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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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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影�孫梓評

2018年12月10日
公開
35

知影�孫梓評.九歌 〈七夕晴,七夕雨〉 小時候鬼月一到,家門口便由阿嬤拴上一盞燈,不知不覺,近年已廢了這習慣,然而回芋寮外婆家,眼神仍被沿街一點一點的流火吸引,現在當然改用燈泡燭心了,但一抹充滿鄉野氣味的紅,總被我無意間讀成一冊《聊齋》,黑暗中彷彿多了些看不見的騷動。點燈的這個月,事事禁忌,好像得屏著氣不被誰發現才能順利脫身。因此我的七夕意識萌得晚,直到少年時代讀《千江有水千江月》,全書矜雅寫出節氣推移下,一戶布袋人家的生活,寫到捏湯圓時,刻意一凹,「要給織女裝眼淚的──」心裡一震,回家找阿嬤問罪:「為什麼我們家七夕不搓湯圓,也不幫湯圓弄一個凹啊?」明明阿嬤會帶著我們搓冬至圓啊,紅麵糰白麵糰,白的不喚白,要稱金。 從此,鬼門開敞,我便留意起七夕。 七夕這日應該下雨。那可是織女的眼淚啊,若到了黃昏還濛著一片暑熱,我便悶悶地乾著急,有時還怪起喜鵲來了。在我的想像裡,牛郎和織女的遠距離戀愛能否維持,端看七夕相會的成功率。我完全忘了,織女年年落淚,淚腺功能降低,可能早已患有乾眼症;又或者牛郎的牛已老邁,禁不起任何一種形式的犧牲。再說,我又怎會傻到相信,這樣的情感品質是值得祝福的呢? 最後一個問題:那些捏了一個凹的湯圓,拜過七娘媽之後,也仍煮了吃嗎?小說裡沒寫及那滋味,摻了織女的眼淚,是否加再多糖都不夠甜? 〈時間的茶〉 那些寄存在生活裡的瑣碎,似乎比說出口的話更完整。 爺孫倆望著金黃色茶湯,好像有許多話想說,卻終究什麼都沒說。 時間是一杯最好的茶,有些事即使放涼了也懂得。 〈帶一首詩,環島旅行〉 我幻想一種古代──當時 沒有色彩學和音樂課 人類像蟲、魚或鳥 或只是春日的尋常草枝 ──孫維民,〈蘭潭〉 林婉瑜〈可能的花蜜〉:「我是都市裡可憐的工蜂�為著一點點可能的花蜜�貢獻太多勞力」。 楊佳嫻〈苦冬淡水〉:「只有潮蟹們蹙蹙在泥上畫出�字跡,和女神�寂然地交談著」 嚴忠政寫九份:「燈火金黃,像礦石�最後的煉金於此夜景」 此夜晴朗,說不定還看得到張繼琳筆下的金瓜石茶壺山,「我們的壺裡裝的不是茶葉�而是一陣又一陣的山嵐霧氣�只要熱水沖泡�就可懸空倒出一座�如絲如絹的瀑布」。 或者,不轉彎,一路魔幻寫實地往北,駛向枚綠金的〈基隆冬之夢〉:「落雨不停的海港�游出了�一架咖啡色鋼琴�和一把木吉他�他的 真冬�之心」,那霧氣朦朧的港夜,想必也曾穿進鄭愁予的耳朵:「遠處的錨響如斷續的鐘聲……」 黑夜更黑。出發。小小車廂中,擅以饒舌樂寫詩的蛋堡唱著:「那些以為是結果�其實是每一站……於是�過程是風景�結果是明信片」。 我還無法決定下一站。 〈閱讀市川準〉 一夜無眠,秋日遲醒的晨光滲入我的房間。放棄與睡眠對抗,從床上起身,決定再看一次《東尼瀧谷》──那是初識市川準的電影。天空微陰,窗外世界浸泡在一種類近潮濕的情緒裡。攤坐在沙發上,身體無奈焦躁,當?本龍一靜謐琴音緩慢敲擊,多縐褶的思緒卻慢慢被熨平了。 我又跌入那奇特的孤寂裡。風以低微的手勢掀翻著窗簾。 〈誤植〉 陌生號碼。照慣例不接。有太多次,接通後,是冗長的推銷,訛詐。為免那些口舌麻煩,我讓手機兀自顫動身體。但有時,自己也無法解釋的瞬間,卻又選擇接起── 當時間重組版面,曾經挨肩的字們,還可以拼寫成什麼故事? 〈縱火者〉 夜歸時分,平常無人的長街上,漫天揚起白煙。警察圍起黃線,車輛改道,但允許徒步通行。 一般的景象是:幾近無人的大街,容忍著風寬闊地撒野。獨有一間不寐的便利商店,大夜班店員忙著補貨、上架。等待公車的空檔,照例學管區警員進去巡邏一遍──巧克力都站好了嗎?氣泡酒都喝醉了嗎?茶葉蛋都乖乖睡著了嗎? 然後,便在空曠的街邊,胡謅著不成文法的瞎扯,鵠望著姍姍來遲的號碼。公車總會來的,像情婦般癡心等待著,總能等出一些似有若無的企盼。 風東西南北吹亂了夜晚的敘述,吹出變化的浪,心裡的草,挺不直身子。 〈2002〉 搬到現在的住所,高樓窗外有山,我知道更遠方那些點綴是塚群。住了幾年,偶然從臥室窗邊垂直往下看,才赫然發現近山的矮屋旁,有一座孤墳。因為太近了,有種錯覺,幾乎可以讀出墓碑上的名字。