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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的味

2008年01月24日
《青年文學獎.人間獎》社青組--散文 簪纓的味

2008/1/14 人間福報副刊| 作者:藺奕

當我瞥見台北來的弟媳拎起燒出鍋巴味的鐵鍋掩鼻洗刷,心想她刷去焦黑堅韌的豆渣沉澱,也刷去阿嬤灰白青春沉澱最強韌的那段過去,那淡定安靜的甘草人生,似命運鹽滷一塊蠶白色豆花,任歲月的模板無狀裁割。

簪纓,女性的一種髮飾,也是一個地名,她有一條與眾不同的老街,在豆腐料理遠近馳名的味覺路線以外。沒有人潮擁擠的時候,老婦、老街、古厝重新找到位置、建立關係,在時光遲慢的場域裡,沉靜對話。

她叫深坑,因為內山形似頭簪的輪廓,被日本人賦予詩性地名:「簪纓」。「簪纓」日文發音轉介為「深坑」,形塑她溫柔裡見雄渾的熟女性格。

阿嬤腦海裡的記憶深坑,呈現一種巷閭狹窄的景深。長兩百餘米,闊不足二米的黃土道,火災之前兩旁都是茅屋,後來蓋成瓦房,護牆用土角磚、地板鋪洗石子,同樣來自泉州「陳、林、張、黃、高」五姓,留存永安居、興順居、福安居、潤德居酘酘等斜頂街屋,火型馬背、巴洛克式山牆,全簪上雕花的鏤空飾板、剪黏、鳥踏和貼覆彩繪磁磚,恍似繁盛時期板橋林家或金包里老街的分鏡,任磚紅色的佈景,散落老街最美的纓絡。

至此,深坑的輪廓在我腦海重新成形,屋影模糊的雕樑玉棟和飛簷燕脊,一經光線直視,髹漆提琴色的光澤,老街臉譜因此開展一種全新表情。接著瘖啞的阿嬤才請纓出場。

若非濃重髮油氣味洩漏行跡,否則她的無聲,常讓人忘記這個家還有她的存在。我多次趿夾腳拖一路匿聲尾隨,設想踩過和童黨奔跑過的記憶窄巷,愈想靠近一點竟愈不能夠。那時老街已經拓寬三倍,茶行、米行、中藥舖、犁頭店等傳統店舖初具規模,豆腐剛剛進入家常料理,但還嗅不出外人爭相吃食的銅臭味。

我曾經試圖還原阿嬤親眼見識過深坑的三個春天:茶產、礦業跟老街真正形貌。想像老街一天作息,維持在一種晨昏反差的分布狀態:礦色夜暮時刻,某種屬於清早特有朝氣已冉冉蒸起,在全境占地百分之七十的邊坡,礦工們早在迴旋似髮夾彎的地坑敲打石壁、搬運煤土。當日頭踱著貓步自山背後方緩緩移出,白鷺鷥輕踩一路蜿蜒的溪石上,採茶姑娘款擺腰枝晃啊晃地踱出長巷,循梯形茶園拾級而上,以纖纖玉指捻撚一天的新綠和露水。

有人形容這樣的礦鄉有一副「三黑」樣貌:一是氣候潮濕總讓人感覺「天黑黑」,二是礦工家庭多,好像人人「面黑黑」,三是古早屋頂以油毛氈紙漆柏油,所以「厝頂黑黑」。但我的深坑印象並非如此,當時深坑的煤埕多所廢棄,礦工家庭少了,老街的新作息平和寧靜,讓人很難和黑影聯想在一起。

想像當日頭高高燒起,阿公和那些礦工蟻身鑽出坑道,必定尋一株老樹坐下,滿臉汗濕閃躲辛辣陽光草草用餐後匆匆折回暗坑。空虛老街的近景,只剩下竹竿上的濕衣服滴滴答答,其餘一切都習常的慢板下來。

直到太陽不再奕奕,放下扁擔的採茶女工和沾滿煤渣的採礦男丁,分批漫入空蕩的老街騎樓集結部署,在一具具淺淺竹簍前探頭探腦,試圖在刈下一整天蔬菜的萎縮色澤中掙得寬裕的讓價空間。

晏起的老街,漫溢著熱烘烘的日常,紀錄的其實是祖先的辛勤和勇敢。

 然後才輪到豆腐。

阿嬤的豆腐純粹自用,但製作過程的認真,甚至比外頭的賣相更讚。她用立在地面綠筍形色的給水幫浦壓榨出乾淨井水,將清洗乾淨的大豆粒滾入桶裡冰鎮一個早上,然後加水磨細豆汁、經炭火慢慢在大鍋底下加工煮沸濾出豆漿,下鹽滷、將嫩白的豆花移入模板再以大石加壓榨擠,一切細節的講究是那麼行禮如儀。

那時我已深諳拍馬屁的謀略,逢人便說阿嬤的手工豆腐世界一流天下無雙,這話一次次傳入阿嬤重聽的耳裡,被她以一種誇張怪奇的手勢取笑我是:「乞丐命,皇帝嘴」。

除了豆腐,阿嬤還擅長女紅縫補。我常見阿嬤埋首在燈泡的黃光底下,腳板踩著裁縫機、手指撥動轉輪,沿五個指頭形狀修補阿公那雙破損的粗布手套。

我曾經問阿嬤手套又破又舊,為何不換新?她咿咿呀呀比畫,這手套你阿公用順手了丟掉可惜,笑吟吟表情混搭逗趣的形姿,讓所有暗自壓抑的苦,聽起來似平整豆腐那樣光滑自在。

閒裕之餘,阿嬤也搬著小板凳到大樹下,一群老人將就矮凳呷茶、掄扇,磨牙古早的事。他們談深坑人反對建造菁桐坑經深坑到台北的平溪煤道、反對興建台北經深坑轉坪林的北宜高,也對有意砍掉路口大榕樹將老街拓寬十二米的都市計畫強烈反對.....。

