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ebook pixel code

Blue-field

孩子們

2008年04月23日
孩子們
文/李 娟

一個年輕的母親拖著自己滿臉鼻涕的小孩子到我們店裡,說要買玩具,這使我們非常驚奇。在山裡呆久了,幾乎都忘記了世上還有“玩具”這個東西。是呀,山裡面的小孩子都是怎麼長大的呢?每個孩子的童年,都像個秘密一樣。

在顧客們看來,我們店裡十全十美,樣樣都有,清油呀,麵粉呀,酒呀茶葉呀鹽呀糖果呀,衣服褲子鞋子呀,汽水呀娃哈哈呀,還有電池和鐵皮煙囪,還有補鞋子用的麻線和莫合煙——卷莫合煙的報紙都有賣的呢!甚至有時候還會有蔬菜和水果……可就是沒有玩具。

我們這裡的小孩的玩具一般都是空酒瓶子。空酒瓶子很好玩的,因為它可以用來裝水;而且,裝了水後,還可以把水再倒出來。

更多的小孩子是空著手跑來跑去地玩。    

還有的小孩子進森林拾柴禾玩,有的放羊玩,有的挑水玩。總之,在我看來,他們的遊戲和勞動好像沒什麼區別,但還是玩得那麼高興。

我把我們非常有限的商品瀏覽了一遍,又和我媽商量了半天,最後向這個母親推薦澆花用的噴水壺。

最後她只好把噴水壺買走了。

從此,我們天天都可以看見她的小孩用那壺在自家氈房子門口的草地上澆水,澆完一壺後,再歪歪扭扭跑到河邊,很努力地滿滿灌一壺,再跑回家津津有味地接著灑。

再想一想,我們居然賣噴水壺!居然在深山老林裡賣噴水壺!真不知我們當初提貨的時候到底怎麼想的……噴水壺到了深山裡,也的確成了一個跟玩具差不多的東西……

我們這一片帳篷區的小孩子挺多的,而且我們這裡喜歡逗小孩逗到哭為止的人也很多,於是,一天到晚,寂靜的山谷裡動不動就會傳來那麼一兩下哭喊聲或尖叫。等出去看時,又平平靜靜的,什麼事也沒有了。氈房子和氈房子之間靜悄悄的,只有兩個小屁孩坐在草地上,全神貫注地往一根長木棒上綁釣魚線。

我們這裡的小孩都喜歡釣魚,而且釣魚都特厲害。出去不到半天,就一個個排著隊回來了,每人拎著一串魚,高價賣給我們。

不知為什麼,我和我媽就是釣不上魚來。我們家的釣魚杆特正規特漂亮,是那種可以收縮的;我們家的魚線也很地道,是專門的魚線而不是毛線或幾股搓到一起的縫衣線。而且,我家的魚鉤也是真的魚鉤而不是弄彎了的大頭針。另外我家的魚餌也不錯,別說魚了,我們自己吃著都覺得很香。可是,就是從來也沒有……

我們去釣魚,半天沒有動靜,可是下游那邊一會兒傳來一陣孩子們的歡呼聲,一會兒又傳來一陣歡。我們就連忙收了杆湊過去,換在他們大有收穫的那個地方重新拋鉤。但還是半天沒動靜,這時,上游那邊――我們剛剛離開的地方――又傳來歡呼聲。

我脾氣不好,試幾次就不耐煩了,可是我媽卻永遠不怕打擊,永遠興致盎然,換了一個又一個地方,越跑越遠,天黑透了才回家。一進家門就迫不急待向我們解釋這次沒能釣上魚來的原因一二三四,完了照例會來一句:“本來有一條眼看就要咬鉤了……”

除了賣魚,這些孩子還老我家賣牛奶和酸奶。他們提著桶――那個桶大到完全可以把提桶的人都裝下――很辛苦地穿過整條山谷,筆直走向我家帳篷。

我們收下牛奶,掏一塊錢給他,不走;再給五毛錢,還是不走。衝他發脾氣,他就哭。沒辦法,再給五毛錢,但還是不走。最後給一塊泡泡糖或者一把瓜子,才勉強能打發得掉。

有好幾次,我們不想給錢,讓這些孩子隨便從貨架上取點價值兩塊錢的餅乾汽水什麼的。他們不幹,他們非要現錢。給了現錢後,才很放心地對著貨架指指點點,要這要那,直到兩塊錢剛好花光為止。

