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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不斷打在我臉上

2008年01月31日
徐國能  (20070724) 中時副刊
我歌唱著,奔馳著,在小小的摩托車上我的前方只剩下模糊的街景,我的人生只剩下淡淡的絕望。中年聽雨,是無情也動人的時刻,唯一不解的是為何從古到今,這樣的時刻總是在失去了睡眠和夢境後,江闊雲低的客途之中呢?

韶光悠悠,歲月在不知不覺裡從容告別,日昇日落裡也漸漸臨屆了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的中年時刻,新貧時代,城市風華不再迷人,大街小巷都是為了繼續活著而努力的工作線。漫遊的雅興只是偶然從行道樹的葉隙窺見藍天時的無端想望;那些疲憊的朝朝暮暮,更沒有帶著一隻吉他浪跡天涯的雄心。生命彷彿是還沒有歷盡滄桑便已老去,茶煙半涼,人生微苦,奔忙在清寂而嚴峻的日子裡,彷彿深深嵌緊的螺絲,對自我與整部機器已失去了改變或理解的熱情。城市的存在若遠若近,那些燈光串聯起來的總名之為繁華,那些落葉堆積則或可稱為深秋,流年在深深淺淺的悲歡裡輕搖慢蕩,卻不禁偶然的思索。安於肥胖而失去嚮往,鏡中的容顏日漸扭曲齷齰,像是用往日碎片拼湊而成的抽象畫,既笑且哀。這時我總愛眷戀一些過往並還顧舊時的輝煌;想起老電影的對白與畫面,想起那些旋律初次響在心中的溫柔與甜蜜,彷若雨點不斷打在我臉上。

雨點不斷打在我臉上,天晴的時候,我偶爾也會用口哨吹起這被人遺忘的小調,在台北,四季送走許多的歲月,這首歌的旋律卻永遠年輕,像輕輕跑向夕陽的馬兒的碎步,承載著我的夢想。可惜我並沒有一頂寬邊的牛仔帽,也沒有一件瀟灑的紅格子襯衫與背帶褲,否則我真的會學保羅紐曼在電影「虎豹小霸王」裡一樣,用單車載著凱薩琳輕輕穿過鄉野和樹叢,穿過青春的悲喜。雨點不斷打在我臉上。我總是頂著紅白相間、圓得可笑的安全帽,騎乘在50cc摩托車上,我沒有一匹用口哨便能喚來的馬,也沒有一個草原的漫漫黃昏,我只有貸款與卡債,以及一堆惱人的公事,我必須闖過一個又一個無趣的紅綠燈,追趕永遠來不及的明天。雨天的時候,心中總也縈繞這般旋律,台北的雨有時倏忽有時滂沱,正是這城市的心境,它們沿著髮際頰邊那樣深深地滴進了領口和心中,冰凍了我的手腳也冰凍了我的靈魂。這時我也會哼起這個令人心碎的調子,也想問問太陽為何在當班的時候睡著了?然而一抬頭,雨點卻是那樣無情地打在我臉上,冰冷一如打在我的心裡。環顧左右,灰藍色的雨衣、銘黃色的雨衣、暗紅色的雨衣,這些大概都和我一樣,是那腳太長而床太短的男人,總是掙扎在都會坑坑洞洞的路上,盼望期期艾艾的生活能順溜一些,即便是下一個街口不用停車等待都算好事。我實在很想和他們一同來分享這條幽默的老歌,歌詞裡說:不用藉著埋怨來逃避雨勢,因為我本來自由自在,什麼事都無法使我懊惱。

自由自在?那是美國人的樂觀,是西部英雄主義的幻覺,青春年華的天真。

在東方新興的商業都會裡,無論是偪仄狹斜的街,或是牽腸掛肚的生活,可使我這中年人懊惱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不然我可以和頭頂上的捷運賽賽車,或是仔細欣賞那些高樓的窗戶,想像每一個深深門庭裡有著如何動人的故事;我也可以在楓香林中尋覓鳥雀的蹤跡,在樟樹或欖仁的綠蔭裡追蹤季節的隱喻。我可以自由地闖盪台北的街巷,風流撫遍;可以任意停駐於一個況味裡而感到生命的幽深。但我煩心的事實在太多了,課程、會議、閱卷,影印、購物、作業,繳費、演講、看病……剪碎的生活像雨點,不斷打在我的潮濕的靈魂上,這教我只能儘快奔赴目的,完成任務,然後再趕赴下一個目的。只有直線的行程經常使我想起童年奔跑在綠野的好日子,也讓我緬懷校園裡純真的邂遘逅與無言的愛情,我感到自己就快變成《駱駝祥子》裡總是與夢想擦身而過的青年,最後終將失去所有,包括對美好的一點眷戀。

我即將被世界打敗,毫無疑問。

曾經我天真地以為自己是多麼地自由而富足,不是那樣地窳陋不堪;我只需關心風的絮語雲的心事;只需苦惱天涯太近,不足以滿足我的馳騁。學生時代為了幾百塊工資到遠地打工,在滂沱的雨中騎車回家,那時雖然淋漓,卻深深覺得自己征服了世界,那微薄的錢攢存夠了便可以買幾張嚮往已久的唱片幾本心儀的書,在夜裡獨自聆享時感到無限的喜悅,似乎懂得了生命小小的雋永。我也曾經在黑夜的雨裡行軍,悶熱汗臭的雨衣使人絕望,但我的心中仍然等待一片和煦豔麗的陽光草坪。而現在的我卻不免羨慕身旁駕著進口車的紳士或淑女,懷想他們將風雨屏擋於窗外,和著雨聲享受一曲巴哈或貝多芬的溫馨心情,並且深深感到自我的狼狽,無可救贖的失落。在城市不斷落下的雨裡,思無邪的青春、奮不顧身的理想和輕盈的旋律,慢慢溶解為一灘油污的水,倒映了今天的滿懷心事,完全淪落的中年歡哀。

落在昔日的雨水豐潤、甜美而遼敻,如今我卻慢慢嘗出城市雨水深邃的清苦,枕上的梧桐秋聲,茶盞前枯荷悲吟,都比不上打落在安全帽上、節奏單調的城市之雨那般無奈,那般淒清。每一顆雨滴都夾雜著被文明廢棄的化學物質,或酸或鹼都能蝕骨;而每一顆雨也都是現代生活昇華而又凝聚的心事,深沉且凝重。我總在雨裡諦聽它們,奔波的嘆息、勞苦的絮語、塵念的聒噪、慢慢通過我流向溝洫,流向遠方的海,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直到凝聚為一場巨大的海嘯,世界才短暫靜默,隨後又恢復了日常不斷的嘈嘈切切,雨聲的叮叮咚咚。閱讀著打在臉上的雨,慢慢懂得了城市和自己的心事,天何言哉?陽光裡的自由留給他日,我們眼前必須安於腳太長而床太短的狀態,不許抗議。

雨點不斷打在我臉上,我歌唱著,奔馳著,在小小的摩托車上我的前方只剩下模糊的街景,我的人生只剩下淡淡的絕望。中年聽雨,是無情也動人的時刻,唯一不解的是為何從古到今,這樣的時刻總是在失去了睡眠和夢境後,江闊雲低的客途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