。當然也有可能說久了,說俗了,「儒林」變「二林」,正正經經的出版術語「八開」疏野為新聞流俗的「八卦」。 不過,彰化的「八卦山」與香港的八卦傳聞毫無關聯。彰化人多說閩南語,還有一些客家莊說客話,當然也有像賴和家族被河洛化的「河洛客」,我們都以八卦山作為人格的脊梁,絕對比香港人的八卦傳聞早很多,我們說八卦山(Pat-kuà-san),沒有人會想成八開篇幅的山。只是「鎮邪」的想法,倒是同樣承自伏羲氏的八卦圖。八卦山不高,最高處在二水鄉,山勢由南而北逐漸緩降,經田中、社頭、員林,到彰化市時海拔只有97公尺高,這樣的高度是最適合常民生活的高度,走下斜坡可以開拓自己的田園,可以開拓自己的心胸,危急時可以上山避難,當時的官軍與叛賊都喜歡選擇這裡當作他們的競技場域,林爽文、陳周全、戴潮春等等事件就在這裡進進出出,有資格命名的、有能力建亭的,命名為定軍山,建造了太極亭(或者叫作鎮番亭、八卦亭),都在試著、圖著要以「八卦」鎮伏這些人為的災難? 曾經擔任彰化知縣的胡應魁(?-1808)曾經上山看山勢,看不出網絡脈象之然、之所以然,當然也沒看出八卦圖、穴的蛛絲馬跡,所以建了太極亭,要以後天、人造的有形八卦,制伏無形的邪魔。八卦山之名早在乾隆51年(1786)出現,《台灣詩乘》則在1921年編成,收有清人蔡德輝的〈八卦山〉:「曉登八卦山,歸來讀周易;掩卷一回思,山形尤歷歷。」記述他登山後因山名「八卦」而讀《周易》,想起整座山縱嶺一脈、橫谷無數,因而馳騁想像,倒也沒提起山形與八卦圖的關係,如果引這首詩說是山形歷歷像八卦,那就倒果為因了。近十多年混元禪師在八卦山台地上的南投市建造「八卦聖城」,氣象萬千,是不是他看見了常民高度所看不見的氣象,那就不是住在谷地俗人如我輩所能探知的了!或許我們像一般民眾從山腳登山,偶爾回首,「小立迴環八卦山,風光瀟灑足銷閒。一鞭斜照頻回首,無數樓台指顧間。」(林臥雲〈登八卦山〉),享受一下「定寨望洋」眼界大開的喜悅吧! 「八卦聖城」望西移動一些,那就是「微熱山丘」一大片一大片土鳳梨園的所在,陽光毫不吝惜照射的山丘,微微升騰著山氣、土氣、林氣以及鳳梨混合著太陽的味道。再往西移動一些,即使下了坡,到了谷地,這氣息、這甜味仍然瀰漫著你的鼻腔,瀰漫在山林、在風中,從嬰孩的嘴鼻到七老八十的嘴鬚,從彰化的磚牆、社頭的三合院,到田中的田、埤頭的埤、二林防風林的林,都瀰漫著幸福的氣息。 土鳳梨有點兒酸、有點兒甜,在台灣所有的水果都改良成體積增大、甜度提升的金鑽效果時,土鳳梨有土鳳梨的憨直堅持,很多人都以為這就是台灣人的本性,其實這種土鳳梨是日治時代從夏威夷引進的smooth cayenne開英種鳳梨,應該算是外來品種,相對於更早從福建進來的「本島種」,當時稱它為「南洋種」。「本島種」的鳳梨節眼很深,往往依鳳梨周邊去皮之後,還要順著鳳梨的節眼挖出兩三行斜溝,切工好的人切出來的鳳梨自有它的美感,不過,一般手藝切出來的鳳梨,坎坎坷坷,慘不忍睹,連鳳梨都會感到羞愧,恨不得捉起鳳梨皮遮掩自己。這時候你就知道,為什麼「切蘋果」、「切梨」、「切棗子」我們都用「切」字,唯獨面對鳳梨,台灣話要用「刣」(thâi)了。 讀員林高中時,暑假我都在靜修路上的台灣鳳梨公司打工,我的工作十分單純,從竹籠子裡取出鳳梨,送上工作檯,聽說IQ40以上就可以勝任,接著歐巴桑俐落地將鳳梨斬頭去尾,送上另一個工作檯,旁邊的歐里桑將筒狀的鳳梨,瞄好圓轉型的機器刀,一送,鳳梨迅即去皮、抽心,一顆滑溜、圓轉的裸體鳳梨,就這樣送上輸送帶,兩旁站著兩排目不轉睛的女工,直盯著鳳梨的裸體,注意哪一顆玉體上還留有黑色的節眼,要迅速為她去斑、整形,保證大家吃到的罐頭裡的鳳梨玉潔冰清。這種鳳梨就必須是「南洋種」的「土鳳梨」了! 「南洋子」在八卦山脈落地生根既久,我們就稱它為土鳳梨,台鳳公司不煮鳳梨罐頭以後,土鳳梨就熬成鳳梨酥了。八卦山頂、山腰、山腹,這樣的高度,加上紅土,長日照,連夏威夷來的南洋鳳梨都適應良好,常住久安,定居下來,八卦山永遠有給不完的資源,足以應付不同時代的需要。 八卦從遠古伏羲氏開始,就以「乾、坤、坎、離、震、巽、艮、兌」的卦象,去對應自然界的現象、天地間的動能,那是天、是地、是水、是火,是雷、風、山、澤,八卦,一直是常民生活的準則與依據。 八卦山的高度,有仙有佛高高在上,供人膜拜;有碧山巖、虎山巖、清水巖,長期撫慰常民心靈。八卦山的高度,可以築造天空步道,既能俯視林木、松鼠,更可仰觀南路鷹飛翔,知道北地、南風的消息;八卦山的高度可以藏伏長達五公里、僅次於雪山隧道的八卦山隧道,快速連山通海;八卦山的高度,容許高鐵與山脈平行,十分鐘抵臨台中,五十分鐘到達高雄。 有風無颱,有水無災。八卦山的高度,正是彰化常民生活的高度,那高度遠遠高過小道的八卦緋聞。

