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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論壇】田朝明醫師走了

2010年05月06日
【人本論壇】田朝明醫師走了

◎史英

田朝明醫師走了,各界悼念的文章很多,我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寫出來的東西,也寫不出什麼別人沒說過的話;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總還是想寫一點,即使必須引述一些現成文字。

一九七八年,台灣宣佈與美國斷交;就是那一年,我放棄唸了一半的學位跑回台灣。說共赴國難就太可笑了,因為國難是發生在年底選舉之前,而我回來是在上半年;其實,不想再唸數學應該已經有一年之久,當時就是覺得做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知識份子,太對不起所生長的土地,所以是和大部份年輕人一樣,在國外才被喚醒了對於台灣的感情。(後來又去唸書,當然是因為實在沒有能力做別的。)

但因為國難的緣故,年底的選舉被暫停了;這麼一來,我也沒辦法偷偷地去幫黨外人士發傳單了。聽說桃園有一場「中壢事件」的紀念會,就特地跑了去。在那兒遇見蔡式淵是合理的,只是沒想到他會和我擁抱,在美國長談還是不久之前啊;更不可思議的,是遇見田秋堇,我完全想不到會在這個場合遇到她。我所知道的秋堇,是不問世事的清純少女,在學校的時候,我們是以琴會友的 (也就是這樣,田媽媽每次向別人介紹我的時候都說:「這是秋堇的小提琴老師」);不要說政治,我甚至不能想像她會對任何事情有所「不滿」。

但最讓我驚訝的是,在台上大聲演講的夾縫中談沒幾句,她就跟我說每天聽這些耳朵都起繭了;所以,她不但一直是黨外,而且不像我這個初出茅蘆的,聽到任何演講都熱血澎湃。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當時心中那份莫名的感覺:原來,我一向敬重並欣賞秋堇,又和她投緣,並不是沒有緣故;那個緣故,以當時我的「程度」來看,就是會變成「同國」的那個緣故,不論是外顯的,還是潛藏的,重要的是,並不需要說破,冥冥中自有定數——只是這傢伙瞞得我好苦,從來沒有透露過任何事情,是怕舌頭起繭呢?還是認為跟我也是白說?

接下來,我就有機會認識田醫師了;不記得有沒有請他看過病,印象中有凌亂的書桌,桌上有針筒和消毒的器具,但我並沒有能和他「真正」談過話。語言應該是一個主要的原因,秋堇說過,小時候他們家是不准有中文報紙的,當然更不能說北京話,而我的台語,即使到現在也還沒法超出「生活會話」範圍(就是這種切身之痛,讓我非常反對把英文課變成「生活美語」:一種只能用來寒暄的語言,並沒有真正的用處);但這是說我這一方的苦惱,並不是說田醫師不顧慮別人的困難。劉守成在「田朝明.傅斯年.雷震」一文中說:「鮮少講日語的雷震,知道田醫師留學日本,北京話講得不好,就用生硬的日語與田醫師交談;而從來不說北京話的田醫師,為了表示尊重雷震,也結結巴巴地用北京話! �! �回應雷震。兩個出生背景迥異的人,因為相同的民主與人權理想,互相體諒、互相遷就」;當然,這也是因為當時他們是為了營救謝聰敏,在做重大的討論。

在田醫師的追思禮拜上,秋堇說:我一直在想如果今天爸爸能和大家告別,他會說什麼?結果她說的是要替爸爸賠失禮,因為在那個惡劣的環境裡,他一直穿著對抗強權的盔甲一時也不肯脫下,所以常常會碰傷身邊的朋友。但據我知道,既然是朋友,大家都能瞭解;即使被罵了,也認為是應該的,否則便不是田醫師了。其實,真正不好過的恐怕是家人:康寧祥曾對秋堇說過:「你如果能和父親相處,就有辦法和任何人相處」;田媽媽解釋為什麼在十八歲的時候會嫁給一個卅六歲的人,是因為「看過的男生沒有一個像他這樣正義凜然的」,而田醫師的正義凜然,向來一視同仁並不區分對象。

但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頑固」的男人會是那樣的深情,看他寫給田媽媽的情詩,絕難相信那是他的手筆;據說,他們是相遇在「流浪者之歌」(沙拉沙泰著名的小提琴曲)的樂聲之中,或者這是秋堇想拉小提琴的原因?不過,詩人氣質絕對是會往下傳的,秋堇寫過:「有天晚上您騎著摩托車要出診,問我想要什麼。我說:ホタル(螢火蟲)。幾個小時後,您回來了,慎重的遞給我一個綠色玻璃空瓶,裡面有隻螢火蟲,正在閃爍明滅,這是全世界最美、最神奇的禮物!我問您,怎麼抓到牠的?您笑著說:牠自己停在我的衣服上,一路跟著我回來。」我覺得,真正神奇的,是那個回答;「牠跟著我回來」,充滿了難以言傳的深長意味:不僅父親回來,全世界也都跟著回來了;不僅父親要給小孩禮物,全世界也都自願地變成小孩的禮物了——就以一個閃爍明滅的螢火蟲為代表!

這樣的田醫師,會常常讓我想起他;就如每次聽說有那種在課堂上突然站起大聲講話的小孩,我都會跟老師說,田醫師曾在電影院裡,突然站起來大罵銀幕上那個欺壓百姓的軍官,不顧全場觀眾一片愕然。其實,我並不「真正」的認識田醫師,但我總覺得我好像有一點認識他,在心裡。

追思禮拜的最後,秋堇向各界致謝,但最後直接指名致謝的,在這冠蓋雲集的大廳裡,竟然是兩位來自菲律賓的阿姨,並特別用英文鄭重地對著她們表達感激照顧病中的爸爸。突然,那一年在中壢事件紀念會上重逄時的感覺又回來了;但以我現在的「程度」來看,會成為「同國」也是有緣故的,那個緣故,說穿了也沒什麼:不過就是很願意把每個人當成有血有肉和自己一無二致的人,無論那人是聖人或罪犯,大人或小孩,台灣人或中國人…;不過就是很願意把每一個生命當成非常寶貴的生命,即使是為了女兒把它裝在瓶中,也要幻想它是自己跟著回來的&hel! li! p;

這個世界真是奇妙,九十一年前台灣的鄉下出生了一個叫做田朝明的小孩,這便生出了後來的很多事情,讓很多人永遠無法忘懷;如今這個小孩已經走完了他的一生,雖然他一生想要做一個獨立自主的台灣人的願望,竟還遙遙無期,然而,這已經不像當年只是少數先覺者的願望了。那麼,這個奇妙的世界,將要如何回應這份赤誠的期待?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5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