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說起來，我是在父親走後，經由母親及阿姐們的一些追念，才開始慢慢了解這個人。
2003年10月11日回娘家一趟，是我對父親走之前最為深刻的一次印象。同他講話完全沒有反應，很恍神，走起路來也是搖搖晃晃。看了有點難過，難過的是二十幾年來對他完全不了解，現在更不知他心裡在想什麼、要什麼。是他選擇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還是已失去表達自我的能力。身為出嫁的女兒，我也不知從何幫起，多年來親子間除了噓寒問暖，其實是沒什麼交流的。現在想要親近，卻發現這個老人好陌生，不像我所熟悉的父親，我内心莫名不已，感到有些惶恐與悲傷。
當時我整日忙著剛出生的嬰兒很少有機會回家，又因為老么的緣故，所以兄姐不太會把家中的事告訴我，除非情況很嚴重，其實他們早已知道家中情況，是我自己神經遲鈍後知後覺。果然，之後父親反覆進出醫院多次，直到醫生查出病因並建議不必再送院為止。兩個多月後，父親在誦經聲與家人陪伴下昏迷了三天三夜，於12月30日清晨辭世，是二姐打電話通知我的。
原本一個活生生的肉體，用盡全身力氣吐出最後一口氣後，一切突然停止，所有喜樂煩憂已置之度外，生命歸零，這就是「死亡」。半年內我體驗了新生兒誕生的喜悅與失去至親的哀戚，從未對「生與死」有這麼深刻的感受，好奇妙。
父親一生對情感的纖細與內省，不是我這個大剌剌直爽爽的么女所能理解的，以至於幾十年來對他那種A型性格有著諸多不解和排斥。去年初在母親房中找到兩張塵封已久的圖畫，是我三歲時的塗鴉，被父親很小心的保存在老舊相框背面，很像他的作風。看自己幼時的圖畫還被留著，有股很深的感動，原來父親是這麼在乎我及家中每一個孩子。父親用上一代的方式愛我們，可惜我花了幾十年時間才明白。
父親生為長子，一生背負的責任真的很大，國中畢業就必須到城市當學徒，以微薄的薪資供養家中其他弟妹讀書。婚後陸續生了五、六個孩子，在那個物資極度缺乏的年代，一想到每日捉襟見肘的家計窘況，難怪他看起來總是那麼瘦削憂鬱。我猜想，也可能先天體質不良，終生為疾病所苦的原因，才演變成對每一事件每一個人的反應都很在意，最終成為一個非常小心謹慎的人。
在我印象中，感覺父親是很有權威與責任感的。父親那種學者般的氣質與休養，總讓人很難相信他只一是個針車行及柑仔店的頭家，每當別人說「還以為妳父親是教書的或在學術界研究的人」時，我其實有點小小的驕傲。我覺得他若不要身為長子或是家裡富有一點，他的成就絕對大不相同。以父親的興趣和嗜好來看，的確和他的工作和學歷差距甚大。他很愛看書、養動物、攝影、繪畫、旅遊、聽音樂及看電影，我相信這些興趣都有遺傳給家中兄姐及我自己了。
他在工作或顧店時總是穿著又白又挺的襯衫、亮晶晶的皮鞋，還有領帶也是不可或缺。我們寫字的鉛筆都是由他親手用刀片削得又平又整齊，他不但會做西裝裁縫，還會自己釘製桌椅及櫥櫃。撇開他自己完成一層樓高的鴿子籠不說，連商店內的置物櫃及隔間都他一手包辦，更誇張的是連店章也自己刻、商店招牌自己寫。聽姐姐們說，我在襁褓時家裡還經營過早餐店，父親也學會了做燒餅油條等工夫。想起來了，小時候他心情好時都會做又酥又香的芝麻餅給我們吃，真是好手藝。經濟條件不好的情況下，人都變得比較能幹，什麼事都要會做。真是太佩服我父母親的手藝，幸好我們有得到一些真傳。
姐姐們常說我最好命，不管父母到哪裡都會帶著我。對啊，在我四、五歲時父親迷上武俠片，每次為了偷偷跑去看電影，都騙媽媽說要帶我出去玩，而我最愛跟他出門，因為有花生糖吃，有了糖我竟然可以待在電影院裡不吵不鬧。還有兩次的環島旅行也是帶著我和哥哥同行。以前二姐三姐最怕他，只要他一個眼神就可能會嚇到昏倒，但我記得每晚父親忙完工作回家時，第一個會先抱著我坐在他腿上，問我今天乖不乖，所以每天早上我都搶著幫他刷皮鞋，刷得又黑又亮只為博取他一聲讚美。然而，這些都在我長大後逐漸被遺忘了。
在我青春叛逆期間，我們父女的互動就像水火極不相融，不只是我，我感覺其他的兄姐也是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想和子女們談話又深怕得罪我們似的，對於他那種極盡小心緊慎的言行，更讓我 (或我們) 反感，不明白為何每一次的談話就像是預先演練過的，很不自然。因此，經常當他搬張凳子想坐在身旁和我 (或兄姐們) 談話時，我即已藉機轉身離開，然後會聽到身後輕輕一聲歎息。這樣的情況持續好久，直到我由英國遊學回來，變得比較自信獨立，加上搬出去住之後到對家人依賴漸淡，我們的關係才變得沒那麼緊張。
啊，回頭想想，年輕時傲慢，不知傷了幾回他的心。結婚生子後更了解為人父母的辛勞，被我視為理所當然的事不就代表他的愛嗎？在父親逝世週年前夕，借兩張圖畫為文悼念他，無以回報，只能感謝他一生為這個家庭的付出。
《回應》
玲：
為何看了妳們的文字讓我如此的心酸和感動到熱淚滿眶呢....
父親往生的那一夜....
在他房裡曾為我所認識的...
他的一生下了注腳....
剛正不阿
潔身自愛
淡薄名利
不笈不求
謹言慎行
品味高雅
與人和善
他....
我的父親....
真的留給我們很多品德的薰陶....
和無限的關愛...
芬：
你沒當作家太可惜了,文筆真的很好,賺了我不少眼淚,真的好快!一轉眼就已經4年了,以前最常聽阿爸說我最孝順,其實是我最不會去反駁別人,也許就是沒個性沒主見吧!到最後反而覺得最不孝順的是我,在他有生之年的最後一刻還要為我的婚姻讓兩老操心,如果這是註定好的結局倒也不曾後悔,倒是要勸你好好用心經營你的婚姻,像玲現在不就不錯?轉一個念頭去想,只要活著沒什麼嚴重到不能解決的事,想想比我們不如意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阿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