作文是相互靠近的練習

2016年09月04日
公開
61

2016.09.04作文是相互靠近的練習 為什麼要作文?為什麼要考作文? 這期《人本教育札記》闢了專欄討論,我應邀寫了一篇,另外有凌性傑 馮季眉 楊翠等關心教育的老師學者一起發表看法.請臉友們一起來關切這個很實際的議題. 作文是相互靠近的練習 廖玉蕙(人本教育札記9月號327期) 多年前,國中生會考曾廢掉命題作文。其後,發現考試領導教學,廢考後,學生少了在課堂練習機會,似乎慢慢產生辭不達意的負面影響。經過有識之士多方奔走,教育部才在95年恢復加考作文。 施測幾年下來,逐漸又有廢考的聲浪浮現,主要是針對會考中心公布的寫作樣卷而來。認為這些得高分的樣卷除了賣弄文藝腔外,還做作、矯情,充斥陳腐的教條且常言不由衷,看不出有什麼個人想法在內,純粹是沒話找話說而已,對語文能力的提昇,沒有實質的幫助(史英語),而且因為競相前往補習班接受機械式訓練,淪為作文考試的機器,反倒扼殺了學生的興趣與自主創作的可能性。這個說法,雖不無道理,但我以為對應的方法,廢考乃下策,只是消極的迴避﹔身為文學創作者及語文教育工作者,我想提供一些較積極的思考。 一般都以為學生作文和作家的創作,最大的不同是「無話找話說」和「有話要說」的區別,其實大謬不然。作家除了主動投稿的不吐不快外,如今的報刊雜誌,常有計畫性約稿,和國、高中的作文一樣,都是先有主題的。所以,作者也經常得面對「命題作文」的挑戰﹔但因為平日就養成多觀察、常動腦的習慣,自然會有許多的故事和想法儲存腦中,題目一出現,只要在記憶庫裡搜尋,常常就有所得。同理,學生想擺脫在考場上無話可說的窘境,當然也得在平日多所儲存。 我去學校演講時,常被學生問到「如果看到題目時,腦袋一片空白怎麼辦﹖」我總笑說:「所以,你現在就該練習如何讓腦袋不會一片空白的方法。」所謂的方法說來並不困難,一種就是老師經常都會強調的閱讀,另外一種我以為更實際,就是平日多放眼周遭,多聽、多看、多想,題材其實無所不在。有了粗胚的題材,在課堂上,師生一起切磋分享看到、聽到或身受的故事和閱讀書本的心得,然後,試著將它寫下,寫作其實不像想像中那麼難。 重點是,老師本身有沒有動機求知﹖這裡所說的求知,包括知識的充實、討論技巧的汲取、凝眸注視生活習慣的養成。我以為對老師而言,教學經驗的分享是一條捷徑,應鼓勵老師多聽演講、多觀摩學習,多認真參與講習,集思廣益以豐富教學策略。 學生跟老師同步練習成長,我以為正是作文的目的,也是我覺得作文不應廢考的主要原因。它可以讓我們藉由觀察體會人情、用時相討論來切磋琢磨,落筆時,謹慎學會歸納、分析,為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找個說法﹔而閱讀賞鑑若找到訣竅,等於間接習得表達手法的周延及優雅。 蘇東坡說得好:「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咦?蘇東坡真的來了。但這是推進論述前行的有效徵引,有別於無進度的炫學)正因為人生經驗各個不同,也許我看到的是嶺、你看到的真的是峰,我們不必忙著爭論,大家都走到對方位置上看一看,就一目了然﹔課堂上的討論,一旦援筆寫下,就是觀看、理解、深思後的沉澱,是相互靠近的練習。用筆寫下文章,比光用語言討論,多了些細膩,少了點莽撞,學習作文就等同學習做人。 