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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水舞

2008年07月10日
2008/7/3 人間福報副刊| 作者:◎文�地兒

當一個人,經過不懈努力,能夠對著天地自豪地宣告,我已制服妄心,煩惱已斷,生死已了,走了,再見!是多麼的瀟灑啊。

偕友,踏著月色,靜靜地來到古城旁浩淼的湖邊。

幽靜的月光下,巨輪般的湖上音樂噴泉設施黑越越地泊在湖中。一粒歌聲響起,多姿的水珠,水扇妙曼而來。白色、橙色、紅色、藍色、綠色的燈光染亮了水珠,彷彿一群群姿態各異的人群在月光下舞蹈。

「深夜花園裡四處靜悄悄

只有風兒在輕輕唱

夜色多麼好

心兒多爽朗

在這迷人的晚上……」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 I feel you,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

《My Heart Willl Go On》

歌曲是表達人類心靈的最好媒介,而舞蹈則是個跳動的音符。

在這遠山環抱的湖畔,如泣如訴的《我心永恒》、恬靜纏綿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渺渺茫茫地飄在輕輕漾著月光的湖面上,一字一句流進心田。狹長的音樂噴泉兩端潔白的水柱直沖明月,又扭身遙向互奔,呼喊,中間諸多一紅一藍相擁人舞的男女造型,孔雀開屏般的水扇,鳳尾竹一樣的水樹,而高高低低地飄揚起來,如夢,如幻,如舞動的歌聲。

湖邊散落著人群,或佇立,或靜坐,任憑歌聲和舞蹈拂過滿湖清風,細碎明月。天地彷彿止在夢樣的湖色山光中,醇酒一樣把整個身心都融化了。想起了很多,幼時的夢想,相知的美好,迷濛的舊夢,如煙的往事,都隨著歌聲水聲淡淡升起,粗糲的人世間僅留下了甯靜和快樂。

「一曲歌聲動風雨,好夢由來不願醒。」

漸漸地,水的舞蹈和歌聲去了,歇了,人們陸續離去。脫了鞋子,立在水中,清涼的湖水觸摸著雙足,四周遠山如線,新月中天,瞬間空曠甯靜的天地裡,我才彷彿醒了。

韶華易失,好夢易去,這妙曼的水舞,和靜寂的湖面,再次讓我領略到了這一無奈而傷感的人生真諦。

兩千年前,佛祖在袛樹園演說《金剛經》。濃蔭匝地,眾人環繞,一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的清音,照破黑夜的迷茫,真實顯露了人生的況味,被代代演說。嘗讀《紅樓夢》,「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寶玉黛玉的「淚眼相對心語共,無奈鏡花水月中」,無數人物的「繁華綺夢終如夢,鏡花水月一場空」的淒冷結局,讓人淚水潸然。

也許,這是每個人從誕生到消亡,都要面對的人生課題。小女兒剛剛會說話,看動畫片,正在動人之際,忽然遊出了字幕,響起了片尾曲,女兒常常攤一攤手,喃喃不清地說:「沒了,沒了。」甥女戀愛了,正在繁花似錦時,卻戛然而止,芳塵隨風。她痛苦莫名,我便無限歎息。我亦何嘗不是如此呢?升學、晉職等等夢想隨風飄零,父母的慈顏瞬間黃泉兩隔時,何嘗不痛苦莫名呢?父母和同事臨終散亂迷茫的眼神,僵硬的遺體推進焚化爐,濃烈的黑煙騰空而起,幾分鍾後,人形化作一堆零散的骨渣和白灰的強烈對比,一直橫旦我心。



佛祖說法四十九年,如聲聲醒石,不厭其煩地宣講人間的苦空無常,提醒人們,要堪破人生,跳出對夢一樣的水舞的追逐和癡迷。因為,再美好的水舞,再絢爛的糾纏,也終有無常、消歇那一天。

佛祖入滅時,弟子紛紛哀哭,惟有開悟的一些大弟子們不哭。佛祖讚許大弟子們的同時,安慰阿難等痛哭的弟子說,人間的聚會,總會分離,人間的美好,終會煙花般逝去,不應哀戚這短暫聚會的流散,應該努力管好自己,利用寶貴的人身和光陰,尋找到那寧靜、真實而永恒的自我本心,回歸不受輪回擺弄,生死自在,心靈自在的精神家園,永離輪回和煩惱,成就、解脫自我。臨終,佛祖反其道而行之,宣講了人生是「常、樂、我、淨」的,只要看透了人生榮枯的規律,就會苦樂不挂於懷,人間在他眼中,翻作淨土,水舞美好,消歇亦美好。鏡月空花,也是清涼。

