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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field

雨傘

2007年11月12日
三少四壯集
雨傘 李明璁  (20071110)
 我告訴自己,至少要有把傘,撐著它,就能暫時抵擋不斷落下的無助之雨。

 自從低氣壓驅逐了秋陽,以無數細雨接管這城市後,從戶外到我的屋裡、乃至內心,就濕漉稠糊成一片,而逐漸陷入動彈不得的陰鬱。

 然而記憶,像布拉姆斯的G大調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溫暖地應和著清冷的雨。既然我沒在漫長的異鄉冬日徹底壞死,大抵是熬過來了;如今即便突來暴雨淋在頭上,應該不過就是一陣咬牙哆嗦。最近我越來越清楚,窗外不絕的雨其實無辜,真正無言以對這日子的是自己,不要牽拖。
 於是在這樣打狗都不願出門的時候,我決定停止坐困愁城;拿起一把老派的竹節手柄雨傘,散步去。

 我不愛「啪」一聲就打開的自動傘,總覺得雙手推開雨傘的瞬間,其實是相當有趣的工藝美學展現。當傘骨關節從彎曲到撐直,傘布充滿元氣地如花綻開,緊實繃著與傘骨貼在一起──這些緊湊而巧妙的細節,是如此快速連動完成。在這無言抱怨的日子裡,雨傘用它自己的詩意,回應任性哭泣的天空。

 只可惜,我們總是太急著躲進其中,卻未曾好好看它一眼。此刻路上的每個人,都恨不得飛快抵達,能擺脫傘而不見雨的室內。當然沒有人會注意到,我漫無目的的緩慢行走,以及某種恍神。我撐著傘,身體移動在相似氣味的雨中,現在的自己想和過去的自己,說說話。

 我依稀聽見,在無數受詛咒般的雨天裡,一個亞熱帶遊子適應不良地撐著傘,踩破了一圈圈倒映著寒帶天空的水窪。我總是把衣領拉得很高、雨傘壓得很低,幾乎看不到匆匆行人與混亂車流。傘是我的盾牌,自私地保護著孤寂的自我,隔絕的了寒凍的雨水、幽暗的天空、以及,可能比這些更寒凍而幽暗的,人們。

 無論在哪裡的雨天,傘都為我搭起了一個可移動的臨時避風港。這是種奇妙的靜定空間-包覆但不密閉、保護而不監禁,總之是持續穩固著、但同時卻又間斷飄移著的狀態。在傘微妙的圈劃中,我仍能明確感受、甚至觸碰到「外面」,慌亂而視線模糊的外面。但正因如此對照,我也更具體意識到,此時此地的「裡面」。

 雨讓這城市先騷亂然後冷卻下來,像深夜酒吧裡電視消音播著激烈的運動節目,一切都疲累地消溶在淅瀝淅瀝的聲音地景中,好安靜。

 在傘裡我首先聽到自己的呼吸,然後是心跳、以及腳步。所有僅存的聲響都指涉身體律動,一種健在活著、且仍不斷往前走著的證據。

 傘為我遮擋的不僅是雨,雨只是眼淚似的情緒體現物,曾令我如此不安的其實是醞釀這般情緒的天空,那無邊陰霾不見日光的蒼穹。傘知道我太過渺小,拙於面對;於是它不只遮蔽,還重新描繪一片微小圓弧,暖暖罩著頭頂。儘管是如此有限的個人世界,但這就夠了,我所求不多。

 這些年來我學會接受,所謂的幸福美好都像隨時可能變天的晴空(不過是如此庸俗的道理,卻需要足夠的勇氣來確認)。我告訴自己,至少要有把傘,撐著它(其實更是撐著自己),就能暫時抵擋不斷落下的無助之雨。也讓視線從天而降,重新凝視回自己的雙腳。雖然濕漉難受,但確實踩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