我一向強調任何的學習都應該是為了讓生活更容易,台灣的作文教育卻似乎背道而馳,常聚焦在複製佳句格言和辭彙的華麗豐贍上,把學生困在修辭的牢籠裡,這由所選出的五六級分樣卷可以看出。但實際上,一篇好的文章,通常需要具備真摯無偽的情感、豐富深刻的思想和翻新出奇的手法,目前,老師的教學卻常只是要學生遵循起承轉合的套式並多加記誦﹔尤有甚者,記取一套模擬兩可的詩性語言,不管任何題目都東拉西扯硬性套用,這樣的文章在我的大考評閱經驗中經常遇到,既無「新意」、更無「心意」。作文沒有創意,不管內容或形式都是一種墮落,如此的作文教學,不但是無謂的浪費,甚至是應該接受撻伐的投機。 每年發布的學生作文樣卷,確實常存在某些厭套,但國中生正在起步,能寫到那樣也不是容易的事,問題在於範文的取樣過分偏重誇飾的修辭,這正反映出如今文壇的現況。學術界總是偏愛雕琢奇巧,中文系對現代文學的研究也總挑那些謀篇裁章或字斟句酌的作者,因為存在看似創新的技術在裡頭,比較有文學理論套用的空間,研究者較有發揮的餘地,這基本上也不是太壞的事。今日寫出字斟句酌文章的15歲少女,只要不是太離譜,就算偶或有些過度文藝腔調也還無妨,也許將來經過歲月更多的琢磨,去其浪漫稚氣,就類似搖曳生姿的簡媜體文學。我們也不必以五十歲的成熟來審視、批判十五歲的天真。 文章自古以來就分兩派,一派簡樸,一派雕飾,讓學生知道作文不只有華麗的辭藻才能取勝,修辭過當跟內容陳腐都同樣惹人討厭,這點非常重要。若在閱卷或提出樣本時能兼顧二者,不要獨沽一味。讓情感真摯,想法有創意者,雖文筆樸拙,也同樣能得到知音的賞鑑,學生就不必盲目勤跑補習班,或動輒邀請名人出來助陣,只要充實知識並認真體驗、觀察生活即可。當寫出真性情的樸素文章也受到肯定,誰還需要用溢言曼詞入章句﹖當娓娓道出自己深思過後的想法,容或意見有些青澀,也能博得青睞時,學生又何需用諂笑柔色來揣摩閱卷者的愛憎﹖慢慢的,寫作風氣就會反璞歸真,作文就不再成為謊言競技場。 當然,既然是作「文」,就有別於口語,適度的文飾還是必要的。但文飾未必得全靠藻飾,以學生的一篇文章為例:古早貧困年代,父親出外謀生,母親臥病在床,舉家全靠祖母守著一間早餐店維生。一日,老師宣布要跟隔壁女生班合辦烤肉活動,但每人需繳一百元烤肉費。祖母以手頭不便為由拒絕,國一年紀的他,感受巨大的失落,也以拒絕晚餐抗議。次日晨起,心猶懷恨,忙碌的祖母見他下樓,朝他說:「出去玩要注意安全,錢放在廚房桌上。」他跑進廚房一看,「一百塊就放在桌上。」後來,那句話被修改成:「桌上躺著兩張皺皺的50元。」一百元變成兩張皺皺的50元,祖母做小生意的辛苦便躍然紙上。(就好像光說:「醫生是個良心事業」,就不如「當加護病房的門關上以後,就看醫生的良心了」來得有感且動人。)但也有學生反映「既然如此,何不逕自改為一百個銅板,凸顯更甚﹖」 作文的高下評比,往往就是「一張一百元」、「兩張皺皺的50元」和「一百個銅板」的斟酌選擇。文學的手法過猶不及,如何得乎其中,往往是寫作琢磨的細微眉角,雖然文字同樣平實,色澤卻呈現出不同的亮度。 最後,國中會考作文的施測時間僅50分鐘,我以為就算作家也未必能如此快速成章,畢竟像曹植般有能力七步成詩者少,時間不夠,只能憑著過往的訓練,不假思索、援筆立就。無暇細思的結果,只好複製制式文字來濫竽充數,難怪作文永遠千人一面。如果能將時間調整為70分鐘,必有助於多方思考及周延照應,相信更能測出學生的真本事。

