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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們司馬遷

2008年02月20日
那一夜,我們司馬遷◎張曼娟
每個梯次的課程結束時,我們會和小學堂的學生討論,令他們印象最深刻的課程。「我最喜歡的作家是司馬遷,讀他的鴻門宴,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念少年班的國一女生,講起這個經歷和感受,臉頰紅撲撲的,彷彿她是酒宴上的守衛,樊噲從她身邊衝撞而過,直接闖入項羽的營帳中,她的心臟還卜卜的躍動著。

常有人問,國小五、六年級的孩子,在小學堂念些什麼?我告訴他們,孔子、孟子、老子、莊子、韓非子……聽見的人,包括家長,都要皺眉頭:「這些對小孩子來說,會不會太難了啊?」即使是至聖至賢的人,也都說過最簡單明確的道理,小孩子也能知解明白的。所以,我們念的是選文,而不是全部的篇章。讓孩子先感覺這些古人說的故事挺有趣,講的道理也實用,他們自然就會把古人當朋友,作了朋友,免不了要常常探望,自然會受益良多了。

到了少年班,我們選出《史記》的〈項羽本紀〉給國中生念,並且講解了幾位關鍵人物的生平,像是漢武帝、李廣、李陵和司馬遷。這些人物對他們來說並不熟悉,連平日看來總是睏倦無神的孩子,也睜大了眼睛聆聽。聽見小小的漢武帝劉徹對姑母說,若是能得美麗的阿嬌為妻,就要築一幢黃金的房子,把她藏起來,情竇初開的他們便悄悄的微笑起來了。並且提起筆,記下「金屋藏嬌」四字成語。

當我說到李廣拉滿弓,朝著老虎射去,長箭卻深深地插入了石塊中,他們忍不住吟出兩句詩:「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氣勢磅礡地。當我講到李廣的孫子李陵,彈盡援絕,被困在山谷中,匈奴源源不絕,層層包圍了他們,沒有糧食,只能喝馬尿;沒有箭矢,只好從同袍的屍身上拔出箭來再射。那個彷彿永遠不會天亮的黑夜裡,到最後的時刻,所有的箭都射得精光,山谷中卻仍聽見漢軍嘶聲厲吼,聽見彈空弓的聲音,他們何嘗不知道這場戰役已經一敗塗地?只是,他們不能停止,不願停止……

一片沉寂,久久的靜默中,一個少年自言自語的說:「他們已經瘋了。」

這句話為的不是引起譁笑,也沒有引起任何譁笑,少年們神色都很莊嚴,像是明白了,並不是做每件事都能成功的,不能成功的事,有時候為了某些原因,也值得堅持。這種執著近於瘋狂,有著震動人心的力量。

然後,我們講到那個年輕的史官司馬遷,他有著嚴整而完備的訓練,有著平坦而光明的前途,只要好好的做完紀實的工作,就大功告成了。以他的才情與志向,歷史與文學史中,可能也會有一席之地,但,他在不恰當的時候說了不恰當的話,他的命運大逆轉,也轉到了歷史與文學史上最為璀璨的位置。

漢武帝為了李陵兵敗卻不死,大為震怒,將李陵一家滿門抄斬。文武百官都知道漢武帝過份殘暴了,卻沒人敢替李陵求情。司馬遷與李陵談不上深厚交情,沒必要為他兩肋插刀的,卻直言勸諫武帝,差點惹上殺身之禍,後來身受腐刑,才得以茍活偷生,完成《史記》的著作。

「大家都不說話,他也可以不說話的。可是,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他難道不知道說了話會惹禍上身?他難道是為了讓點頭之交的李陵感謝他?他難道是想留下一個仗義執言的好名聲?都不是的,他只是為自己說話,為真理說話,他非說不可。」

「老師!如果是妳呢?」那個常常在班上搞笑的男生,忽然出聲了:「如果妳是司馬遷,妳會這樣做嗎?」這一次,他問得很認真,身體微微前傾,雙眼透過鏡片,專注的凝視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有那麼一刻,我的胸中被澎湃的情緒鼓動著,無法說話。

我想到過去乃至於現在,我在工作與生活中,曾經做過的許多事,說過的許多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在許多「聰明人」眼中看來,這都是些「傻事」與「傻話」,是徒勞的,只是把自己放在難堪的處境中,毫無好處。我並不是不明白,知道隨波逐流可以更省力;知道虛與委蛇可以獲得更多的利益,但,我到底是怎麼了?我為什麼總在最後關頭走上那條孤獨、黑暗的道路呢?

原來,那條路其實並不孤獨,我感到了許許多多司馬遷的陪伴,他們的雙眼炯炯燃燒,召喚著我,使我無所畏懼。

「我想,我會這樣做的。像司馬遷一樣,做應當做的事。」我發自內心的回答。

少年們原本有些緊繃的身體放鬆了,氣氛也漸漸活絡起來,我想,他們可能得到了一些安慰。

而我自己,也在瞬間感到安心。

經歷了這麼多事,這麼多歲月裡的波折,曾經受過打擊傷害,曾經感到萬念俱灰。

結果,我一點也沒有變聰明,我還是原來的我,這樣就好。

這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