我趕緊將窗帘拉上。夜裡想著,我和死者,此刻在平行的時空裡都躺平了。又過了幾年,有一天竟發現那座墳整個被挖空了。黃土地張著空洞的嘴巴,牙被拔光了似的。 〈樹的圍欄〉 與朋友相約在政大晚餐,路肩年輕的學生談笑行走,他們將青春的身影塞滿每個店面,間雜著一些看來像是學者的年邁身影。而附近也確實擠滿了不同的美味店家:滇味廚房、幸福餐廳、貓咖啡……用過餐,下雨了,握著傘沿著河堤走一段路,看溪水平整地往前湍流,好像許多個日子也這樣流去了。河堤上有小小的燈,把傘面照成昏黃色。木柵多雨,堤緣上染著苔綠,在雨中看起來遂顯出一點詩意。 那時,怎想得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就遷居此地? 我逐漸認識了一棵路邊的龍眼樹,它結果前會開極美的花,在街燈的掩照下豐盛得教人心碎。往政大或木柵路上還有許多傳統的住家,它們沒有接受時間湍速,仍維持著自己的步調。傳統市場裡還那樣庶民氣味地販售著歲月。 我雖然只是經過,日復一日,看似盲目往返於工作和住所兩地。但偶爾仍驚奇地觀看一隻蛙從捷運站躍出,神態自若過了馬路。偶爾在潮濕的山腳,看似荒廢的路邊停車,一隻四腳蜥不安地竄出與我相視,牠跟我都有各自的去向。偶爾雨後,我散步回家,紅磚道上蜷著小小的圓,那是出來蹓躂的小蝸牛。偶爾颱風天,聽天空咳嗽,然後雨點群聚,如小鳥一樣啄我的窗。或是在跨年的夜裡,我坐在桌前,看遠山後頭的台北101,綻出火樹銀花…… 一個失眠的夜晚,我站在窗邊,等待天空由暗轉亮。我住在還未夠熟悉的木柵,凝望樹的圍欄上方,逐漸出現澄澈蔚藍的光,漸漸地,像水彩暈滿整片安靜的天空。蟬鳴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開始規律地放送了。那抹藍,和我心裡細數的偶爾,疊在一起,就像有一條祕密的線,悄悄地交織了我們。

一個人的粗茶淡飯2:偏執食堂

2018年02月09日
公開
38

一個人的粗茶淡飯2:偏執食堂�米果.啟動文化 〈吃食和做菜,其實就是一個人的偏執〉 一個人如果還有把自己餵飽的力氣,應該就有繼續快樂下去的本事。 1.早餐&宵夜 〈早餐的意思〉 對我來說,早餐就是power鍵。 一個人離鄉之後,早餐就是自己跟自己的對話,不像以前在家,早餐的意思等於家人關係重新開機的步驟,倘若前晚有什麼不愉快,靠「不吃早餐就出門」這招即是表態,隱約的激怒卻又不敢囂張明示,那是很微妙的手段。至少在我家,母親一早起來張羅全家早餐,如果什麼都不吃就離開,大概是逼迫專業主婦動怒跟你拚命的意思了。 〈清晨路邊飯丸小攤開始的人生小故事〉 邊吃邊捏邊收口,幾乎是吃傳統飯丸的標準SOP。 對於飯丸的個人記憶,似乎跟早起的清晨有關,尤其和清晨微涼的冷空氣,有著密不可分的嗅覺味覺和觸感連結。 那個年頭還沒有街頭巷尾高密度的早餐連鎖店和便利超商,吃三明治配咖啡的文青假掰公式還未成形,豆漿店才是主流,而飯丸小攤是擅長街頭游擊戰的靈活部隊,多數在路口,多數無招牌,只以厚紙板用粗大簽字筆寫著「飯丸」兩字,字體歪歪斜斜,在還沒有電腦輸出的年頭,手寫已算厲害。 2.主餐 〈啟動天涼吃鍋的身體密碼〉 人體對於天氣溫度的直覺反應是很奇妙的,一旦感覺天涼就即刻啟動口欲需求單,腦內隨即遞出一組密碼,「該吃鍋了」。雖不到低溫凜冽,但有一絲涼意近身,就非得靠鍋料理來並肩作戰不可,那是身體不可逆的任性。 可是天氣涼了,第一道冷鋒過境,或僅僅是秋天一場雨後,氣溫降個幾度,身體就自動打開吃鍋的開關,黃昏市場開始賣火鍋餃類,我卻拎了一小袋老薑回來。這種時候,就要煮一鍋麻油燒酒雞,延伸做成麻油雞酒糯米飯,或用湯杓沿著麻油雞湯表層,瀝出味道最濃烈的半碗湯汁,下一把白麵線,拌一拌,感覺身體被老薑麻油附身,溫熱起來,可以抵抗即將到來的寒冬。 〈孤獨剛好的一蘭拉麵〉 一蘭提供的「一人食」空間更隱密,時間更自由,連陌生人之間的眼神交會都不必,儼然是個小型秘密巢穴。如果迴轉壽司是大通鋪,那麼一蘭拉麵就是膠囊旅館。 比一蘭好吃的拉麵當然很多,但是對我來說,一蘭賣的不是拉麵,而是獨處的自由。對鍾情於「一人旅」和「一人食」的旅人如我,滿足了恰好的孤僻與偏執。 〈到《鴨川食堂》找尋記憶滋味〉 有甘美記憶佐味的美食,即使旁人不以為然,卻是牽掛一輩子的美味。 〈小吃是用來博感情不是拚輸贏〉 小吃存在的意義,不是好吃的輸贏問題,而是感情。小吃的可貴在於陪伴,不是一直在身旁的那種陪伴,而是風雨同路那種相挺。有情感就覺得好吃,分享與推薦等同於交情和義氣,就算辦了美食擂臺,真的厲害的店家未必有空參加,真的得名的店家也未必走得長遠,不如各自支持各自所愛,還比較多情浪漫。 