周芬伶《熱夜》

2016年05月15日
公開
68

熱夜�周芬伶.遠流 〈聽聽海啊!〉 她臉上刻滿風霜,六十幾歲新寡的婦人,憂傷如網緊緊的裹住她。 她,外表沈靜,內心像一團火焰,是夜裡清醒日裡作夢的女人。 那是婆婆與我,南極與北極的遇合,在海邊度過一個極為苦悶的夏天。 : : 如果路過的人看我們,大概會以為是同一個人,一樣的坐姿,一樣的動作。 從來沒跟婆婆這麼親近過。雖然從這裡就可以看到大海,卻一刻也沒到過海邊, 我總幻想什麼時候偷溜到海邊,拋掉滿心的悲傷,迎著海風,讓心跟著漁船遠行。我的計劃是那麼周全,什麼路徑、什麼風景、什麼站姿、什麼嬉戲一一設想分明。然而我終究沒有機會實現,終日只是悒悒地望著大海那方發呆,細聽海浪呼喊的聲音。 為什麼婆婆對那一片婆娑大洋無動於衷,如巖石般鎮定地守著這簡陋的村屋?她年輕時長得秀氣斯文,村裡的人都說她過不久就會待不住漁村,跑到台灣去學時髦。誰知她終究留下來了,一留就是六十幾年。她年輕時的照片看來美麗得就像隨時就會換上羽衣飛走的仙女,臉上輪廓鮮明,氣質脫俗,是個有個性有主見的女孩。然而,才不過十年,照片裡的她已失去飄飄如仙的氣質,臉上已有強悍堅忍的姿態;再十年,她變得風霜刻露,手腳粗壯,在兒女群擁中像棵老樹;再十年,她就老了,跟一般的村婦沒有兩樣。 在她身上已找不到作為她自己的特徵,或者是女人的特徵,如同久經歲月的化石,只剩下一葉淺淺的印痕,隱微幽深。就是眼前這片乾枯的土地,洶湧的大海,吸乾了她的青春與自我。 〈愛以凝望〉 愛情是訴說不盡的,古往今來的情詩好像都說盡了,事實上才剛啟口而已,妙也妙在才剛啟口又吞聲了。所以年輕人說:「我渴望愛情。」中年人說:「我已沒耐心聽到別人的愛情故事。」老年人說:「沒有愛情,只有故事。」 夜讀周芬伶�陳芳明 絕美,是周芬伶散文的風格。 周芬伶出現在八○年代,屬冷酷型作者。她擅長使用寓言式的文字,兼具現實與夢境的雙重隱喻。第一次發現周芬伶,總覺得她身上有張愛玲的影子。細讀之後,才知道她欠缺張愛玲的那種荷薄與嘲弄。至少,在周芬伶散文裡,可以找到張愛玲所沒有的氣質,便是機智、敦厚與柔情。 周芬伶並不喜歡耽溺於自我傷害的濫情之中。她之所以能夠保持冷靜的思索,乃在於她超脫了人性的幽暗,而在恰當的時機釋放過剩的情緒。張愛玲不樂於自我釋放,所以自囚於人性的相互傷殘,周芬伶懂得卸下枷鎖,散文裡自有一種救贖的力量。

