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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諸癮勒戒所

2006年11月18日
http://www.7-11.com.tw/citycafe/relax/blog.asp?authorID=5&pdate=20060313
人生諸癮勒戒所
日前參加了一個十日禪修課程。這課程完全免費,自一九六九年起在全世界五十多個地方舉辦,教導的是佛陀純粹的內觀法門──藉身體實修以實際「體會」苦、空、無常、無我的方法。

課程很酷,前後十二天,每天四點起床就開始七節靜坐直到晚上九點,純素食且過午不食(新生可用水果、薄粥),還全面嚴格禁語,包括任何的比手畫腳、眼神表情溝通都不行,當然也必須和關房外的世界完全斷絕,禁止打任何電話。
 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小case」,平常我就不是很愛說話、吃得又少又清淡,而且正樂得有此機會從家庭工作兩頭奔忙的生活中徹底來個「break」。

 真正困難的是,課程要求學員十日間完全不得讀書寫字。

我的「發作」,我的「糖蜜」

這些要求是為了把外在干擾與依賴減到最低,藉此機會練習從日常各種盲目的習性反應中出離解脫。我完全認同領受,但明白歸明白,要實踐可是艱難重重。

 過去第一次參加課程時,大概正新鮮好奇,並沒特別感到這「禁令」有什麼礙到我的,但後來一次又一次,禁止讀寫造成的束縛感、荒疏感,和內在急欲脫逃這些感受的焦躁漸漸浮顯,我的考驗才開始。

 我習慣寫日記,用寫日記為一天畫下句點,現在沒得寫啦,那種難受就像妝沒卸、背包沒放就上床睡覺。因工作關係,我每天心神差不多都混在文字堆裡,現在也沒得讀,等於是一種精神的斷食,斷食一整天、兩整天、十幾天,怎不渾身虛脫?

 我「發作」的情形是這樣的:不自覺地搜括四周文字,就算有意識地克制自己不要再讀,但仍拴不住眼角餘光,即便把能讀的字都讀到倒背如流,還是一讀再讀,像貪吃的小孩把糖蜜細細久久地含在嘴裡,甚至捨不得一口吞下甜汁。
 我的「糖蜜」有餐廳牆上的「請勿浪費食物」、「果皮請棄置在外面垃圾桶」;茶水台塑膠袋包上的「正港黑糖」、「薑母粉」;浴廁間的「沐浴時請將衛生紙盒蓋蓋上,謝謝」、「各位師姊請將您使用過的衛生棉紙用回收紙包妥完善再行丟棄,謝謝您,祝快樂」;抽水馬桶上的「超級省王,省水省電看得見,小便拉這邊,大便拉這邊」。

 特別是每天傍晚洗澡,蹲在無法張平手臂的小小浴室裡,抱著一堆同學們放置的清潔用品「大快朵頤」時,我幾乎聽到每個細胞歡唱的旋律!這個是「蕺草涼性洗面乳」、「茶樹泡沫洗面乳」、「天然鹽洗面乳」、「減肥海藻香沐浴乳」,那個「×××沐浴精湛藍活膚是專為神采奕奕的您所設計的,除了含有十三種珍貴草木植物精華及礦物質,特別加強七葉栗與百里香成分,幫助您調理肌膚,產品中特有的天然花草香及自然萃取成分更能舒緩您緊張的神經,恢復原有的活力」,好耶好耶,「口感滑溜」,還有那個也頗有「嚼勁」──「森林派沐浴乳含天然保濕因子、小麥胚芽水解蛋白及親膚性氨基酸,能改善皮膚乾燥現象」-----。
我已經深深中了「字癮」,是個瘋癲的「嗜字狂」

 雖然偶爾「迴光返照」一下,反省到自己這種猥瑣行徑無異夜半扒翻街角垃圾桶、垂涎菜渣殘羹者流,但我仍「強忍」著羞愧顧自津津有味。事後當然不免懊悔一番,並立志要「勇猛精進」和諸妄想雜念奮戰到底,告誡自己下次想再讀東讀西的念頭一升起,就要「觀察呼吸、觀察內在升起的感受」並且「不起任何反應」,但是,好難哪!十之八九,我又敗了。

 好吧,我敗了,我得練習以「平等心」或說「平常心」承認、面對我已經深深中了「字癮」、是個瘋癲的「嗜字狂」。但同時,我突然對商人們如何「字誘」我千千萬萬女性同胞有了點「開悟」,只是並不敢保證下次逛街讀到各色美妝香氛用品說明書時,我的荷包可以「進入涅槃、如如不動」。