還有些孩子賣完牛奶後死也不花錢,攥著錢趴在櫃台上觀察半天,把擺在貨架上的幾乎每一種商品的價格都詢問一遍,包括鞋釘和蘇打粉在內。問完了就在那裡悄悄地想了又想,最後悄悄地走了,悄悄地跑到別的小雜貨店,花無比漫長的時間逐一對比、細心推敲、反復取捨,最後再悄悄回到我們店裡作最後一輪掙扎……最最後,還是捏著錢堅定地離開。不知道那錢最後到底花掉沒有。

最有趣的情景是孩子們集體去拾柴禾。一人推一個獨輪車——就是那種只能用來哄小孩的玩藝,基本構造是兩根木頭交叉著綁在一個勉強能夠滾動的圓東西上面。通常每推動二十米,那個圓東西就會掉下來一次。

這些孩子一邊賣力地幹活,一邊賣力地修車,一個個汗流浹背的,深為勞動所陶醉。

那些家長們真聰明呀,給小孩們找個這樣的事情,真好,省得他們沒事幹,整天就知道哭。

他們每天不停地從森林到帳篷區這邊來回跑,一窩蜂地來,再一窩蜂地去。偶爾互相打打架,在草地上滾來滾去的。打完了又接著幹活。

他們一整天拾回來的柴禾足夠晚餐用的了。如果不夠用,家長們就順手把那個獨輪車也填爐子裡燒。

我後來認識的小孩子庫蘭有一雙銀綠色的,漂亮的,可以稱得上是“美艷”的眼睛——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小孩的眼睛也可以說是“美艷”的。她眼睛的形狀狹長,外眼角上翹,睫毛瘋長著,零亂而修長,像一種名叫“金絲獻瑞”的菊花品種那潑潑辣辣的外圈花瓣。迎著這瞳子一看,裡面盛著一池碎玻璃,再一看,又全是鑽石顆粒——晶瑩交錯,深深淺淺的綠晃著閃閃爍爍的銀……被這小孩的美目正眼瞅一下,一定會失神片刻的。

可惜小孩子到底也是小孩子,除了眼睛和牙齒干淨以外,她的小臉上沒有一處不是泥巴乎乎的,一雙小髒手上,只有指甲蓋兒是透明而潔白,指甲縫裡也藏污納垢,黑黑的十個圓弧。

本來小庫蘭還有滿頭膨松濃密的金髮的,還是自來卷呢,和她的綠色眼睛一配,整個人跟洋娃娃似的稀罕。可是後來……後來嘛,她想讓爸爸給自已買裙子(當然,一定是我媽慫恿的,這一帶只有我們家店裡賣小孩裙子……),就天天對她爸爸含蓄地嚷嚷著:“熱,熱,熱……”,她爸爸就當真了,三下五除二把倒霉的庫蘭剃成了小光頭。這下這小孩再也不喊熱了,也不指望新裙子了。重新混入髒髒的孩子群中,手持大棒,勇敢地追狗,把這片草場上的所有的狗追得從此沒有一隻敢靠近我們這片帳篷區。

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的是,庫蘭家不是牧業上的,她家是定居後的哈薩克農民。雖然定居多年,但夏天來時,仍會攜家帶口,趕著不多的牲畜到清涼的夏牧場住一段時間。消夏避暑——這是我所知道的很多的定居後的哈薩克家庭的習慣。連一些城裡人也這樣做,只要是牧業上有親戚,並且條件許可的話,就會在暑期裡讓孩子們進山渡過假期。老人們在夏季清爽燦爛的日子裡最渴望的也是能夠到夏牧場生活一段時間。

尤其是緊鄰著夏牧場的一些村莊,一到夏季,幾乎全空了,家家戶戶宅門深鎖,牛羊圈也空空蕩蕩,全村只留幾個男人懶洋洋地守著無邊的田地和水渠。

千百年來傳統的生活和勞動方式固然在短短的幾十年中就已經完全接受了改變,但隨之會面臨的,還有一個更為漫長、艱硬的過渡期――從具體生活到心靈世界點滴適應、緩緩想通的過渡期。我想,這恐怕不只僅僅出於對自然與生俱來的依戀吧?

