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ebook pixel code

Blue-field

親愛的安德烈10-沒有逗留 哪來文化?

2007年10月04日
說得好!但很奇怪, 香港人卻可以突然間"相濡以沬", 爆發澎湃的感情力量...像六四大遊行, 安排學運人士潛逃; 五十萬反政府遊行, 使高官下台; 沙士時的團結與犧牲; 另外, 香港是世界上人均捐獻最多的地方, 香港的公益金是世界第一的...這真是一個極硬極軟的奇怪城市...

看到一段,忍不住哈哈大笑..."最恐怖的是,下車前還要用廣東話大叫,用吼的,告訴司機你要在哪裡下車。"形容得很逼真,大叫是怕司機聽不到,說"用吼的"有點誇張!...他運氣不錯啦,我剛去那時,公車站牌是沒有路線顯示的,想去哪,完全得靠"經驗"去搭車,摸索過程十分刺激啊!
.............................
親愛的安德烈10-沒有逗留 哪來文化?
作者:龍應台 2005.10.15� 第333期
港大的「族群隔離」
MM,

 我來了香港,你卻又去了台灣。我猜你一定很好奇我的港大生涯。

 幾乎一天之內就認識了一缸子人,不過全是歐美學生。你只要認識一個,就會骨牌效應認識一大串。第一天,見到一個高個子,藍眼睛金頭髮,是奧地利來的約翰。他直直走過來,問我要不要去淺水灣游泳。到了淺水灣,海灘上已經有十幾個人橫七豎八躺著,在曬香港的太陽。一發現我會講德語,馬上就有幾個德語國家的同學圍來。他們是奧地利或德國或瑞士人,可是都在外國讀大學——荷蘭、英國或美國等等,然後來香港大學作一學期的交換學生。

 好啦,我知道你要囉唆(我太了解你了):喂安德烈,你要去結交香港本地生,你要去認識中國學生!對啊,可是很難。

 國際學生自成小圈圈,並不奇怪。大部份人都是第一次接觸亞洲,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裡摸索。就拿有名的香港小巴來說吧。沒有站牌,也沒有站,你要自己搞清楚在哪裡下,最恐怖的是,下車前還要用廣東話大叫,用吼的,告訴司機你要在哪裡下車。國際學生就這樣每天在互相交換「香港生存情報」。我比他們稍好一點,小時候每年跟你去台灣,對亞洲好像比他們懂一點,但是懂一點跟「泡」在那個文化裡是很不一樣的。因為沒有真正在這裡生活過,我也只能是一個旁觀者,從歐洲的角度。

 國際學生跟本地生沒有來往,我覺得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語言障礙。港大的所有課程都是英語教學,所以你會以為學生的英語一定是不錯的。告訴你,事實完全不是如此。我發現,很多學生確實能讀能寫,但是,他們講得非常吃力。大部份的學生不會用英語聊天。最吃驚的發現是,香港學生可能可以用文法正確的英語句型跟你講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什麼東西,但是,你要他講清楚昨天在酒吧裡聽來的一個好玩的笑話,他就完了,他不會。

有語言,沒有交流
 但是你也不要以為國際學生就是一個團體,才不是。裡面還分出很多不同圈圈。譬如說,美國和加拿大來的就會湊在一起;歐洲來的就另成一個小社會。你可能要問,是以語言區分嗎?不是,因為我們——德國人、西班牙人、荷蘭人、義大利人在一起聊天,也是講英語。所以我覺得,應該是比語言更深層的文化背景造成這種劃分——你很自然地和那些跟你成長背景接近的人交朋友。美加來的和歐洲來的,差別大不大?我覺得蠻大的,雖然那個區分很微妙,很難描述。文化氣質相近的,就走到一起去了。


表面上,這裡的生活和我在德國的生活很像:學科跟時間安排或許不同,但是課外的生活方式,差不多。功課雖然還蠻重的——我必須花很多時間閱讀,但是晚上和週末,大夥還是常到咖啡館喝咖啡,聊天,也可能到酒吧跳跳舞,有時就留在家裡一起看電視、吃披薩,聊天到半夜。

 你問我願不願意乾脆在香港讀完大學?我真的不知道,因為,兩個月下來,發現這裡的生活品質跟歐洲有一個最根本的差別,那就是——我覺得,香港缺少文化。

 我說「文化」,不是指戲劇、舞蹈、音樂演出、藝術展覽等等。我指的是,一種生活態度,一種生活情趣。

 用歐洲做例子來說吧。我最享受的事情,譬如說,在徒步區的街頭咖啡座跟好朋友坐下來,喝一杯義大利咖啡,暖暖的秋天午後,感覺風輕輕吹過房子與房子之間的窄巷。

 美好的並非只是那個地點,而是籠罩著那個地點的整個情調和氛圍,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文化的沈澱。

 酒吧跟咖啡館,在歐洲,其實就是社區文化。朋友跟街坊鄰居習慣去那裡聊天,跟老闆及侍者也像老友。它是你的「家鄉」跟「文化」概念裡很重要的一環。香港卻顯得很「淺」——不知道這個詞用得對不對。這裡沒有咖啡館,只有蹩腳的連鎖店星巴克和太平洋咖啡,要不然就是貴得要死其實根本不值得的大飯店。至於酒吧?酒吧在香港,多半只是給觀光客喝個斃掉的地方。還沒斃倒在地上的,就歪在那裡瞪著過路的亞洲女人看。一個典型的蘭桂坊或灣仔酒吧裡,人與人之間怎麼對話?我寫給你看:

 酒客甲:樂隊不爛。

 酒客乙:我喜歡女人。

 酒客甲:我也是。

 酒客乙:要點吃的嗎?