所謂好吃的小吃,是小碗卻費時費工的心意,是新鮮當日的限量,是滋味簡單卻濃情萬縷,是半飽恰好的意猶未盡,就算想吃飽也在銅板的守備範圍之內,不必勞駕紙鈔出來救援。即使沒帶錢,要是交情夠好,老闆還會說,「沒關係,先吃,下次來再算錢。」如果那時剛好遇到什麼委屈又饑腸轆轆,那份恩情就一輩子根深蒂固了。你說這要怎麼互相拚輸贏呢,小吃之所以讓人愛,不就是這些不靠裝潢不講排場的庶民情感嘛! 做小吃生意也無訣竅,各店有各店的風格滋味,還可以吃出店家的脾氣,那是以小吃「交陪」的最好境界了。如果變成連鎖加盟或中央廚房集體備料或半成品提供店面回鍋加熱,也不是說不好,就是缺了點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小吃說到底就是博感情,是主客之間的長久信任,有可能因為三代都吃同一家,也有可能是某次路過就一輩子互相糾纏。……任何形式的票選,都很難比出小吃的排名,因為店家或其支持者,沒有人願意認輸的吧! 〈故鄉他鄉•台鐵便當〉 那一口排骨肉搭著白米飯咀嚼的交情,摻了鼻酸的逞強。 〈突然想去家庭餐廳吃漢堡排〉 有時飢餓過頭就衝動加碼升級為附加沙拉麵包前菜和熱湯甜點飲料的套餐組合,最後還是因為吃得太撐而有點後悔,早知如此就點單品,卻又不想放棄餐後可以無限續杯的美式咖啡,來來回回悵然,在內心上演不為人知的小劇場。我想自己應該是仗著那杯不斷追加的咖啡,可以在店內多留幾刻鐘,看著窗外的街景,看那些路過的人帶著身上什麼樣的風霜和什麼樣的盤算,與我短暫交會,從此不會相見。就那樣以一杯必然會冷掉的美式咖啡繼續逞強地放空發呆,然後想起電影的那些在家庭餐廳發生的劇情,有些角色因為過於信任家庭餐廳明亮的燈光而推門進來,吃了美味的漢堡排而落淚,或邂逅什麼陌生人而展開一場大逃亡,但我每次結帳之後都走入一貫的日常,這樣也好。 〈跟日本冷便當低調交往吧!〉 不要拘泥於便當是不是「熱呼呼」也算人生學習啊。 這些年,逐漸學會跟冷便當低調交往了,沒什麼入口濃烈的熱情,只要慢慢咀嚼也就懂得對方的心意。冷便當,其實沒有那麼冷漠啦! 〈渴望一間療癒寂寞的深夜食堂〉 有些時候去吃東西,不純粹是餓了,而是渴望被款待。 〈熱炒海產攤之所以無法孤單的理由〉 不管聚會的名目是什麼,只要開場熱身的啤酒一下肚,就爭相說起老闆主管壞話。 熱炒海產攤之所以好吃,完全是揪人的熱鬧與話題使然,店內各桌人馬嗓門特大彷彿賽馬場,因此說了什麼人的壞話還真是淹沒在喧囂之中,說過就煙消雲散了,沒人記得,純粹圖個精神勝利法的小爽快罷了。唯獨一個人吃熱炒是有難度的,非得揪人不可,揪了人,就容易開心,任何悵然或煩心,也就暫且擱下了。

何不認真來悲傷

2018年02月04日
公開
48

何不認真來悲傷�郭強生.天下文化 其實我們都不正常,何必再繼續假裝? 逼視讓我受傷的記憶,證明我不再懼怕面對。就算偶有黯影反撲,也只像遙望對岸的濃霧。 快樂的回憶只能點到為止,否則就要驚動了失落與遺憾,偏偏總有久遠的往事偷渡上岸…… 生與死,愛與愁,所有的堅強都是不得已。就讓悲傷成為記憶的光…… 【春餘】今生一場聚散已足夠 〈何不認真來悲傷〉 1.面對過往的幸福,對我而言,遠比回憶悲傷還更需要勇氣。 2.幸福的記憶卻讓我感覺軟弱,因為發現曾經自己對生命的流逝毫無警覺,總要等到成為記憶後才懂得,那就是快樂,而當下只道是尋常。 中年後不敢多想那些無憂的過去。無憂源自無知,不知道煩惱有父母在頂著,不知道何為生老病死,不懂得無人共享的快樂,其實不算快樂…… 3.已經六、七年了,我們都早已習慣這種形式上的親情。已經很久,對於彼此都存在著不撕破臉就好的應對方式。 4.一旦說了,就會有期待,到時等無人影,情何以堪? 〈請帶我走〉 所有的痛,父母畢竟已經都走過來了。怕痛的,其實是我們。 那麼,父母究竟該不該讓孩子從小就明白一個道理:一個家的存在不是天經地義的,而是他們用了多少的辛苦與容忍才換來的? 〈四十四〉 1.我又不是沒有能力獨立門戶!想到朋友們的父母都開始巴著子女不放,父親的態度讓我有一種自作多情的難堪。 2.撇開我的父母他們自己的婚姻問題不談,在我成長過程中,父母給我的家教與對我的啟發,絕對是此生受用無窮的一種「庇蔭」。但家,也像世間所有的陰晴圓缺,不會永遠是課本中所歌頌的溫暖懷抱。在我們的道德傳統裡,只教會我們盡孝二字,省略了太多其他。 〈一個人面對就好〉 1.對我這位應是不惑之年的朋友,他的另一種不知所措才要開始。由於都是單身,我更可以理解,單身子女對父母這份無法割捨的牽掛。