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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歸於寂〈上〉

2008年01月27日
同歸於寂〈上〉

2008/1/16 人間福報副刊 | 作者:何美諭

最近常被夢境欺凌,不管做什麼夢,最後一定被一種無法呼吸的感覺所嚇醒。嚇醒後,直冒冷汗並且不停地喘息著。我把這種情形告訴友人,友人笑著說:「山裡樹多,氧氣多,我帶你去那裡練習呼吸。」就這樣上了友人的車,一路往山上開。

透過擋風玻璃,看到前方一大片烏雲欺壓過來,望著山下的城市,那一邊還是晴光朗朗。山裡這時節,午後往往會下雨,看來這場雨,勢必與它相遇了。我搖下車窗,讓風在車裡恣虐穿梭,夏日裡難得的清涼,在深山裡容易補捉得到。我閉上眼享受,並且開始認真地深呼吸,山路的險惡,就交給駕駛座上的友人處理。

睡著之際,友人推了我一下,睜開眼睛看見朦朧朧一片,以為自己並沒有醒,猶然十里迷霧如夢。

友人說:「這裡有一間佛寺,下去走走吧!」下了車,地上溼漉不堪,原來真的已經下過一場大雨了!而水氣依舊很重,在山裡無法散去,所以形成白茫茫一片。那霧隨著風吹過來飄過去,撲到人身上沒有感覺。這種景像實在叫人著迷。友人見我傻在那,搖頭笑了起來,知道我的癡性又發了,過來牽著我的手,往那石階上走,這時我才聽到有人叫賣茶葉蛋的聲音,原來路邊還有一排商店呢!

登上台階,走了一會兒後,看見友人所謂的佛寺。一座大概只有三間平房大的建築,在庭園小徑的盡頭。庭園中,有幾棵參天的老松,座落在小徑的兩旁,松下則擺著石桌石椅。還有幾棵半人高的榕樹,姿態勁拔古峭,各成一處風景。而榕樹旁有一株扶桑樹開著白色的花,那股清幽,有別於城市裡圍牆內的扶桑花,脫俗之感,唯有在這深山裡的佛寺才顯現出來。此時腦中浮起王陽明的話語:「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進入寺內,香客甚多,人人肅穆寧靜,虔誠膜拜。而我並不是專程來禮佛的,卻在雙掌合十,深深一鞠躬時,所有的情緒浮了上來。開始向佛說話、開始向佛懺悔、開始向佛祈求酘酘佛不語,慈眉善眼地對著我微笑。我搖了搖頭,對佛說:「真希望生命能無所求。」忽然傳來鐘聲,師父們開始有禮貌地驅趕遊客,因為晚課時間已到。此時柵欄似的鐵門已經啟動,所有的遊客不得不退到庭園外。鐵門走到盡頭「卡」一聲,把遊客與寺院隔離開來。整座山迴盪著誦經以及叫賣茶葉蛋的聲音。我看看坡下的小販,又看看鐵門內的寺院,一邊是繁華紅塵;一邊是遺世獨立,我定在兩者的中間,竟恍惚起來。漸漸地,我感覺到身子緩緩地轉向佛寺,朝著佛寺發愣,忽然間,耳裡退去了叫賣聲,只剩誦經的琅琅籠罩全身。

下山之路,一路無話。腦子裡一直重覆盤旋著「遺世獨立」這四個字。

要遺世獨立,並不一定要深居山中。想起那唱南管的太叔公,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卻也依然絕俗獨立。

最近,老是想起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太叔公,尤其被夢嚇醒不停地喘息時,想著太叔公的傳奇,彷彿有種安慰的作用。

太叔公,一個唱南管的戲子。據說,十七、八歲時父母雙亡,無以為生,於是跟著戲團學戲,四處流浪。他唯一的兄弟,我的曾祖父,則以入贅的方式,來換得生活的安定。

據說,太叔公是一個高壯的漢子,脾氣怪異、性子孤僻、不愛說話,在南管中唱的卻是纖細多情的女旦角色。我總是用力的想像,太叔公在唱戲時會是怎樣的模樣,那個平時猶如被封鎖的喉嚨,在剎那間將粗啞的聲息化作綿細的音調,衝破平常的暗沉,流洩出最清揚的明亮。而所有的動作也隨著纏綿的曲調把僵硬身子放軟下來,讓一伸手一投足,透著纖細的美感,連平時看起來猶如帶著怒氣的眉宇,也開始轉成柔和的線條。就這樣,一個原本高壯的漢子,化作最溫柔的女子。

是怎樣的心思,讓一個漢子想化作女子。以太叔公的身材,粗啞的嗓音,是較適合唱生的,據說,太叔公堅決唱女角的戲,且堅決一個戲團換過一個戲團。如此怪異固執的脾性,使得他雖然生活在人口眾多的戲班裡,且必須面對聽戲的群眾,卻始終獨來獨往,終身未娶,孤孑一生。

太叔公,一個離人群最近,也是一個離人群最遠的人。

這樣的一個人,一生都在旅行。難道他不明白,每每面對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事、物時,必定會帶給自己強烈的寂寞感受,然而,他寧願去忍受,去品嘗這樣的寂寞;寧願放棄與人們建立永久的關係;寧願尋找陌生的路去跋涉,於是一個鄉鎮越過一個鄉鎮,唱盡千古人事,看盡冷暖風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