佛祖臨行前,又一次慈悲地叮嚀弟子們解脫人生煩惱的規律。

我們的痛苦,常常來自攀緣、分別、憎愛和不捨。不同的心境,觀看同一事物,得到的是不同的感覺。佛經說,同一條河流,天人看河水是琉璃,凡人看河水是水,而在餓鬼眼中,竟然是滿河烈火。這就像男女,戀愛時看對方如同清淨的蓮花,一旦反目,對方就成了臭烈難聞的毒草毒花。或許,河流和戀人未變,變的是我們的內心和審視的目光。



明代高僧憨山大師曾作一首逑澄心銘逜,形象地道出了煩惱的來源。

「真性湛然,如澄止水。憎愛擊之,煩惱浪起。起之不休,自性渾濁。煩惱無明,愈增不覺。

……忘我之功,在乎堅忍。習氣才發,忽然猛省。省出即覺,一念回光。掃蹤絕跡,當下清涼。

清涼寂靜,挺然獨立。恬澹怡神,物無與敵。」

憨山大師是儒釋道皆通的肉身菩薩。自幼出家,但未剃度,只是在佛寺求學,苦學多載,遍覽天下書籍,文章驚世。十九歲時,看到一起遊學的才子們科舉得中,他竟然起了入仕的心。經老師教誨,悟到了人間的歡喜,無非是一場妙曼卻不實在的水舞而已,因緣和合而成,終歸散去。於是,下定決心,剃度出家。三十多歲,即開悟,悟到了若心「旋風偃嶽而常淨」,即可達到「常、樂、我、淨」,清涼無比。

憨山大師後半生歷經含冤入獄、疾病等逆境,但他不起憎惡心,把逆境作為幫助自己還債,消除菩提道上歷劫積累的惡業的機緣,而心懷歡喜,努力修持、著述,最終超越了輪回,生死自在,留下一尊不壞的肉身和大量著述,贏得了人們的敬仰。反觀那些追逐名利官位等水月鏡花的學友們呢,是不是仍然在輪回中苦惱地漂泊,頭出頭沒,解脫無期?有感於斯,憨山大師寫下了這首長詩,作為弟子們的座右銘。在生死的河流面前,為人們留下了一艘渡輪和路標。



阿羅漢長辭人間,即將入滅時,常常會念一首著名的偈子:「生死已盡,梵行已立,所做已辦,不受後有。」當一個人,經過不懈努力,能夠對著天地自豪地宣告,我已制服妄心,煩惱已斷,生死已了,走了,再見!是多麼的瀟灑啊。

見我呆立已久,好友提醒我,該走了。我們便沿著湖畔,結伴而歸。

城市的樓宇間,燈盞在張著明滅的眼,一只只路燈愈行愈遠。還有幾個不眠的孩子,在湖邊路畔玩耍。

朋友見我感慨,淡淡地說:「水舞的漂亮,已經欣賞過了,就行了。」

我看著他,卻始終難以遣懷,這或許是我的弱點吧。無情何必生斯世,有情終須累此身。無始劫來,我一直在隨著心在牽纏著周圍的事物,不能自主,知苦而無力脫苦,這或許是最苦惱的事吧。

「一念心清淨,蓮花處處開……」拐進巷口,隱約聽到這樣的歌聲。簌簌空響的法國梧桐下,突然想起了《楞嚴經》中,佛告富樓那雲尊者,「此迷無本,性畢竟空。……覺迷迷滅,覺不生迷。」是啊,我們的心本來是清淨自在的,並沒有人綁架我們,讓我們去煩惱。煩惱只是我們四處紛飛的永不知足的渴求與違背意願的環境碰撞出的微瀾假相。如果我們能如憨山大師所說,痛下決心,束縛自己猴子一樣處處攀緣抓撓取捨的躁動的心,空掉我相,掃蹤絕跡,以一顆不執著的心,像不著水、不著塵的蓮花一樣立在世上,隨緣生活,對我們應盡的責任和應作的事情,「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對個人的榮辱和環境,「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把生命的解脫和智慧的提升作為唯一追求,才能像一行禪師所期許的,把恬靜的行走作為體驗和欣賞生命的目標,以無為的精神走在喜樂的路上,當下達到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境地,並成為快樂自在的人和眾生的警醒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