已成家的朋友,再怎麼說,配偶與子女的排名還是在父母之前,無庸置疑。 2.往好處想,你沒有手足間的說三道四,有時,那比陪伴照護本身還更磨人呢! 【夏暮】我的一生獻給你,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 〈母親不像月亮。像太陽〉 1.轉眼二十多年過去,才從美國念書回來的我,看到這個家確實是破舊了,堆滿了舊衣與舊家具,一副欲振乏力的樣子,像極了我媽那時的心力交瘁。 2.但是在她那個時代,生兒子還是很重要的。她很厲害,一生就是兩個,一個不成家,一個不回家。 讓母親這輩子最驕傲、卻也最傷心受累的,結果都是同一件事。 〈一個外省家的由來〉 1.想當年他也不過二十年少,什麼都沒了,只有一條命。 2.外省的家庭無論怎麼說都是殘破的,不是少了外公或外婆,就是沒見過爺爺奶奶。老家的故事,也不是每個父母都愛說,因為不想把自己的遺憾、內疚、恐懼、悲傷傳給下一代。 我們不敢多問,但也無可避免地,一點一滴將那些不可說的破碎,內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3.家之所以為家,就是因為那些跟隨著父母長輩過日子的痕跡刻紋。 4.所謂的外省家庭,如果要我形容,就是一群很早沒了爹媽的半大孩子,摸索著成長,就地取材弄出了一個家的樣子,在戰後學習遺忘,學習重生,然後凋零。他們留給台灣的,又豈止是牛肉麵與饅頭而已? 〈失去的預感〉 1.一個人的生命怎會在短短幾天之內,如一杯水被倒去大半?生命之有限原來不過就一個手掌的份,一下子就握不住了,就這樣全流光了。她的憔悴與不堪折磨的悲傷,全寫在那張枯黃削瘦的臉上。那當下我整個心冷了,我恍惚明白半年來的抗癌艱辛都將付諸流水,我即將要失去母親了! 2.多年後我才驚覺福克納的小說何等逼真,在當時我確是聽到了死神腳步,卻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我該做什麼,我還能做什麼。 結果接近不惑之年的我,只能又做回了母親的小兒子,對她說:我好害怕。 母親聽見我的話,很平靜地回答:「別怕。我十三歲就沒有母親了,你都三十好幾了。」 然後就盡在不言中了。 一直到她過世前,我們都沒有再提過跟死亡有關、或有任何暗示聯想的字語。 3.母親叫我不要怕,我卻忘了問她,那妳怕不怕? 4.當時並不知,連我整個大學四年都將會是籠罩在母親之後病況不斷的陰影中。 5.人生之苦,得不到是一種,辛苦得到了卻發現並非原來的想像,那是另一種。杜鵑花城的歲月,我沒有過黃金年華的心情,時常在一種恍惚的狀態,心裡總記掛著,我們這個家接下來怎麼辦? 〈婚姻的傷感〉 1.夫妻中不需要哪一方有重大惡習,只要有一方不停地付出,而另一方認定何必多做,反正有人甘願付出,這個家就永無寧日。 2.小時候不懂母親性格暴烈是為了什麼,直到她老病後,再也沒有那種像馴獸一樣的精力盯緊父親,我才看懂,母親對父親一直仍有期待,以為至少走到晚年可以老來為伴。對於已無法再像以前那樣一肩挑的母親,父親卻開始出現了淡然與疏遠。 3.我想不起來上一次看見父母親牽手是什麼時候了,在街上總是一前一後各走各的,更別說擁抱或攙扶。這樣的婚姻其實並不少,是責任與義務讓兩人繼續在孩子面前扮演父母角色。 4.我很後悔,其實有些話還是藏起來比較好。畢竟,很多婚姻不是靠感情走下去的。 〈搖到外婆橋〉 1.那是鄉愁的密碼。故園不再,太多的眷戀已無益,卻又無法完全割捨,只好將情緒記憶用一道道簡單的醃菜代替。不用太複雜,卻絕對道地。也只能當小菜偶爾佐飯,幫自己找到歷經生離死別後的一點平靜。 2.當時不知道,能吃到母親親手醃製的家鄉味泡菜,也只有那幾年時光而已。 【冬噩】為什麼總是家人,傷我最深 〈微溫陰影〉 1.他聒噪又沒耐性,總愛打斷我說話。後來才發現,這就是他治療我的手法,每聽到我開始往一個死結裡鑽,他就要打破我這樣的模式。有一回我說到聲淚俱下,他卻突然站起來說:「時間到了!」我忍不住抗議他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他睜大了眼睛回答我:「你以為每一節四十分鐘是隨便訂的,沒有它的道理嗎?」 原來那也是一種訓練,不論陷入什麼樣的情緒,必須練習說停就停。 2.有些傷口永遠不會好,我們只是學會了如何躲開,那些穿透記憶,會照見皮骨的陰冷放射線。 3.直到今天仍說不上來,那種又涼又暖的情緒究竟是什麼。但這回,我只略略惆悵了一會兒。活著,便是要隨時隔離那些惘惘威脅著自己情緒的陰影啊!