吳晟《筆記濁水溪》

2015年03月28日
公開
42

HOME人物專訪 吳晟《筆記濁水溪》:我拚到75歲,之後就是你們的事了 作者:楊芩雯 / 2014-05-05 和我們生長的鄉村一樣 不習慣裝腔作勢 阿爸偶爾寫的詩 沒有英雄式的宣言 也沒有輝煌的歌頌 只是一些些 粗俗而笨重的腳印 和我們日日親近的泥土一樣 不喜歡說漂亮話 阿爸偶爾寫的詩 沒有繽紛耀眼的光采 也沒有華麗迷人的詞句 只是一些些 安分而無甜味的汗水 孩子啊!阿爸偶爾寫的詩 無意引來任何讚嘆 也不必憑藉任何掌聲 和我們每天在一起勞動的村民一樣 對深奧的大道理,非常陌生 又欠缺曲曲折折的奇思妙想 只是一些些 對生命忍抑不住的感激與掛慮 〈阿爸偶爾寫的詩〉──序《向孩子說》(1985,洪範) 吳晟1944年生,不管用實歲虛歲哪種算法,都過70歲了。他有多篇詩作散文收錄在國文教材課本裡,是名副其實的課本作家、國民阿爸。走到哪裡,人人敬他,稱他老師。然而他還在拚,現身環境運動現場,寫詩明志;在家鄉彰化溪州捍衛水圳,擁田種稻,培育台灣原生種植物。「我想就再五年,到75歲體力差不多了,之後交給你們。」吳晟中氣十足地說。他眼中熱切盼著保護土地的傳承與接棒,多過於感嘆自身老去。 說來諷刺,使詩人得以不老的動力,竟來自於抵抗人對水土的傷害。新增照片與內容重編出版的著作《守護母親之河:筆記濁水溪》,大部分文字最早寫在2001-2002年,當時吳晟剛從教職退休,早有走訪濁水溪流域之心,適逢南投縣長彭百顯推行駐縣作家的計畫,一拍即合。拿到經費與通行證,於是吳晟在妻子莊芳華的陪伴下,行遍南投境內的濁水溪流域,近距離觀看水壩、發電廠、溫泉開發等取用自然資源的文明手段。 「我本來想寫一本像梭羅《湖濱散記》那樣的書,讚嘆大自然的美,可是書寫抒情和美的心境,慢慢被現實狀況所擊潰。對美的嚮往,愈來愈被目睹環境破壞的憂慮和憂傷給取代。」吳晟坦言,寫美最好看,他也實際看到了南投濁水溪流域的自然美景;然而一路上遇到太多環境問題,他無法抑制想去探究背後原因、提出批判的心情。 像是橫跨清水溝溪、連接清水村與瑞田村的清瑞橋,施工中就發現橋面太低,桃芝颱風帶來的水勢輕易漫過橋面。礙於工程已發包就得做到完的公共工程陋習,明知有錯,卻得老實蓋好再拆掉重建。又譬如集集瀾河堰,政府洋洋灑灑公告15項功能效益,卻避而不談引水供麥寮六輕使用的建造主因。這些反思,全都如實寫進南投縣政府補助的書寫計畫裡。 「你開始關注這個社會的時候,就會發現充滿了弊端。簡單說,有很多可以避免的事,可以更好,不要這麼壞。」吳晟說,會成為這樣一位貼近現實的作家,是自己的天性使然。「我的個性就是誠實。我看到、我知道什麼,就沒辦法假裝沒看見,沒辦法假裝不知道。」 今時今日讀吳晟十多年前寫就的《筆記濁水溪》卻有一種現世感。樹的砍伐,水的時乾枯時暴漲,水道的水泥化,溫泉取水的用到盡,如是對環境的殘害,全數未曾反轉更改。若非早有環保意識的鬥士不惜以身抵擋機械怪手,我們還無法享有現存的自然環境。教育體制中,生態教育幾乎掛零;社會上動輒給反對者貼上環保流氓標籤,合理化粗暴開發行為,說那是必要之惡。 眼看一切只有更糟,沒有更好。怎麼辦呢?一輩子抗爭,青壯年投入民主運動,後來專注在環境保護的吳晟轉用熟悉的台語感嘆:「這裡睬一下、那裡睬一下。我現在常常講『啊!睬不了,管無法度。』」忍不住問詩人,爭這麼多年了,要怎麼凝聚力量,要怎麼堅持下去? 吳晟給年輕人三個提醒。第一要顧好身體,「你才會有力氣生氣」。第二要持續關注社會議題,多看不同立場的媒體報導,拿出同理心,別去鄙夷、仇恨持對立觀點的族群。第三,選擇性參與,衡量現階段的輕重緩急與能力所及,選定關注的議題後,找出檯面上與隱藏起來的利弊得失。了解透徹,立場才有辦法堅定。「所以我雖然是喜歡文學的人,這幾年看最多的卻是論述和環評報告書。」吳晟苦笑說。 和他的詩一樣,吳晟說話沒有華麗迷人的詞句,只有對生命、對水土忍抑不住的掛慮。拍照時閒聊,問他當父親時寫詩給小孩,現在可會寫詩給孫兒?吳晟正色回答,他最早是寫詩給土地,這點從來沒變過。至於當時寫情詩的對象女友,就是現在的老婆,這點也沒變過。