庫蘭家在這片草場上開著一家小小的糧油店,同時也賣點餵牲口的粗鹽呀,收點羊毛呀什麼的。她家的氈房子和帳篷築在河邊,是這片帳篷區最靠邊上的一家。而我們家帳篷則遠在另外一邊。每天清晨傍晚去河邊提水時,才從她們家路過幾次,她母親總是站在門口,高聲和我們沒完沒了地打招呼。我們也放下桶,陪她慢慢喧話。但是這小孩從來不和人說話,問她什麼,嘴巴一張,就只知道笑,笑得又實在又坦率,兼以“咯咯咯”、“哈哈哈”等音節輔助。真讓人羨慕啊,而我們一般只有在遇見實在可笑的事情時,才會這樣笑。

她的母親很精明很開朗的樣子,穿戴非常利索。這個夏天她已經在我家店裡訂做了兩條裙子了,又因為我們家只有那兩種花色的布料,所以很艱難地放棄了做第三條裙子的打算。

但是有一天她自己帶著一塊布來了,就是那種南疆維族地區產的艾得來斯綢,但卻是質量最差的一種,看上去閃閃發光,斑斕精致,其實,編織得松散異常。不管哪個裁縫,用這樣的布料干活,都痛苦得不得了――必須得在縫紉機上搞微雕似地小心謹慎,手上動作稍稍重一點,布料就給手指戳出窟窿眼了……恨不得用縫衣針手縫……裙子做好了,連熨都不敢熨,熨鬥輕輕地滑過去,布料上也會沿著緯線拔開一溜兒長縫。

盡管如此難料理(做這麼一件的工夫相當於做其它布料的兩三件呢!),也不好意思再抬高手工費,因為這樣的衣服,做出來人家也是穿不成的,哪怕能夠避免所有的大幅度動作,也只能作為一次性衣服穿――洗一水就成了一堆線頭了。

做出來後,布料還剩一小截,我們退給了庫蘭媽媽。庫蘭媽媽想了想,說:“給我家丫頭也做一個嘛!夠不夠嘛?”

我和我媽一聽,互視一眼,硬著頭皮說:“夠。”

於是又趴在縫紉機上痛苦半天,折騰出一件短袖小褂。從此後天天就可以看到小庫蘭整天五彩繽紛、金光燦爛地在青翠的草地上跑來跑去。同一塊衣料的衣服,她母親的那件早就撤退了,她還在堅持不懈地穿,得意洋洋地穿,她向我們呼嘯著跑來,跑到近處,讓我們看她小褂上的窟窿眼比昨天又多出了八個。

庫蘭的姐姐——也許不是姐姐,也許只是庫蘭的一個年齡大一些的朋友而已——阿依鄧,會彈電子琴。其實我們這裡的所有孩子都會彈電子琴的,他們好像天生就對音樂――對音階高低的細微變化敏感異常,剛剛聽完一首歌,順手就可以在琴上完整地敲出來。然後准保會被大人逮個正著:“滿手都是泥巴,竟敢摸琴?!”

而阿依鄧不一樣,她是個文靜的,神情輕松的女孩子,在所有孩子裡年齡最大,都已經上初中了。大人們都很喜歡她,喚她名字的時候,都是很心疼地喚著的:“阿依鄧?在嗎?”。

阿依鄧很勤快懂事,家裡的大大小小的家務活全是她一個人拿下的。她揉面粉的架式特別地道,站在巨大的面盆旁邊,小小的身子渾身都鼓動著力量似的,每揉一下,身子就勃發一次。肩膀上迸閃一下讓人很清晰地就可以感覺到的“勁”兒來。而這時候從背影上看,她的樣子和一個成年家庭主婦沒什麼別。

所有的孩子也都喜歡她,並且很聽她的話。常常看到他們圍著她,津津有味地聽她說著什麼,估計是在聽她講故事。他們坐在碧綠的草坡上,花朵的怒放一般簇在一起,遠遠地只讓人感覺到入迷的寧靜。不由得開始向往他們的話題內容。

或撿到什麼好東西了,都爭先恐後地搶著先給她看,比如樣子像把手槍似的石頭呀,漂亮的針藥瓶子呀,還有某塊奇形怪狀的汽車零件。

阿依鄧就很認真地看,然後很耐心很溫柔地一一作出評價,得到評價的孩子都滿意無比,也得意無比。似乎經阿依鄧這麼一說,那東西就會變成雙份的似的。

我問阿依鄧,問她到底給他們說了什麼,她卻怎麼也不肯重復了,只是不好意思地笑。

對了,要說的是阿依鄧彈電子琴的事。總是在黃昏的時候,吃過晚飯了,但又不想去上床睡覺。這時琴聲就傳來了。

電子琴是河對岸開食堂的海拉提家的。海拉提家去年開的是小食堂,今年就開上大食堂了。明年他還想開舞廳呢!他是這麼說的,但我們怎麼也不信。在荒野裡開舞廳?我們不信。

海拉提個子高高的,長得也非常漂亮,琴也彈得最好。但總不可能老他一個人彈,其它人也得輪流表現一下嘛。於是,吃過飯,他的琴架一支起來,大家都陸陸續續過去排隊了。這使得海拉提的媳婦總是顯得有些不高興,反復地對大家說電子琴是用電池帶動的,得用好幾節呢。