── 雖然我也知道,陰影的邊緣上總還勾纏了一些情感的殘絮,或閃著稀薄的微光,但是一起將之扯斷埋藏,是必須的代價。生存的功課總要反覆練習,只要能不再陷入黑洞就好。被隔離的記憶,在堆得太滿的二十年後,才終於有了重新打開清倉的勇氣。 4.中年之後,從電話中一再接獲不幸消息儼然已成難逃的宿命。 〈誰在燈火闌珊處?〉 1.說不上來眼前那個搓湯圓的畫面在心裡勾起了怎樣的一種想像,但確實有種模糊的觸動。一顆顆搓好的湯圓,一種安靜規律的動作。有一點寂寞。有一點甜。 2.那個伴侶沒有特徵容貌性別,只有一種認真的姿態。或許我並非想挑選那樣的一個伴侶,更像是,我認同了那樣的姿態…… 3.甚至我懷疑,自己至今所有在課業與事業上的努力,都是潛意識裡想對我父母的彌補,即使如此,人生有一部分的快樂與悲傷我永遠無法與他們分享,仍是最大的遺憾。只有那麼一次,跟母親提到了自己的失戀遭遇,眼淚一發不止。不知怎麼安慰我,她最後只好搬出自己的情傷,與我交換了她的祕密。 4.我們這個家,一直是被太多的祕密糾纏控制,一家人真應該再這麼繼續過下去嗎?如果母親一直為了外公對她所做過的那些狠心事不解而痛苦,對自己的丈夫為何始終不同心而心寒,至少她的兒子從不希望與她成為陌生人。 母親過世時我曾慶幸,母子一場,我對她到底從沒有過欺瞞。雖然對她來說充滿了震驚與痛苦。儘管在她走時仍舊懷抱著我可能會改變的期望。 5.二十五歲出國念書,沒想到從此之後,便一直過著過客式的宿舍人生。花蓮到台北,一週裡總在不同的地方停留,卻沒有哪個空間是不可取代的,我隨時可以起身離去。 忘了已經有多久,沒人會等候著我的歸來。但,我依然掩飾得很好,總是可以隨遇而安。 〈獨角戲〉 1.即使是大年夜,台北總還是有亮著燈的酒吧,供像我這樣的人取暖。 曾經以為自己不需要。但,寂寞讓我成了跟他們一樣的人。 2.今年,過年成了我的一齣獨角戲,我越是努力地想演得有板有眼,卻越是感覺到一種無能為力。那種無以名之的不安與灼燙的孤獨感,讓我無法克制想要喝兩杯也無法獨自一人的靈魂翻攪。 3.因為一切尚未過去,連書寫這件事的本身也缺乏某種確定與必然。 記憶還在喧囂譟亂,新的顛覆與逆轉又迎面而來。一邊書寫,一邊不時聽見命運在身邊追趕呼嘯。越是企圖藉這些文字安頓長年驚慌的靈魂,越是發現無常的滾輪加速催奔。 真正的療癒或放下,和解與同理心,也許還要等上另一個二十年。畢竟,人生還未到落幕。現實與小說不同的是,現實只能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不像小說,必然會有收尾與結局。人生的結局,連當事人都未必能清醒地目睹,更何況洞澈? 既然人生還要這麼過下去,該做的該記得的,逃也逃不掉。就怕是,到了真正落幕時刻,唯一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人,早已放棄了還原過程的衝動。 〈說不出口的晚安〉 1.母親先一步告別,彷彿預知了我將獨自面對家散人亡的未來,不忍讓我更狼狽。 2.多少同志朋友都一肩挑起了照顧父母的責任,因為成不了家,因為成了家的兄弟姐妹認為理所當然。朋友繼續緩緩訴說著:「母親死後,有一天我下班從捷運站出來,突然停下匆忙的腳步,才意識到我已經不需要再像從前那樣,一下班就十萬火急趕著回家了!我已經輕鬆了!我可以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我聽到這裡鼻子一酸,知道他一點也不如自己所說的那麼灑脫。 從社會制度面就看得出,我們的文化在鼓勵我們往前看,對終將或已經逝去的,一定要學習放手。悲傷太久是不健康的。英文中有一個字,grief,不好翻譯,一種在哀傷裡難以自拔的憂鬱。弗洛伊德便認為那種不肯放手的偏執是病態的。直到前幾年讀到文化評論教母級的茱迪絲•芭特勒持不同看法,認為沉浸在失去中才會讓我們重新建構自己是誰。在原來的人生中我們都被社會矯正力量所管轄,只有當失去時,我們才有機會從那個缺口中步出看似正常的人生,看到以前所看不見的。 我現在懂得了,grief為了傷逝,何嘗不是對生命真相的另種直視? 原來我最需要的是讓自己好好傷逝,如同給自己放一個長假,不必再時時刻刻撐起,那個苛求完美的自己。 3.我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我已沒有一位親到可以訴說當下心情的人了。 4.哥哥的死訊讓我直接墮入一種失重的恍惚。 5.失戀容易找到聽眾,但失親不能。 安慰失戀的人可以用插科打諢,但弔慰不能。 