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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field

老師二十歲

2007年09月19日
老師二十歲◎張曼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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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prock.com.tw/literary-work-manchuan-crown-01.htm
(皇冠雜誌•2007/09)

小學堂夏令營頭一天開課,我是使用助行器緩緩走進教室的。這個出場,實在很特別,坐在教室裡的少年們個個噤聲,一旁的家長議論紛紛。

「我一直在想,應該說些什麼話來激勵國中生,這下可好,我用自己『殘而不廢』的精神,跟各位同學共勉吧。」開學前在夜市狠狠摔上一跤,使我將近三個星期的時間都不良於行,每天撐完十小時的工作時間,只剩下一個強烈的念頭--我要睡覺!
那個星期一,又是開放家長旁聽的始業式,我們將要迎接的是充滿期待、亢奮的學生家長們。孩子常常是被大人逼著來的,剛開始都有點不情不願,幾天後才會欲罷不能。而這些家長多數都是我的讀者,他們的熱情澎湃,有時候會說出這樣的話:「曼娟老師。其實喔,是我超想來上妳的課,可是妳只教小朋友,我只好叫我兒子一定要來上課。」當場上演一齣「代母入學」的新戲碼。

一個熱情家長,旋風一樣的捲進我們的小小辦公室,衝著我大喊:「老師啊!我是妳的學生啊!妳還記得我嗎?」我立刻起身迎接,連助行器也不用,就來到她面前。她看起來,就是學生家長,我無法將她的形象從記憶資料庫中找到。

「妳不記得我了?我是妳文大第一年教的學生啊!那時候妳剛出《海水正藍》,到我們班來上課,好多男生都跑來看妳啊,只好換大教室,還是擠不下啊 ……」文化大學文藝組第一年教的學生,也是我在大學教書的頭一年,那就是1987年的9月。

「二十年了!」我們倆一同驚叫起來。

竟然將滿二十年了。我的老師生涯。

許多畫面、情節、聲音、歡笑、辛酸、苦澀、甜美 ……倏地從眼前一幕幕閃過。我怔忡地站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她立即喚來女兒,與我相見,看見小女孩純真青春的容貌,忽然與她母親二十年前的形象相結合,我的記憶庫閃閃亮起來。「我想起妳二十年前的樣子了。」我輕聲對那個母親說。

剛剛開始在大學教書的時候,我肯定不會是一個好老師,因為不夠專業,歷練不足,再加上太過戒慎恐懼。還記得第一次正式上課,我講了一個神話故事,是和桑樹有關的,並且解釋桑樹與喪禮有同音的聯想,板書時,我緊緊捏住粉筆,竟完全想不起來桑樹的「桑」該怎麼寫?好像一台當機的電腦,只能聽見嘎嘎嘎,硬碟費力轉動的聲音,無助的腦海一片光點。正是他們班的一個男生,走上台來,用粉筆規規矩矩寫下一個「桑」字給我看。大家都原諒了我的緊張,因為台上這個年輕的女老師,比他們大不了多少。但我確實做足了成為老師的努力,我燙捲了長髮,買了有墊肩的套裝,穿上很正式的高跟鞋,還搭配著大型耳環,一切努力都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成熟」些,比較「像」一個老師。

「像」一個老師;「是」一個老師,這中間還有遙遠的距離。

剛剛開始在大學教書的時候,我也是個受寵的老師。課堂上的鮮花、禮物不斷,已經教過的學生會組個小樂團,找到我上課的教室,在門口為我唱生日快樂歌。他們不稱我為張老師,而叫我「曼娟老師」,有的還叫「小曼老師」,親暱得如同姐妹兄弟。他們關心我眉宇間細微的變化,揣測著我是快樂的或是憂傷的;他們與我分享自己最隱密的愛戀與惆悵,知道我可以瞭解並且支持,他們甚且在有人企圖傷害我的時候,挺身而出。

我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努力蛻變,終於,「是」一個老師,而不只「像」一個老師了。

我不再需要外表的裝飾或配備,不需要維持一個「名人」老師,或是「美女」老師的假象。我試著讓自己更自在,也更自由。

這嘗試不見得成功,有個大學生曾經對我說:「老師。我覺得妳戴眼鏡和隱形眼鏡真的差好多喔。為了妳的形象,還是應該常戴隱形眼鏡的啊。」我知道這是發自内心的諍言,對於成年人來說,「外表形象」是非常重要的。而我又如何能逢人就解釋,因為乾眼症的關係,戴上隱形眼鏡其實是很不舒服的。

沒想到在小學堂裡,竟是完全不同的景況。我總是戴著眼鏡的,戴眼鏡上課;戴眼鏡談孔子和莊子;戴眼鏡講李白和安史之亂;戴眼鏡陪他們唱詩、遊戲、寫作文。他們從沒挑剔過我的形象,他們只是喜歡和我分享許多事;喜歡倚靠著我撒撒嬌;喜歡把自己愛吃的零嘴送給我。

在我們戶外教學去看兵馬俑那一天,下著雨,為了怕鏡片淋濕了,我特地戴著隱形眼鏡出門,既然戴上隱形眼鏡,也就刷了刷睫毛,順道撲點腮紅。那些小學生見到我,都有點小小的驚奇。我心裡暗自揣測,他們會覺得老師今天看起來精神很好嗎?還是變得比較漂亮了呢?

等到我們參觀完兵馬俑,在出口處等待集合的時候,一個小男生終於發難了:「老師!妳為什麼不戴眼鏡?」我稍稍解釋一下,他聽完之後,下了結論:「可是,我比較喜歡妳戴眼鏡的樣子。」「對啊!」其他幾個男生女生也圍過來:「我覺得妳戴眼鏡比較漂亮,不戴眼鏡怪怪的。」「對啊。我也覺得,老師還是戴著眼鏡最漂亮。」從小到大,從來沒人說過,我戴眼鏡「比較漂亮」的啊。正當我陶醉其中,如同漫步在雲端,一個更小的孩子拚命擠了過來:「老師老師,我覺得妳戴眼鏡的感覺,好 ……好慈祥喔!」慈祥?我的天!

我那天受到的衝擊,大概就像掩埋兩千年忽然被挖出來重見天日的兵馬俑一樣吧!

小學堂的孩子們,讓我明瞭,他們是完全不在意那些成年人在意的事的,名氣啦、形象啦,一點都不重要。他們要的是一個真正的老師,他們只要這個,而這已是我的全部。

我是一個「二十歲的老師」,剛剛成年而已,未來要學的事,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