蜻蜓�張輝誠

2015年01月01日
公開
38

2015-01-01 聯合報副刊 張輝誠 你們是從童年那邊飛過來的嗎?你們曾經看過一個小孩高舉著雜草稈慢慢旋轉嗎?你們真的攜帶了紛紛擾擾的夢境和夢想忙碌飛上飛下嗎?…… 之一 兩天前,操場剛割過草,一大群麻雀出現在草地覓食,兩個女學生彎著腰慢慢欺近,然後出其不意追逐麻雀,麻雀紛飛,勉強做個樣子似的飛起一小段,再降下覓食,女學生又往前追逐,麻雀再飛,剛好飛到正走上紅色跑道的我的面前,慌得九十度急轉彎。──麻雀在前,青春在後,不速之客是我。 今天,不速之客還有操場上成百上千,不是麻雀,麻雀仍窩在草地低頭覓食,不速之客是蜻蜓。蜻蜓大軍,像大雨前白蟻、像黃昏黑蚊,更像宮崎駿卡通裡飛行船大軍,密密匝匝布滿操場上空。蜻蜓飛動,迅疾上下、左右靈動,在空中擺出各種陣勢、變換各式隊形。蜻蜓是盡責士兵。 我在跑道邊,看著蜻蜓出神。 小時候在鄉下,我們一群玩伴都相信,用雜草梗綁一個結,在夏天將黃還綠的稻田埂上,蜻蜓密飛的空中,高舉著雜草梗,慢慢旋轉,慢慢旋轉,會有一隻蜻蜓停在上頭。就這樣,試了一年又一年,沒有一隻蜻蜓肯理會我們。──在大自然滿天的熱鬧,感受最初的孤寂。 如同此刻,滿天蜻蜓,和操場邊的一個我。 之二 操場下課又上課,換了另一班女同學,玩樂樂棒球。 有人拿好球棒,站定打擊區,準備揮棒,球已經從投手手中拋出,出現一道拋物線,隨著場內與場外同學的眼睛成形,像一道隱形彩虹。一壘手、二壘手、三壘手眼神發亮,盯著一顆球轉動,四面八方,屏氣凝神。各處守備位置,騰出許多空隙,投手四周的內野區,外野手之間的草地,原先都是空蕩蕩,現在飛滿了蜻蜓,蜻蜓補滿了防備的空缺。牠們在空隙間飛翔,動靜不定,動時迅疾如箭,靜時盤定若短節枯枝。蜻蜓是最佳游擊手。 球,擊打出去,一道強而有力的弧線飛過,飛越蜻蜓與蜻蜓之間,飛越女孩仰首歡呼與歡呼之間,球終於飛落草坪。蜻蜓接不到球,女孩也接不到球,球一直滾向前。 在巨大或快速面前,蜻蜓和女孩一樣,都必須低頭,撿一顆球,或停在一顆靜止的球的上面。 我們接不到一顆迎面而來,飛快的命運之球,就像等不到一隻願意停留草梗的蜻蜓。 之三 老杜名詩句:「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在鄉下,蛺蝶穿花而過,確實常見,卻未曾見過蜻蜓點水,據說蜻蜓點水是為了產卵。對小孩而言,蜻蜓點水和水上飄,都是打水漂的形容詞,武俠片水上輕功的美文。 一大群蜻蜓又出現了,那是小虎隊高唱:「飛呀,飛呀,看那紅色蜻蜓飛在藍色天空�遊戲在風中不斷追逐牠的夢�天空是永恆的家�大地就是牠的王國�飛翔是生活。」吳奇隆會後空翻,我也在床上鋪滿棉被,站上衣櫃,向後騰翻,要翻卻翻不過去,後頸撞上床板,頸椎受傷,痛徹心扉。歌聲傳遍大街小巷:「紅色的蜻蜓是我小時候的小小英雄�多希望有一天能和牠一起飛」,蜻蜓也和武俠片李小龍、成龍、甄子丹一樣有英雄嗎?蜻蜓是紅色的嗎?我們也看過綠色的、螢光黃的、灰色的啊!為什麼小虎隊只唱紅的?