但是在寂靜深遠的沙依橫布拉克,有音樂是多麼好的一件事呀!所以沒人理她。 

大家一般都是憑著對音樂本能的理解在彈奏,可是阿依鄧不一樣,她可是在學校裡專門學過的呢。而且她會彈好多本民族音樂之外的曲子,比如《南泥灣》,比如《雪絨花》。她一靠近琴架,正彈著的人就會立刻停下來讓給她。

阿依鄧手指頭細細長長,雖然很粗糙,生著很硬的繭子,但卻是那麼靈活優雅。而我總是覺得,她彈琴的時候,仍然有著揉面粉的架式――我是說,還是那麼地認真努力,又勃發著源自樸素生活的本能的熱情。

阿依鄧十三歲了。十三歲的孩子已經有了成年人的大部分痕跡,但卻還是孩子。

我見過的更多的小孩是那種看起來很沒意思的小孩。能夠蹲在一個地方半天都不動;或者從河這邊跑到河那邊,再從河那邊跑回來,然後再跑過去――不知道這樣跑來跑去到底有什麼好玩的。

孩子的心離我們多遠呀!尤其他們是能夠長大的、能夠和此時此刻完全不一樣的事物,就更顯得很神秘似很奇妙似的。當他們喃喃有語地在草叢裡尋找什麼東西,當他們把一顆完全能夠一口就吞下的糖分成無數次耐心地吮完,當他們互相有條有理地談論著在我們聽來亂七八糟的話題……小孩子的幸福多麼寬廣呀!……他們又那麼嬌嫩,永遠一副需要保護的模樣,小手軟乎乎的,小胳膊捏一捏就碎了似的,那麼地脆弱……但他們的想像卻那麼強大,彷彿他們全都是在依賴這種想像――吸吮這想像的豐盈汁水而成長的。他會突然對我說:“羊肚子裡的蟲子一飛,羊也就飛了。”或者很認真地問我:“河還回不回來了?”讓我想半天也不知該怎麼接著這茬子話說下去。

而當地人呢,卻從來也不覺得自己和自己家的小孩會有什麼隔閡似的,他們和小孩說著正常得要死的話,很順利地進行各種交流,像命令一個兄弟一樣命令五歲的兒子做這做那的――坦然平和地對待他們豐盈茂盛的童年。諧和至極又互不影響。我很想在其中發掘出一些比如“代溝”問題之類的東西,但在觀察的過程中卻發現,最難做到的不是得出確鑿的結論,而是,要努力保持注意力集中不被另外突然發現的一些事物所分散――這只能說明我太無聊了。

可能真實的生活其實最自然不過了,沒什麼可研究的。

最後說說我們後面那頂氈房子裡住著的卡萬家的小兒子。小家伙八歲,特徵不夠鮮明,所以混在一大群小孩子裡的時候,實在很難單獨注意到他來。但是,到頭來最令我吃驚的就是他了。

――秋天牧業轉場的時候,這個小家伙居然背著乾糧,手持小柳枝,徒步四十多公裡,獨自一個人趕著三頭牛,沿著一般沒人會走的森林邊上的路,走出深山,把牛送回山下的家裡。

居然讓孩子干這樣的話!那他父母幹什麼去了?他的父母當然更忙,得忙著搬家,搬家自然會比趕牛的活勞動量大多了。但是,無論如何,拿一個八歲的小孩子當全勞力的話……這些家長怎麼想的?

不管怎麼說,更多的讓我吃驚的事物,到頭來也都想得通的。我所面對的是一種古老的、歷經千年都沒什麼問題的生產生活方式,它與周遭的生存環境和諧共處,息息相關,也就成了一種與自然不可分割的自然了。這其中生長的孩子們,讓我感覺到的他們的堅強、純潔、溫柔、安靜,還有易於滿足,易於幸福――這也是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