 酒客甲:對啊,我也醉了。

 酒客乙:樂隊不爛。

 酒客甲:我喜歡女人……

 吧啦吧啦吧啦,這樣的對話可以持續整個晚上。人與人之間,有語言,但是沒有交流。

永遠在趕時間
 我還發現,香港人永遠在趕時間。如果他們在餐廳、咖啡館或者酒吧裡會面,也只是為了在行事曆上面打個勾,表示事情做完了。這個約會還在進行,心裡已經在盤算下一個約會的地點跟交通路線。如果我偷看一個香港人的日曆本的話,搞不好會看到——09:15—09:45跟老婆上床,10:30 置地廣場,談事情。每一個約會,都用「趕」的,因為永遠有下一個約會在排隊。好像很少看見三兩個朋友,坐在咖啡館裡,無所事事,就是為了友情而來相聚,就是為了聊天而來聊天,不是為了談事情。

 我有時很想問走在路上趕趕趕的香港人:你最近一次跟朋友坐下來喝一杯很慢、很長的咖啡,而且後面沒有行程,是什麼時候?

搞不好很多人會說:唉呀,不記得了。

 人跟人之間願意花時間交流,坐下來為了喝咖啡而喝咖啡,為了聊天而聊天,在歐洲是生活裡很大的一部份,是很重要的一種生活藝術。香港沒有這樣的生活藝術。

 國際學生跟本地學生之間沒有來往,會不會也跟這種生活態度有關呢?

    安德烈


親愛的安德烈:

 我是喜歡香港的。每次回到香港,一到機場,我就覺得輕鬆。不管是從北京上海廣州,甚至是台北,一踏入香港機場,那「文明」和「現代」的感覺總令我長長舒一口氣。空間寬敞明亮,秩序條理井然,法治使你對一切放心——即使是在面對它的警察;效率使你不必劍拔弩張,事情按一定的規律自動運轉。

 我也喜歡香港人;在財大氣粗的港人後面有更多扎實而誠懇的人,在奢華炫耀的人後面有更多素樸純淨的人。你要慢慢地去發掘一個完全不同於它表面的香港。

 可是,香港的文化是怎麼回事?

 到哪裡去?

 沒想到,你這麼快就發現了香港的重大特徵。剛來香港的時候,有一天我逛了整個下午的書店。袋子裡的書愈來愈重但是又不想回家,就想找個乾淨又安靜的咖啡館坐下來。如果是台北,這樣的地方太多了。鑽進一個寧靜的角落,在咖啡香氣的繚繞裡,也許還有一點舒懶的音樂,你可以把整袋的新書翻完。

 那天很熱,我背著很重的書,一條街一條街尋找,以為和台北一樣,轉個彎一定可以看到。可是沒有。真的沒有。去茶餐廳吧,可是那是一個油膩膩、甜汁汁的地方,匆忙擁擠而喧囂,有人硬是站在你旁邊瞅著你的位子。去星巴克或太平洋吧,可是你帶著對跨國企業壟斷的不滿,疑懼他們對本土產業的消滅,不情願在那裡消費。而即使坐下來,身邊也總是匆忙的人,端著托盤急切地找位子。咖啡館裡瀰漫著一種壓迫感。

 去大飯店的中庭咖啡座,凱悅、半島、希爾頓、香格里拉?那兒無處不是精心製造、雕鑿出來的「高級品味」。自己是旅客時,這種地方給你熟悉的方便和舒適,但是,作為「本地人」,你剛剛才穿過人聲鼎沸的街頭市場,剛剛才從兩塊錢的叮噹車(編註:香港的有軌電車)下來,剛剛才從狹窄骯髒的二樓書店樓梯鑽出來,你來這種趾高氣揚、和外面的市井文化互成嘲諷的地方尋找什麼?而且,安德烈,你可能覺得我過度敏感——亞洲的觀光飯店,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我覺得還是帶著那麼點兒租界和殖民的氣味,階級味尤其濃重。

 那天,我立在街頭許久,不知該到哪裡去。

 我們在談的這個所謂「咖啡館」,當然不只是一個賣咖啡的地方。它是一個「個人」開的小館,意思是,老闆不是一個你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財團,因此小館裡處處洋溢著小店主人的氣質和個性;它是社區的公共「客廳」,是一個荒涼的大城市裡最溫暖的小據點。來喝咖啡的人彼此面熟,老闆的綽號人人知道。如果因緣際會,來這裡的人多半是創作者——作家、導演、學者、反對運動家……,那麼咖啡館就是這個城市的文化舞台。

