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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語

2009年02月01日
母語
馮平/聯合報

我在台北街頭買一碗蚵仔麵線,青年老闆乜眼視我……「你是偷渡來的吧?」我舌下一陣嘀咕,囁嚅不知說什麼……我說,「我是台灣人,從小長在這裡。」「我不信,你給我看身分證!」哇咧,買麵線還要看身分證?……

深海,我的母親在說話。

那聽得到、看得見、摸得著的,全是母親的說話,母親的聲音。

語音,創世之始,一切之母。

那餵養我心、我魂,使我成為人的,乃遠遠在文字之先。



母親有生以來說的第一句國語是「溝通」,ㄍㄡ ㄊㄨㄥ。

「你有時間呷你老唄『溝通』一下。」

二十年前,我初中,溝通(communicate)這用詞,也才習會不久,乍從母親口中聽聞,還以為她是吃了機器貓的翻譯糕,說出外國話。她氣色虛倦,面容淒苦,以許多的「不要」作助動詞,說,「叫伊麥擱飲燒酒、麥三更半眠回來、麥吃菸、麥博賭……」我知道這些話誰說了也無用,她卻想只有我能去說他。

是為了我去說服他,她才學來這句新潮的國語嗎?又從哪裡學來的?我訝異,一時拋去她的委託,或說對那些話早已麻木,只在她的「溝通」的字音上嚼鮮;越嚼,終究越咀出一種矜憐,一種艱難,一種幽晦,一種渺渺遠去的音義。岔開話題,我說:

「明天要穿的制服洗好了嗎?」



誰也想不通,我竟然說出一口「太標準」的國語。



「你老母嘸教你講台語喔?!」

我在三重埔一家滷豬腳店前被老闆嗆話,耳根子赤紅起來,又羞又怒。是啊,除了學校,在三重埔這種地方,誰還會說國語?可怪的,我在此生長三十年,第一次有人這樣責問我。親友中,凡能說國語的都向我說國語,他們自己則以台語交談。他們聽我一口「正確」的腔調,心裡納悶,「這真是從我們族裡長出來的孩子嗎?」

高中時,同學問我會不會說台語,我說,「會啊。」他們要我說幾句話來聽,我說,「欲講什麼『呢』?」呢,國語。一語既出,全班半數同學衝到走廊作飲鴆欲死狀,「太誇張了!」我心想,也不以為意。卻有一次,我在台北街頭買一碗蚵仔麵線,青年老闆乜眼視我,動作緩慢,遲遲不肯上麵,我察覺怪異,困惑看他,他收到我的目光,便問,「你是偷渡來的吧?」我舌下一陣嘀咕,囁嚅不知說什麼,莫非要我背國小課文,唱〈中華民國頌〉,喊蔣總統萬歲?!我說,「我是台灣人,從小長在這裡。」

「我不信,你給我看身分證!」

哇咧,買麵線還要看身分證?!

我氣上來,轉頭要走,他說,「不要走!麵給你盛好了。」

付賬時,他又說,「你的口音洩露了你。」



「你嘛呷我講台語!」

台語,母語。母親有時候急起來,就要求我講台語。她寧可忍受我用蹩腳的台語,一個短句、一個短句的慢慢講,也不要聽她肚腹裡所不懂、也完全不理解的國語。她曾否也質疑,她是如何孕育我的?那深海叨叨的言語,一個字、一個音,一個音、一個字,全是她心口上、胸懷裡細細密密滋養進去的,怎麼變成這樣?母音,子音,怎麼天旋地轉,兜攏不起來?母音是磐石,子音是蒲公英飛絮,風一吹,就抓不回來似的。

似如今,母音也擊碎了。多麼尷尬的碎石場!

我拾起來,東一塊、西一塊投入波中,以母語說與母親。

學齡前,我們也一塊看歌仔戲,楊麗花是我們的偶像。我時常披掛一條浴巾,跳到床上,站梳妝台前,飛指起腳,眼目逶迤,身段倜儻,自娛也娛人的唱道:我身騎白馬過三關……她呵呵笑起來,晚餐給我煮紅燒肉,香噴噴。



一切或該自幼稚園始。

母親頭一天接送我到幼稚園,以後就由我自己來回。第一天我怕生,黏著和我不同班的堂姊哭喊,媽媽不在了,還有堂姊在,這是我的親人;我仍記得,我看著堂姊冀望她來安慰,她竟一臉漠然像看別家的小朋友胡鬧。我也記得,我們穿圍兜兒,早晨從教室出來,排隊走進許多畫ㄚ字白漆的棚場上,隨廣播帶動作唱校歌,「母心幼稚園,我們的園地……」幼稚園叫母心,如母之心,如母之育。更、更教我難忘的,是老師放在我桌前的注音符號表,ㄅ、ㄆ、ㄇ、ㄈ……我完全不知道,每讀一遍,我的口音會像蛇皮那樣蛻脫一遍。一遍又一遍,飛快地,我滑出母親的音軌,往他岸浮去,發出與眾不同的腔調。

啊,十分詭譎,無比詭譎!我在母親的身上,在出生的土地中,在珍貴的童年裡,活生生地移植出一分口音,蛻換成一種語音,直接的抹去我的身分、我的底細、我的深海來源。人說,語言是可以轉換的,文字是可以翻譯的,聲調是可以切替的,思想是可以交流的,觀念是可以種拔的,但是,口音是可以改變的嗎?