6.生離死別我不陌生,陌生的是這種孤立。 母親過世時身邊有父親。老友過世時有共同的朋友。但這一回,白髮送黑髮的父親已不再是能取暖的倚靠。連最後以為還有可能有的一絲親密關係也都不再。我仍然走進了教室裡打開講義,甚至沒讓任何同事知道。以為這樣的假裝,會讓懸崖邊上的風不再勁猛,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動如山多久。 7.被拋棄者從來都不可能聽得懂拋棄者所給的理由與解釋。因為那都不是真正的答案。被拋棄者越不明白,越會讓拋棄者對這段關係感到厭煩,並為這樣的厭煩找到想要切斷的合理動機。 〈關於痛苦的後見之明〉 1.在電影中,安排一個感人的和解很容易。但生活永遠還在繼續,只能說在那一刻警報解除,而未來的生活仍是未知。我沒有悲觀的權利,當下亦沒有樂觀的條件。 2.我恍惚明白了些什麼。 他憤恨的對象也許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無法接受的是,在我面前他成了一個害怕孤衰而終的老人。 3.即使求饒,該來的痛苦並不會高抬貴手。每一道難關,每一種痛苦,都像久別重逢的老友般,熱烈地企圖向我們介紹有關生命的深度與重生的可能。但多數的時候,我們就像閃躲推銷員一般,只想匆匆繞行,不想回顧。 【霧起】不過是陌生人 〈兒子與弟子〉 1.讓我驚訝的是,在家裡總要與母親斤斤計較,一步也不讓的父親,卻總能吞忍得下他那些得意弟子們對他的不敬? 2.就像《李爾王》中那個關心父親但嘴笨的小女兒,我從不曾像他的學生們,當有需要的時候,非常懂得如何討好老師。 我卻不懂得討好父親。以為自立無所求,讓父親以我的成就為榮,才是對父親的最好回報。 〈一廂情願的幸福〉 1.有些生命的陰影可以反覆訴說,只需直白陳述,冤有頭債有主,幾個字彙如貧窮失學家暴凌虐就可讓人不忍,控訴都能斑斑舉證,不必對家人於心有愧。 但太多並非見骨見血的陰影,幽幽地在潛意識中如偶爾的失眠,說不出確實來龍去脈,你只求趕快能夠入睡,因為第二天醒來好像一切又會沒事。 大家看你的家庭也都很好,你沒有抱怨的理由。 2.「所有幸福的家庭都長得相似,但不幸福的家庭卻都各有各的樣。」 這是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妮娜》的開場語。托翁用「長得相似」是神來之筆,我一直懷疑這是文豪的反話,諷刺世人所謂的幸福有固定模式。 大多數人對「家」的認知多麼樣板。幸福與不幸福的家庭,好像我們外人一眼都能看穿。 幸福這字眼太抽象了,所以才讓人類擺脫不了羨慕與忌妒,總有不滿與猜疑。就連對成功的定義,我們都對年輕人宣導它多元的標準了,但對於家庭,目前為止絕大多數人還是認為,「一定要幸福」是家庭存在的終極理由。 世界上有哪些事是想成功就一定會如願呢? 對於家庭這檔事,我們卻能夠非常堅定地一廂情願下去。 可不可以說,成家是為了學習人與人相處的進階挑戰?家庭除了保護與養育以外,提供更多的是對人性的觀察與理解呢? 只要講到家,從小我們接觸到的都是感情化的字眼。愛。溫暖。幸福。安全感。難道家人之間只需靠感情,而不必用到理性判斷與客觀智慧? 不,學校社會都不會跟我們說這樣的實話。無怪乎,到最後「幸福家庭」都只有一個樣子。 對某些人來說,家庭帶來精神上不同等級與形式的暴力,且總夾雜在也許更多是屬於和樂融融的記憶之中,讓人無法察覺。 到底有什麼健康安全的管道,讓人能抒發、甚或理解,那些揮之不去、看似庸人自擾的不幸福記憶呢? 3.如果我們太熱中於相信家庭是為了幸福而存在,幾乎是神聖化了家庭的功能,恐怕我們就永遠只能在社會悲劇發生後,急忙找出一隻代罪羔羊。 一個外遇後破碎的家庭,托爾斯泰便用了這樣的長篇大論,一般人又怎能說得清相對沒那麼嚴重,卻已在人格中造成死角的瑣碎? 4.畢竟,極度的悲慘與人人稱羨的幸福都是少數,說不出口的缺憾與選擇性的遺忘,才是大多數人成長的過程。 我們都可以把失戀翻來覆去說得鉅細靡遺,但對於從家人那兒得不到的、遭背叛的、或被誤解的情感,卻總陷入失語。 5.孩童們都具有一種小動物般的忠誠。在他們很小的時候,父母是他們的一切。有時在街上或飯館裡,會看見某個母親近乎歇斯底里地責罵小孩,小孩這一會兒被罵得淚眼汪汪,下一會兒卻又拉著母親的裙角討好地磨蹭。 6.不也就是因為孩子對父母完全的信任,才讓許多在婚姻裡滯困衝突煎熬的父母,決定為了孩子再忍一忍? 7.逆倫又是怎麼回事?或許就只是因為,孩子不會永遠是孩子,曾經那種無邪的忠誠就是會消失。