歌聲還在傳唱,蘇有朋是建中學生,建中是國中導師最愛,他多麼盼望窮鄉學生都是奇葩,全考上建中,不久後就苦澀知曉,那是天方夜譚。「我們都已經長大�好多夢正在飛�就像童年看到的紅色的蜻蜓�我們都已經長大�好多夢還要飛�就像現在心目中紅色的蜻蜓」,聽這首歌時,我們都還沒長大啊,只有小虎隊才長大了,我們還在聽小虎隊唱紅蜻蜓,在稻田邊看蜻蜓,用雜草梗等待一隻蜻蜓翩翩降臨。 但現在,我真的長大了,抬頭望著操場上蜻蜓,想問一問:你們是從童年那邊飛過來的嗎?你們曾經看過一個小孩高舉著雜草稈慢慢旋轉嗎?你們真的攜帶了紛紛擾擾的夢境和夢想忙碌飛上飛下嗎?…… 還有,你們能不能不要飛得這麼快,飛慢一點,再慢一點,我想看清楚,真的是紅色的嗎?──如果是,那麼夢想也有顏色嗎? 之四 學校附近咖啡館,牆上三個角落,各掛了一張巨幅照片,高倍數鏡頭捕捉特寫畫面,一隻飛翔的五色鳥,兩個爪子緊緊攫住一隻扭曲的蜻蜓。 蜻蜓吃蟲,鳥吃蜻蜓。 蜻蜓也有強而有力的六隻腳,腳上還有大量粗毛,牠們也用腳在空中獵捕蚊子、蒼蠅和蝴蝶,甚至蜜蜂,緊緊攫住,再用尖猛下顎狠狠撕咬獵物。如果這時候也有高倍數特寫鏡頭,大家會發現蜻蜓的頭很大,圓而迷離的複眼似乎世界很夢幻,身體像一條蛻去千足的毛毛蟲,兩對翅膀薄如蟬翼,不動聲色地飛,不動聲色地停。 國中時生物老師借給我們一支捕蟲網,我朝向滿天蜻蜓揮舞,網子裡意外出現一隻蜻蜓,我抓住牠的頭,感覺有一股小小力量,身體蜷曲扭動,兩對翅膀一直拍動。我將牠舉向空中,放開捏住的手指,蜻蜓不動聲色飛走,飛進滿天蜻蜓,再也分不清哪隻是網內,哪隻是網外。 學校咖啡館過去不遠,有一家我常去的百城堂舊書店,有天忽飛進一隻蜻蜓,棲息在天花板角落,一天不動,兩天不動,一周不動,一月不動,一年不動,牠竟靜靜在那裡圓寂了。蜻蜓不能說在那裡羽化登仙,羽化是昆蟲蛹化為成蟲,蜻蜓從水裡棲息的稚蟲,經過一年時間(有的需長達七八年),時機成熟,稚蟲爬出水面,尋找枯枝、葉子、石塊、圍牆、橋墩等物體可供穩定攀爬,然後在夜晚時,脫殼、羽化,初生的翅膀很薄、容易反光,一天之後,翅膀逐漸變硬且不再明顯反光。蜻蜓有了翅膀,蜻蜓羽化,從水裡來,爬上陸地,又飛向空中。──多像積極向上的人生。 蜻蜓壽命約一到八個月,春天出生的蜻蜓,可能見不到夏天、秋天或冬天;夏天出生的蜻蜓,可能見不到秋天、冬天或春天。蜻蜓最少缺一個季節,最多缺三個季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很多蜻蜓也不知春秋。 操場上的蜻蜓,似乎大雨過後,初初羽化為蜻蜓,天空很大,到處都是希望(到處都有蚊子蒼蠅蝴蝶蜜蜂),到處都是凶險(麻雀餓了也吃蜻蜓、還有照片裡的五色鳥),雖然生命很短,永遠來不及看見四季變化,但是生命健旺,牠們營營飛著,飛出一整座操場的活力與生氣。 這樣的生氣,不知道牠們有沒有意識到,角落邊一個曾經拿過雜草稈期待牠們降臨的小孩,如今他長大了,像小虎隊歌聲裡的紅蜻蜓一樣長大了,靜靜看著牠們,隔著一條時間之河,從童年那邊慢慢、慢慢流過來,而蜻蜓一直飛過來、又飛過去。