母語,是可以篩落的嗎?



「你咁喂和人『同性戀』?!」

母親又以國語說出「同性戀」三個字時,真真像晴空乍雷一樣,太霹靂,太震撼,太突兀。她劈頭就問這句話,是我居留美國一年後返台,拉著沉重行李方踏進家門那一刻。語意中她有責切的嚴厲,有極大疑難的詢問。我心潮翻覆,想起才無知會任何人途經舊金山停留三日,在卡斯楚街見識到真真實實同志愛侶的快樂天堂,遂又心虛又慌張又辭彙抓空,無辜耍賴的吐出一句話,「你在說什麼呀?」

那一年,我將三十歲(按她的算法我三十三,我們對此永無交集),仍舊未婚,也不見有女友的來往消息,親友頻頻逼問她,到底我何時結婚?母親找不到答案,回答不出這樣重要的問題;積存不去的壓力,百思不解的焦慮,於是,教她說出「同性戀」三個字來。

她是怎麼把這三個字說得那般清楚的呢?我一直不敢問。

我也不能想像,那從雲林湖口鄉嫁來三重埔,一生相夫教子,又無學識支援的母親,怎能一日調整舌根,發出這種深度社會性,又強烈顛覆倫理的語言來?就如你怎能想像,一個採茶的鄉村姑娘突然間運算起電腦的語言程式來?母親是人間市井裡最平凡、最純樸、最底層的一群,她是一個不識字的女人啊!



不久,我又回美國來。華人聚會中,大陸留學生多如鯽魚,不斷冒湧。大陸人稱國語叫作普通話。五湖四海中國人聚在一起,口音亂紛紛,頂容易被識別出地域背景的,不是廣東普通話,就是台灣國語。

無論人們把我分在這裡也好,分在那裡也好,我的是我自己的口音,篩落母語的口音,跳脫湖口鄉的口音,背離三重埔的口音,有口音的口音,無口音的口音。我用我的口音在異鄉操著有濃重中國口音的英語。異鄉人,是我最穩固的標誌啊。他方的土地上,我說話、呻吟、寫作、唱詩、禱告。

「你們的『師兄師姊』攏有互相照顧?」

母親在海洋那邊的電話裡,每每都問這句話。師兄師姊,國語,亦即教會中的弟兄姊妹。她以為那些弟兄姊妹就相等於她佛學舍裡的師兄師姊。師,ㄕ,母語沒有捲舌音,這字著實難為母親每次都費勁捲起舌頭來。我說,「巫啦。」(台語,有啦。)她就呵呵笑起來,「我又看你不到,你們就要互相照顧,青菜水果多吃一點。」

「嗯。」這個字台語、國語攏同款。



數年來,我回去極少次,最近一次還在兩年多前。母親依然勤於灑掃洗滌,上市場買鮮花蔬果,十年來又因日夜念誦佛經,已認得不少字。她偶爾仍會蹦出一、兩句國語,例如,倒垃圾時,她會仔細教導我作「資源回收」。回收,ㄏㄨㄟˊ ㄕㄡ,遇ㄏ音、捲舌音,她總是彆扭多一些,卻一點不臉紅。

倒是這時,我又聽她說起「溝通」。不是與父親溝通,他已往生十年,是與弟弟溝通,「你有時間呷他『溝通』一下,叫他麥吃菸,麥三更半眠才睡,麥趴趴走……」多少年來,我從未回答母親這類的話,只心底突地發笑,這母心,叨叨的言語。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賀知章,〈回鄉偶書〉)

鄉音是什麼?

寫下這篇文章的同時,我已訂好返鄉定居的機票,馬政府也開放大陸客來觀光。一個從太平洋這岸來,一個從太平洋那岸來。無鄉音的我,帶著無鄉音的鄉音,斜肩卡其色帆布書包,一大顆紅漆星,底下毛書「為人民服務」,大概、大概不會再被店老闆嗆話,也不會再被驗示身分證──他們在我母親的土地上,將儘量的捲起舌頭,並以燦爛的笑臉迎我,「客人(不是人客),您好!進來坐啊,進來看啊,進來買啊!」

鄉音綿綿,我是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