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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歷史

2008年04月28日
一個人的歷史
新京報書評人:子非魚    
   我很小的時候,聽過一個腦筋急轉彎的題目,題目設置的難題是,你參加一個比賽,在比賽中你被關在一個防守嚴密的屋子裏,不能與外界通風報信,你沒有食物,沒有任何營養品,如何活著走出屋子。
  
   答案是,“我不玩了”。
  
   從此我知道不管多麼困難的遊戲,總有一個最後的逃脫辦法,“我不玩了”。稍大後漸漸明白,“我不玩了”有時也是人生一招,當條件過於嚴苛以致傷害生存的趣味甚至生存的可能時,你還可以“誓將去汝,適彼樂土”,用佛家的態度看這叫不執迷。佛家是唯心的,所以不執迷可算是唯心主義的精神勝利法。再說得遠一些,有沒有最後出路大概也就是唯心與唯物的最終差別罷。  
   讀章詒和女士的《往事並不如煙》是在剛剛過去的春節期間。年齒更長一歲,對人生的態度也早已不復盲目樂觀。“我不玩了”的遊戲玩過一次之後,幾乎被拋向荒郊野外,才明白唯物主義的人生並非遊戲,而是一場無始無終的戰爭,一盤無法逃脫的棋局,你的最後一招決不能是“不幹了”,而只能是“把牢底坐穿”,直至大限來到。所幸,你還保有最後一點身後的精神勝利法———留下真相,以待後人。
  
   《往事並不如煙》的“反右”歷史題材當然比我個人的小小人生痛苦要宏大得多,然而它所要講述的歷史情懷竟能把我一點小小的人生況味容納並引起共鳴,是我始料不及的。整個春節裏,我在與世隔絕的地方享受一點人生的快慰,同時這本書又帶給我觸摸歷史的親密感受。我很慶幸章詒和寫的不是秘史,她不是私人醫生,也非貼身侍衛,我慶幸我無法用這本書的材料作為大眾談資,我更慶幸我未因看這本書而對歷史人物產生鄙視。我想,這本書算是達到了回憶錄的最高境界,不因為離歷史太近而產生褻玩之意,不因為離歷史太遠而藐視歷史。在這種境界中,日常生活成為歷史真意的最佳載體,人物從辭典中復活,被覆蓋的真容終於音容宛然。
  
   《往事並不如煙》是一本涉及真相的著作,但它涉及的又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真相。書中所描摹的每一個人都非人物史記似的有始有終,對人物的年經事緯也並不是拿著社會價值的尺度來丈量的。作者無意於揪出歷史關節點上的硬傷來刺激讀者窺看的欲望,而是更加著力于還原人物性格與命運的細節現場。確切而言,它根本不是一本多數人的歷史,而只是一個人的歷史。它不是旁觀,甚至也不是見證,它只是親歷,是曾經撕心裂肺的親歷,而今必須要用平靜的筆寫出來,所以更加耗費心神。章詒和在自序中說,“我這輩子,經歷了天堂、地獄、人間三部曲,充其量不過是一場孤單的人生,沒有什麼意義和價值。我拿起筆,也是在為自己尋找繼續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將枯萎的心”,“寂靜的我獨坐在寂靜的夜,那些生活的影子便不期而至,眼窩就會流出淚水,提筆則更是淚流不止,毫無辦法,已成疾。因為,一個平淡的詞語,常包藏著無數寒夜裏的心悸。我想,往事如煙,往事又並不如煙”。作為章伯鈞的次女,盡管回憶是那樣悲痛的事情,作者並沒有被恩怨焚燒,她似乎已經超脫于善惡的評判,肩負的只是還原歷史的使命,她將真真切切一點一滴的個人情感,落實在一個個具體而微的人身上,她的情感是真實的,並且,她的情感也是理智的,那些與她有恩或有怨的人們因而顯出無限的光彩。
  
   說到真相,這些年破解歷史真相的著作不少,大多津津樂道于資料的真偽與多寡,而它們的傾向又不外三種,一曰揭秘,二曰訴說,三曰審判。名門之後著書立說,尤難擺脫傾訴的欲望。說起來,對于建國初期的歷史,我們知道的已經很多了,但是它依然顯得遙遠而蒼白,原因何在?沒有活生生的人物站在面前,沒有美好的事物撕裂開來給你看。我們看似獲得了歷史的真相,實際上對歷史一無所知,即使有了一點知覺,也一無所感,因為我們無法對一些蒼白的面孔發生同情。《往事》一書的難能可貴之處在于,為我們刻畫了建國之初這麼幾個大知識分子的寫真,他們的真容,本是歷史中的發光體,塵封日久,終見天日。當他們突然在我們面前栩栩如生,歷史的創傷才陡然間有了切膚的疼痛。
  