 我這毛病當然也嚴重發作在課程之間。例如,聽到Goenka老師說:世界上最值得讀的一本書就是你的身體,一個人若博覽群書,卻不知如何讀自己的身體,那也是枉然。我心裡便響起一陣掌聲,叫嚷著:「好!有詩意!佳句、佳句!」然後這句話便以閃電的速度「翻譯」成文字字樣,定格在腦海畫面之中。還有,「內觀」靜坐間,我也往往一不小心又掉進為各種體會「翻書寫註腳」兼「命名」的遊戲裡頭。

作文部隊像攤販、丐幫、工蟻,喜孜孜地包抄過來

 事情是這樣的,簡單來說,內觀法是一種透過觀察自己的身體以實際了解自己的方法,我們是以產生在身體上的感受來知道身體的存在,因此儘管閉著眼睛,我們仍能憑感受知道五官皮膚四肢,甚至內在各種組織結構;從另一方面來看,任何一種心緒意念產生的同時,身體也必定有相應的感受伴隨而生。

一般人總放任感受燃燒,一直到釀成火災才慌忙想逃離火宅,內觀法教人練習專注於觀察身體內的感受,透過全然地「袖手旁觀」、不為感受的火花添加任何柴薪,使得麻密多變如大海泡沫的種種感受,一一自行燒盡熄滅。

一名經驗老到的禪修者,能在感受生起的瞬間就清清楚楚,不會任感受又悄悄引燃一連串身心言行習慣反應的「火線」,才狼狽地抓起滅火器。

 我實在太欣賞太喜歡這種對人的發現、認識了,好啦,一屁股坐下去,一會兒多年前讀過的禪話來叩門:「只管餵貓、不管老鼠」,對對對、就是這樣;一會兒,一群無聊的作文部隊爬到窗口搭訕:「喔?阿羅漢巴利文原意是殺死所有敵人的人?有意思!那可以再加一句說,阿羅漢殺死的敵人不在外面,而在內心深處。咦?用外面好?還是外界?-----」

什麼跟什麼嘛,快快回頭是岸,呼吸呼吸觀呼吸,好不容易又把注意力拉回身上來了,氣息自鼻孔出入,入息微涼、出息薄溫,看我再把注意力自頭頂一吋吋掃描全身終至腳底,然後又從腳底返回頭頂,「身體和整個宇宙都只是許多細微振動波動的聚散組合,其實並無堅固的實質」-----。

嗯,好像真有那麼點味道,就像我此刻這穿透背脊骨的感受叫什麼來著,二十五度冷氣?細管子裡的沙流?按摩師的推勁?不準確、不準確,這感受該怎麼說好呢?哦哦,我的天啊,作文部隊像夜市攤販、像廟會丐幫、像牆角餅屑上那群工蟻,又喜孜孜地包抄過來了!

癮是無底洞,癮是不歸路,生也「有涯」,癮也「無涯」

  就這麼「提起」自責、「放下」自責,糊裡糊塗混到「出關解禁」那天早餐過後,我立刻拔腿飛奔到車上取出傢伙,然後在樹下攤開本子奮不顧身地振筆疾書,不一會兒只見連頁密密麻麻,滿滿是對此行「老實見識」到自己「文字業障」的感激與懺悔,不知埋頭寫了多久才挺身哈個懶腰,像上教堂告解完畢般如釋重負,我滿足地吸一大口氣,正當喜悅的微笑不禁打從心底竄升之際─警鈴大作,突擊臨檢駕到,什麼?狂舞的小子,搖頭說沒吸毒?那腳邊滿地小丸子是什麼? ─-手上物證確鑿。

 後來,我把我的禪修笑話說給一些朋友聽,遭到許多嘲笑,不知道是人家怕我修養不好會羞惱翻臉,還是怎麼的,總之,我隨即也收到許多友情的回饋:

他們都安慰我,沒關係啦,他們也有各種莫名其妙的癮頭,有不斷追逐舒服更舒服的癮,有隨時隨地需要感覺高人一等的癮,有當萬事通包辦到底的癮、有用生氣來控制別人的癮、有裝可憐和煩惱玩躲貓貓的癮-----。

 說來還真是「無癮不成花花世界」!但,癮是無底洞,癮是不歸路,生也「有涯」,癮也「無涯」,以有涯追無涯,誠累死人也,想想,我還是決定乖乖打坐,下回有空仍要再去參加十日課──我的「人生諸癮勒戒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