好像在他們年幼時被裝置的某個晶片軟體,突然某天就到期失效了。他們不再是你一手養大的子女,他們現在的身分叫做「陌生人」。 8.事實上,很多家庭裡都會有這樣的陌生人存在。有可能是家中任何一分子。一旦忠誠與信任消失,即使結髮,縱使骨肉,都不過是陌生人。 偏偏跟這些陌生人,我們還要在一個屋簷底下生活,想要脫離還得經過法院程序。聽多了那些教育專家開口閉口愛與關心,體諒與溝通,有時真想反問,如果對方連對這幾個字的理解都跟你不同呢?我們豈會跟街上的陌生人討論彼此該如何體諒與溝通? 9.當他們是陌生人,就不會有無謂的恨或期待。對他們付出同情與關心,才會不求回報。因為是陌生人,才能等待彼此有重新認識與接納的機會。紀德曾這樣寫道:「對於與自己不同的人才需要有愛……」 但愛與體諒太偉大了,我只能先把發生過的從記憶中洗掉。像是一切先暫時歸零,而不再陷入反覆的情緒糾葛。 家人未必是最熟悉的人,我是說真的。 【霜降】青春讓人惆悵 〈相逢不恨晚〉 我常自問,母親在世時,究竟有哪些讓她快樂的事? 我指的不是以子女家庭幸福為己任的那種快樂。許多做子女的大概都沒想過,父母們在年輕時曾擁有的某些快樂,有多少後來在兒女面前都隱藏了?或是被生活磨損到再也引不起同樣的興致了? 闔家團圓、子女功成名就之類的,也不過是父母人生後來僅剩的安慰,要說那就是父母的快樂,未免太自我為中心。 〈消失的聖誕樹〉 母親曾就讀教會小學,父親也留歐數年,或許對他們來說,聖誕樹並不具宗教意涵,而是召喚著人生中某一段的美好。 〈電影散場〉 讀過太多小說或散文,作者是完全自我為中心的。他�她不能接受父母的不完美,也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過失,最後都是溫馨的懷念,或是淡淡的、無傷大雅的幾聲嘆息。 最近看了由普立茲戲劇獎改編成電影的《八月心風暴》,那樣赤裸而真實地描述了子女對父母婚姻的一無所知,讓我終於有種從壓抑的悲傷中被釋放的感覺。 〈歲月的塵埃〉 1.父母都不是虛榮浮誇之人,否則也不會讓我念了那個時代的男生都不會選擇的文組。我也常自嘲一人飽全家飽,在文學閱讀與創作上下了那麼多工夫,至今仍然覺得豐富值得。但,如果只顧自己就好,人生又剩下什麼呢? 2.想到父母當年也都是白手成家積攢,給過我這麼安穩的童年,但該是我接手維持的時候,我卻沒有能力讓這個家不露出殘敗。 3.我或許可以辯說,當初是父親把我趕出去的,照顧父母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如果沒有親兄弟掣肘的話,也許一切會不同。但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容不得無謂的假設。 【清明】所有的堅強都是不得已 〈我們都一樣〉 1.就像其他許多的社會運動,一般人多麼容易就掉進了簡單的對立衝撞,古今中外皆然。 你永遠無法、也無需向仇恨者「證明」什麼。無須證明自己,只要能了解的人懂得你就好。所謂的社會價值觀,都是太虛妄的恫嚇,身邊真正在乎我們的人才是我們的社會。我的老友承認過去是他的無知,他對我的看法沒有改變,反而是對某些教友的言論開始不以為然。 2.大家都有故事,但也往往因害怕外界眼光而說不出口。說出口才發現,人生到最後大同小異。都有滄桑,也都寂寞,但求一份心安理得而已。 〈誰配當親愛的?〉 1.並非得到了愛才讓我們成為一個幸福或完整的人。更重要的其實是,在發現自己被愛矇蔽、或失去了愛之後,我們成為了一個什麼樣的人。 2.日本影帝高倉健的遺作《我最親愛的》,我看到最不完美的人世間,人們還能完成一點什麼樣的情愛。 何以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原來是,女人連男人喪妻後的心情該如何撫慰都做好了安排,知道若沒有這一趟孤獨的沉澱之旅,他不可能好好地與她真正道別…… 他其實早就是妻子「最親愛的」了,他終於明白。只是他們之間從沒有過轟轟烈烈的愛火,有的只是各自許在心裡的一個盟誓罷了。 說愛太容易,親愛的這三個字也已被使用得輕佻的年代,惟有忍受寂寞,或許才能維持住自己人格的某種高度吧? 〈沒那麼簡單〉 1.看著這群無人幫他們跑腿處理事務的老者,掙扎著在這個資訊紛雜多元的快速變化社會裡求活,我原本的焦躁不耐煩立刻化成了同理心。在萬事皆將以電子網路服務取代人工的不久將來,我這種現階段就已跟不上e化腳步的中年人,老來處境比起眼下的這群只會更慘。至少他們還能找到一個真實的窗口,而不是虛擬的語音按鍵。 