閒人請勿逗留
 你還不知道的是,香港文人也沒有台北文人「相濡以沫」的文化。文人聚在一起,一定是有目的的:談一件事情,或是為一個遠來的某人洗塵。目的完成,就散,簡直就像「快閃族」。

 有沒有注意到,連購物商廈裡,都很少讓人們坐下來休息談天的地方。它的設計就是讓人不斷不斷地走動,從一個店到下一個店,也就是用空間來強制消費。如果有地方讓人們坐下來閒聊,消費的目的就達不到了。

 容許逗留的地方,都是給觀光客、過路者的,譬如蘭桂坊的酒吧、大飯店的中庭。可是,他們真的只是過路而已。而真正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卻是沒有地方可以逗留的。家,太狹窄,無法宴客。餐廳,吃完飯就得走。俱樂部,限定會員。觀光飯店,太昂貴。人們到哪裡去「相濡以沫」,培養社區情感?

 問題是,沒有社區情感,又哪裡來文化認同?

 你再看,安德烈,香港有那麼長的海岸線,但是它並沒有真正的濱海文化。那樣璀璨的維多利亞海港,沒有一個地方是你可以和三五好友坐在星空下,傍著海浪海風吃飯飲酒、唱歌談心、癡迷逗留一整晚的。法國、西班牙、英國,甚至新加坡都有這樣的海岸。你說,尖沙咀有星光大道呀。星光大道是為觀光客設計的——一切都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讓本地人在那兒生活、流連、生根。

 這個城市,連群眾示威的大廣場都沒有。群眾示威,和咖啡館酒吧裡的徹夜閒聊一樣,是培養社區共識的行為,是極其重要的一種「逗留文化」,對加深文化認同多麼關鍵。但是香港是個沒有閒人,「請勿逗留」的城市。

沈澱、累積、醞釀、培養
 你說香港「沒有文化」,安德烈,如果「文化」做寬的解釋,香港當然是有文化的:它的通俗文化,商業文化、管理文化、法治文化,甚至它的傳統庶民文化等等,都很豐富活躍,很多方面遠遠超過任何其他華文城市。是當我們對「文化」做狹義的解釋——指一切跟人文思想有關的深層活動,香港的匱乏才顯著起來。

 在歐洲,咖啡館是「詩人的寫作間」,「藝術家的起居室」,「智慧的學堂」。巴黎的「花神」(Cafe de Flore)咖啡館是西蒙波娃逗留的書房,Le Procope 是莫里哀和他的劇團夜夜必到、百科全書家逗留的酒館。塞那河畔的Duex magots 和 Brasserie Lipp是超現實主義派和存在主義哲學家逗留的地方。施威夫特(Swift)在倫敦的威爾咖啡館(Will's)逗留,那是個文學沙龍,幾乎主宰了十七世紀的英國文學。羅馬的古希臘咖啡館(Antico Greco Caffe)有過華格納、拜倫、雪萊的逗留。維也納的中央咖啡館(Zentral)曾經是佛洛依德和托洛斯基逗留的地方。藝術家在蘇黎世伏爾泰酒館的逗留開展了達達藝術,知識份子在布拉格的咖啡館逗留而開啟了一八三○年代政治的啟蒙。

精疲力盡的「搏殺」
 文化來自逗留——「逗」,才有思想的刺激、靈感的挑逗、能量的爆發;「留」,才有沈澱、累積、醞釀、培養。我們能不能說,沒有逗留空間,就沒有逗留文化;沒有逗留文化,就根本沒有文化?

 可是,安德烈,我們大概不能用歐洲的標準來評價香港。你想,假定有一千個藝術家和作家在香港開出一千家美麗的咖啡館來,會怎麼樣?「逗留文化」就產生了嗎?

 我相信他們會在一個月內倒閉,因為缺少顧客。你可能不知道,香港人平均每週工作四十八小時,超過六十小時的有七十五萬人,佔全部工作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三。工作時間之長,全世界第一。這,還沒算進去人們花在路上趕路的時間,一年三百小時!你要精疲力盡的香港人到咖啡館裡逗留,閒散地聊天、觸發思想、激動靈感?

 思想需要經驗的累積,靈感需要感受的沈澱,最細緻的體驗需要最寧靜透徹的觀照。累積、沈澱、寧靜觀照,哪一樣可以在忙碌中產生呢?我相信,奔忙,使作家無法寫作,音樂家無法譜曲,畫家無法作畫,學者無法著述。奔忙,使思想家變成名嘴,使名嘴變成娛樂家,使娛樂家變成聒噪小丑。閒暇、逗留,安德烈,確實是創造力的有機土壤,不可或缺。

 但是香港人的經濟成就建立在「勤奮」和「搏殺」精神上。「搏殺」精神就是分秒必爭,效率至上,賺錢第一。安德烈,這是香港的現實。這樣堅硬的土壤,要如何長出經濟效率以外的東西呢?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