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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柴(唐.王維)

2011年07月20日
--摘錄自簡媜散文集《空靈》

【卷一】空山靈雨
你以為野獸出沒的山最險嗎?
不,
你記得,空山最險。
……………………….
【鹿柴】(唐.王維)
空山不見人,

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

復照青苔上。

【石徑爪痕】

我履著野獸的爪痕,登上山的石徑。

莫要驚擾什麼了,在愈行愈深的山裡。

這冬與春正在密談的季節,連陰晴也不辨了,我單薄的一個凡人,又怎能從山草眠睡的姿態猜測雪的重量,及風的千軍萬馬?那爪痕又該是哪一頭獸的?是頻頻回頭的梅花小鹿嗎?抑是村牛,歇工的時候踱著步,來到石徑上擦它的蹄泥,以為了斷當日的紅塵,便可以老僧入定。

在憂愁尚未發現我,成天只知道追逐小牛犢取樂的年紀,有一天,星空下,那蓄著白髯的鄰翁問我:

“你這雙腳將來要走長路的,考考你,打比方說,你現時要上大山,遇到兩個人,一個呢也要上大山,另一個呢剛從大山下來,你問誰路呢?”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不同,但故意很用力地想,要說個了不得的答案給他:

“甭問路,爺,我熟!”

“我說別處的大山,你沒去過的。”

“爺,我問上山的。”

他似乎有些驚愕,又和氣地追問:“怎說?”

“唉,爺,有伴兒嘛!那下山的急急忙忙趕回家嘍,有工夫說話嗎?上山的一個道兒,咱們一塊吃大餅抓豬雛,還喝酒哩!”

他嗯哼地吟哦一會兒,遙望遠空的星點,仿佛回想往昔的事件;又像凝眸草叢裡的流螢,從幽微的火光中預見了什麼。

“如果,你的伴兒落了陷阱,死了呢?”

我不曾提防有此一問,覺得十分無稽,兩個牛勁的人,會中什麼陷阱?山能有多險,了不得像中獵槍的大黑熊,都倒地了,還看不準幾根毫毛嗎?我說:

“不會的,爺,我們氣力夠!”

“若會呢?”

“那 ,那我替他堆土饅頭,往後捎紙錢。”

我突然感到黯然,仿佛真的死了伴兒。我想明早去敲順子他家的門,我剛剛拿他當伴兒的,他若死了我舍不得。

“堆了土饅頭之後呢?”

“之後,之後我就一個人走了,爺!”

他與我都靜默了,好像星光照臨的遠村近舍,都成了大小的饅頭。長嘆之後,爺說:

“你要記得,問那下山的!”

“怎說?爺。”

他的銀須在月光下絲縷分明,每一根都隱藏一季風霜似的,而此時又安靜而完整地成為他臉龐的一部分,再也想象不出銀胡之前,那張紅潤的少年臉。

“下山的,摸清山的脾氣,告給你哪裡是崖,哪裡是谷?你記到,年輕人仗著膀子硬,自以為掄拳就能扛山了,其實都是空拳,你以為野獸出沒的山最險嗎?不,你記得,空山最險!”

我如今懂了,爺。

看似平和的山,晨霧剛從山坳緩緩漫散,繚繞於蒼翠的眾樹之間。眾樹各依脾性,或占據崖岸,或落籍於峰頂,彼此相安無事。同樣在時間的流域裡推衍各自的情節,以至於一棵猛抽綠葉的小山茶旁邊,竟住著行將枯萎的老槐!山茶的嫩葉不能阻止槐葉的飄落,如同槐葉不能啟示山茶的未來。山只是靜默,榮枯的故事,都在裡面了。

爺,我懂您了。在繁華的表象背後,每個人都是孤獨者;指路人的話語依然留在耳內,但山已不是他登臨時的山。驚險的是,在空寂的山林深處,爺,我看見自己的影子長滿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