剛性的議題,溫性的反抗眼神裡,折射出女性溫柔固守家園的美。

之後話題總圈繞在物價不斷持續飛漲、泥煤陰晴不定的市場行情、和阿公那張灰撲撲臉色下藏不住的職業病情。

阿嬤細細地聽、尷尬地笑,當時阿公的肺葉已經矽變,咳咳咳、咳咳咳,一路長咳的他六十未滿,便感受生命的無能和退化,一跤跌入命運的深坑,厚厚埋葬一生的黑金歲月。

阿公被黑暗帶走以後,我原以為阿嬤磨豆腐的華采作工,因為失去餵養對象,再強顏亦難以養護。但沒料到阿嬤練就一種絕佳的復原能量,下一個年節,她還是興致的小試身手。我總趁豆腐花凝入模板的空檔潛入,見她挽髮盤成俐落的髻,開心的咿呀哼唱,臉上腐皮般的皺紋突然光鮮,伴隨身軀微晃的節拍年輕起來。

芽菜般的輕蹦亂跳。

阿嬤失語大半輩子,但她的餘年還有音符。

記得當時想幫她一把,便輕輕下手拍她,赫然發覺掌下的阿嬤只剩一把骨頭,輕盈的身體質量,彷彿略略蹭蹬一下,就會被一陣風給颳走。

後來,當我瞥見台北來的弟媳拎起燒出鍋巴味的鐵鍋掩鼻洗刷,心想她刷去焦黑堅韌的豆渣沉澱,也刷去阿嬤灰白青春沉澱最強韌的那段過去,那淡定安靜的甘草人生,似命運鹽滷一塊蠶白色豆花,任歲月的模板無狀裁割。

或者其實阿嬤正是模板本身,她試圖將自己凝成美味的模樣,讓兒孫的記憶足以回甘。

阿嬤若是曉語,她會怎麼看待自己?

阿嬤離開多年以來,我行旅過的城鄉不知凡幾,再也難尋阿嬤那種手工豆腐的好口味,隱隱然有一種寂寞愁緒。

炭火溫烤的慢工,早被瓦斯高溫的便利替代,傳統手動壓石的細活兒,也從高效率的機具退讓出來。機器壓榨的工業豆腐只講求更快速的商業供應,減少自然瀝乾的冗長過程,只要一鍋爐一鍋爐倒入大池,以石膏攪拌任瓦斯爐狂催即大功告成。

許多古法和手工,都被科技和自動化的巨輪下,壓輾成記憶的灰。

正如同重返令外地人齒頰留香的深坑老街,原本以為一經豆腐飄香的味覺開採,鑿開的必定是記憶的金礦。我也多次在擁擠人群中不斷回身,試圖找到了一個暫停空間,溫存與老街復好的關係。

我總喜歡揀「德興號」三連棟紅磚樓位置,抬眼望去,觀想那些簪在古厝高牆的磚瓦正微微鬆動,難怪許多二樓窗口嫌吵,早被木板釘死,九份的芋圓、草仔粿,淡水阿婆鐵蛋、酸梅汁的流動攤販四處浮掠,讓我起疑這是否還是當年的胎衣之地?

一場憂心巡禮,當然也有收獲。至少,從老街新舊更迭交錯的映照之中,我看見自己擁有和欠缺的曾經。

我刻意偏離人潮朝外走去,寒風颼颼的正月天。

突然望見一襲紅長袍。

它十分眼熟,想了好久才想起阿嬤也有一件類似款式的紅衣。每年差不多也是趁冬陽正好才掛出來晾曬,似喜幛似布幔的和我的大花棉被肩在一起。每當我鑽進被窩的坑,棉被舖滿陽光味道,還有薄薄覆蓋樟腦丸的淡淡清香。

我突然陷入過去關於阿嬤的某些情境:磨豆腐的汗濕、髮油味道、以及無聲的走動聲。我認定這件紅長袍必定藏有許多關於阿嬤身體的記憶,它始終定焦在那精密的車線、喜色的壓花,在我腦海停格,一次次插播。

今天,我們或許不再挾一口手工豆腐去試探世間味覺,但重回空靜羞縮的老街,總還能從飄逸不散的豆腐香,回眸自己生命初端的成長細節,目睹阿嬤以一種今生從未有過的放下,將被重壓似彈簧鬆脫的駝老身形重新挺直,體悟人生歷經一番壓榨,便能強悍護守礦脈記憶中某些必須集中挖掘和保存。

駐足在此,望向百年不透光的北窗,彷彿重返古遠模糊的空間場域:形似頭簪輪廓的山稜線為綠帶背景,和華樓喧嘩的近景靜靜並置,唯一流動的,是曾經沉沉耽戀的阿嬤手工豆腐不斷淡出,一種味覺最深刻的提醒,值得用童憶的炭火慢慢去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