微微行者

2014年10月23日
公開
40

微微行者�周芬伶 已分不清是晨間運動或散步,通常是疾走,一種腳力的測試,十幾二十分已完成步行大業,繞校區也小半周了。 風雨無止,下雨就戴頂草帽,與夏日遮陽帽相通,路途上碰到的人都是跟我一樣的快走者,一對中年夫妻包得很密實,帽子袖套長袖長褲,早上看見,黃昏看見,有時中午騎車去上課也看見,莫非像夏先生一樣從早走到晚由春至夏?還有兩個穿五分褲的年輕行者,身形穿著類似像疊影般移動;也有那提著塑膠袋的精神失常者,她恆常出現在固定的街角,搖擺身子彷彿是快樂的,令人無法感到憂傷。 每天清晨的樹林與花兒都生出新的魅惑力,引誘你走出去,我推開屋後的落地窗,面對著秘密花園,為何說是秘密?一來新種,鮮少人進來或知道,二來是每回見到它都會被它的新鮮與繁縟驚到,羅列整齊的茶花、薰衣草、金盞菊、變葉木、繡球、菊花、牡丹…,加上牆上的蘭花總有百多株,一個不大的園子擠這麼多花,當然會有驚愕感,遊園驚夢驚什麼,花兒朵兒變化萬千。那天在院子水泥地上看見一小蛇,卷成迴圈狀,彎身看了半天都不動,蛇皮乾皺,以為是死蛇,才一轉身,蛇呼嚕不見了,真會裝死,然我的心卻無懼怕,只要它非大蛇、毒蛇,或者不讓我看見,不咬我,任它在伊甸園遊走不是最應該的事嗎? 澆完花就該出發快走,沿著屋邊石板路,穿過屋前草地,走一周梅花樹就該出發了,先是往下走,這附近的鄰居都很會整理房子或院子,每家每戶各有特色,像桑樹林那家的太太自己推除草機,七里香的花牆剪成平頭,比專業園丁還強幾分,她家的桑樹林很壯觀,沿著小土坡整片成小樹林,桑果的季節那不止採收不盡,簡直是黑色的蜜流,令人妒嫉;另一家牆圍高高,裏面繁花密樹,比我的小花園壯觀多了,可惜只對自己開放,自私的花園籠罩著黑氣,一點都不值得稀罕;不若我最欣賞的一戶完全開放,房子有著精巧的長窗,我迷戀各式各樣的長窗長門,願意為它們久久駐立,院子寬闊到像小公園,中心也有棕櫚,樹下有石桌石椅,也有一株梅花,醜不拉機地站在牆角,到冬天可顯赫了,一樹白梅怒放,還夾有粉色花朵,真是太厲害了!如此快走的路途已至三分之一,這一帶鳥特別多,常有不知名的長尾鳥、五彩鳥在草地上行走,我對花草算半通,對識鳥笨得出奇,有一次跟跟同事散步,見一黑色長尾鳥在草地上溜韃,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驚呼:「你看!那什麼鳥?」他輕描淡寫地說:「夜鷺,這種鳥到處有。」哦,哦?! 再走下去是令人不悅的路程,坡路讓人氣喘,這裏曾有一大片清雅的松林,每 到秋冬滿地松果,深山松子落,故人知不知?新人是不知的,把它們砍光種一堆速成且俗氣到令人想嘔吐的樹,一株松樹要長高一尺需要十年,所謂萬年松 也不過一丈高,這裏的松樹比一丈還高,他砍掉幾個萬年,不知的人是永遠不會知道了,且他家的牆築最高,院子圈最大,到處立著「私人住家,遊客禁入」的牌子,奇怪了,同樣是宿舍,住的都是公家的房子,我們都是寄宿者,是客人非主人,百年之後私人在哪? 接著是陽光草坪,有像《天空之城》那樣高幾十丈留著長鬚的老樹,昔日原始森林倖存的幾棵,每棵樹都有人對它練功,或抱著它吸收靈氣,動作通常十分詭異,假裝看不見快速遠離,卻被招待所旁那一大叢芭蕉吸引,它的花呈紅色三角形犀角狀,賈寶玉稱怡紅公子,或蕉下客,想來芭蕉北地罕見,花形奇特,說它雅氣實在不足,只能說別有熱帶風情,跟瀟湘竹如何相比? 走到這裏算是下坡,這是我最愛的櫻花小路,兩旁種整排山櫻與雞蛋花,前者為新植故有新鮮感,後者別有感情,初來時雞蛋花開在深溝邊,有回看花不小心跌進去,被路人搭救拉出來,如今溝壑已平,誰說溝壑難填?連滄海都被桑填了,這時住處遙遙在望,這是歸途,然而人間最美的往往不是歸途,而是路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