   然而一個人的歷史畢竟有限,面對主流的歷史,大多數人的歷史,一個人的歷史只有成為每個人的歷史才能對抗歷史的機械化生產。有心于訓詁的人們已然發問,幾十年過去了,章詒和怎麼會將當時對話一一記下,毫無偏差?好心的人大概還會替章詒和擔心:書中涉及一些人物的隱私,會不會引來相關人物的質疑,會不會有麻煩?在我看來,有麻煩是正常的,沒有麻煩倒是可怕的。回憶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如果有新的人物跳出來說出他們的回憶,那我就更要慶幸,歷史的真相又有了更多向度的考量。歷史不怕偏差,怕的只是篡改。
  
   以上是我看《往事》一書的百般慶幸。不管怎樣慶幸,總有一絲惆悵無法解脫。歷史已經離我們遠去。因為創造歷史的人失語了。這本書中所涉及人物,從史良、羅隆基,到儲安平、張伯駒夫婦、康同璧母女、聶紺弩夫妻,無不是德才兼備的大知識分子,這些人努力在歷史的洪流中保持一些生活的尊嚴,同時又不得不用一點生活的尊嚴換取些微歷史的尊嚴,最終徹底失去一切尊嚴。他們無法再言說什麼。即使有如章詒和女士的《往事並不如煙》來言說,也只是歷史旁邊的言說,時過境遷,世易時移。知識分子在時代演進中進入歷史,又被逆時代的潮流拋出歷史,要慢慢拾回自己的歷史尊嚴,還有待時日。
  
   我同時也為章詒和感慨不已。能夠生活在歷史中,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如我等,每日交往,莫非白丁,每日所為,無非生計,沒有什麼未來戰士的任務非我莫屬,便向往那大時代的風雲。真到了大時代的面前,誰能保證他不會側身而過、順流而下、隨風飄浮?章詒和生活在大時代的風雲中,生活在歷史的金山中,身邊寶藏俯拾即是,但是歷史于她,也只是一個最後的逃遁遊戲。在歷史這場無法逃脫的棋局裏,你唯有舍棄真身,才能留住真相。章詒和沒有愧對、薄待她所經歷的歷史。她說康同璧母女是最後的貴族,我說,章詒和才是最後的貴族,章伯鈞有女如此,復有何憾。

章詒和:我會繼續寫下去

新京報記者 趙晨鈺
  
   幾天前,正在香港中文大學作訪問學者的章詒和在該大學的圖書館中接受了記者的電話採訪,雖然她說得並不多,但是此舉卻十分出人意料,該書責任編輯王培元連聲驚呼:“你肯定是出書後採訪到章詒和的惟一一人。”
  
   電話中章詒和的聲音柔和親切,但卻掩蓋不了她言語的力度與豐富的涵義。章詒和說,從1979年開始,也就是她剛剛出獄後,就開始寫作這本書中的文章。書中記述的歷史人物曾經鮮活地出現在她的生命之中,拿起筆來寫他們,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想所感寫下來,是一件太自然的事情。
  
   近幾年來,國內學人對20世紀中國歷史的變遷、中國現當代歷史人物,特別是一些文化人的命運與人格,已經有了進一步深入的了解和反思。但是還沒有人像章詒和這樣,曾經真實地面對過當事人,並了解了一些鮮為人知的內情。帶著自己的直觀感受,觀察著父親母親與這些人的恩恩怨怨,她筆下呈現出的是常人難以想像的時代生態現象。
  
   《往事並不如煙》是一本被我盯了兩個多月的書,從上個月圖書正式露面之後,我就一直惦著聯繫作者做專訪。但聽說,自從這本書出版後,作者章詒和就不再接受任何採訪。她認為作者寫完書後就做完了該做的事,剩下的由讀者自己去讀、去品味就足夠了。到目前,被她推掉的媒體邀約就有十多家,被出版社擋駕的則更有幾十家之多,就連做人物訪談頗有名氣的鳳凰衛視都被謝絕了兩三次。
  
   由於經歷《往事並不如煙》中所記述的人物往事時作者尚年幼,事隔多年後卻呈現出這樣見字如面的描刻,也難怪有人會懷疑書中內容的真實性———書中的細節和對話,是作者全憑記憶還是參考了資料,抑或還有文學加工的成分?對于這種質疑,章詒和說,在寫作時她確實參考了一些資料,既有書面的也有錄音。但這些資料並不是現在市面上公開的東西,而是一些私人珍藏的、不方便說明來處的東西,不過她寫作更多依靠的還是自己的記憶。“不要忽略當時我生活的環境,在那樣一種極端孤立的環境下,記憶是比日記或書信更加穩妥地保存社會真實的辦法。”章詒和說。
  
   現在,章詒和繼續潛心于寫作,但她拒絕透露她還將寫哪些人哪些事。她說:“我拿起筆,是在為自己尋找繼續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將枯萎的心。很多事我都不想說,也不會說,我已經60歲了,時間有限,我惟一可以說的,就是我會繼續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