同時,我彷彿看見我的父母,在我尚未回國的那些年,勢必也同這些老人一樣,戰戰兢兢地自力更生。那時才三十多歲的我,何嘗想過生活雜務可能對他們造成的負擔?因為他們從來沒跟我抱怨過,讓我一直以為,我的父母是很能獨立生活的老人。 母親死後,父親恐怕才明白快樂銀髮族不是吃喝玩樂就好了。沒有了母親有條不紊的家事管理,他開始捉襟見肘,生活終陷入一片混亂。 2.醫院才更是高齡化社會的最佳縮影,獨居老人突生急病時該怎麼辦? 3.我們都無法預想自己到七老八十,會變成一個怎樣無助、或如何痴橫的老人。衰老,不是增加幾條皺紋而已,而是會把生活裡原本最簡單的一些事,攪成了千頭萬緒,沒走到那一步的人,都只是霧裡看花。 〈我不過是假裝堅強〉 1.當生命中有一大塊變成了空白,並非事物消失,只是它們化成了不可見的重量,這種不能,也不願放下的背負,或許,便叫做愛。 2.因為太明白這種孤獨的代價,我知道自己早就沒有訴苦的權利。沒有人生來就需要這麼堅強,所有的堅強都是不得已。 3.我習慣了咬牙與隱忍,從不奢想老天給我一個全然不同的人生,甚至擔心,我根本也不能適應那樣的喜樂小日子。但是能不能,也讓我有一次機會,再像孩子那樣哭一次?有沒有人可以把我當作孩子一樣摟住我,不要再對我說,你要堅強,而只需寬容溫柔地告訴我,好啦好啦,不哭不哭…… 只要那樣就好。我要的,也只是這麼多而已。 〈如果可以不再有後悔〉 1.這一年的驚濤駭浪,不能說已風平浪靜。人生教會我的,不過就是永遠準備好面對可能的下次風雨。該現在做的就不要再遲疑了,總要有些取捨,人生沒有所謂的贏家,不過是看誰能在不圓滿中盡量求得一個平安。或心安。 2.從美國回到台灣,一直在過著從這個宿舍到另一個宿舍的日子。雖然在這個宿舍裡已度過了十五個年頭,但是我在這空間裡存放的只有書和衣物,一直不敢多添長物。 3.十五年的時光又要如何打包呢? 4.在宿舍的最後一夜,我走到屋外前的小空地上,點起了一支菸。當菸頭燃盡,我的心已平靜。 是的,只能交給時間。所有的缺憾與悲傷,終會過去。 5.我已不期待回覆。只是心情上還是習慣有一個對方,讓他知道我在做什麼。會不會有一天,當我不再教書不再寫作也不再出門,除了主動像這樣發出電子訊息外,將再也無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悲傷是記憶的光〉 1.一代代,一戶戶,都是同樣的故事周而復始,隱藏著,糾結著,一說多了就要心痛。 2.人生真是何其荒謬又殘酷。不過轉眼,換成我在面對著不可知也不可逆的結局。 3.終於知道,我喜歡文學是其來有自,母親是非分明的處世態度,也從她對法學的興趣看出端倪。但是真正的興趣都不得不因日後的生活重擔而放棄了,轉修商科讓她解決了經濟的困窘。現代年輕人口中的逐夢,對母親那一代人而言是多麼遙不可及。 4.幾張破紙透露著母親的心事,她想記得的,無非是自己也曾那麼滿懷希望、力爭上游地活過。只有那時的她是屬於自己的。 那個青春的少女後來只剩下身不由己的無奈,為了婚姻,為了家庭。無怪乎她要把這個心事用這麼隱密的方式,收藏在之前從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在她過世的十三年後,我發現了她祕密的歡喜與憂傷。 5.或許,迂迴的歧路,也是人生中需要的。 悲傷把我帶進了不得不重新面對自己人生的困境,獨自跋涉,路上拾起了一些失落之物,也決定放下一些沉痾,最後,它把我帶到了母親的梳妝台前。 循著悲傷軌跡,也可以畫出一個圓。那是屬於我自己的一個圓。 也許,那是在喧譁濁世中,我僅存的純淨。 後記── 悲傷,我全力以赴 1.說是人生多了缺憾,但也未嘗不是獲得。從憂傷與痛苦中站起來,心變得比以前柔軟了,也讓我真正感受到,什麼叫弱勢與邊緣的有口難言。接受,是人生艱難的功課。二十年過去了,我才終於寬容與接納了自己。 2.在這個大眾傳媒幾乎已到了無孔不入的年代,很多人都怕錯過了外面在發生的事,到頭來他們其實錯過的是自己,錯過與自己的對話,疏於觀察感悟自己內在所經歷的種種變化。 3.隨著人到中年,越發體會到所有的過去其實都並未過去,它們都在不可知的角落守候著我們。如果我們可以選擇在生命裡與哪些人相遇,結果真的就會比較圓滿嗎?我不確定。有時我反而覺得,死亡是暫時的。母親、情人、好友,在那些年裡相繼離世,但走過悲慟之後,他們又都回來了,太多的事物景象都會讓我想起他們。有時我會恍惚以為,他們只是走開了一下子,其實,從沒有真正離開過。 心靈病房 八月心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