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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100%的余光中(上)

2008年08月01日
2008/7/29 人間福報副刊| 作者:陳幸蕙

六十餘年創作歲月-日子堆疊著日子,今天繼承著昨天-那麼,便確實證明了,他手中所掌握、揮動的,的確是一枝「從未放下」、永不疲倦的彩筆。

余光中.村上春樹.馬拉松

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在小品文集《尋找漩渦貓的方法》中曾說,不同於一般人對作家的刻板印象-例如熬夜寫作,既煙且酒,身體狀況不佳,截稿日期將至才「蓬頭垢面閉門趕稿」,等等-一向維持著豐富、穩定創作量的他,卻是一位早睡早起、生活規律、熱愛運動、「每天跑步」的創作者。

村上的最新著作,甚至,便是一本談跑步的書,書名直截了當就叫-《關於跑步,我想說的是……》。

在這本尚未有繁體中譯的隨筆集裡,村上表示,截至目前為止,他已在夏威夷、北海道、紐約、波士頓等地,連續參加全程馬拉松比賽(四十二點一九五公里)達二十五年之久!

而如果村上迷不健忘的話,當更記得,一九八三夏,時年三十四、剛出版了生平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開往中國的慢船》後,這位曾在普林斯頓大學擔任過訪問學者、駐校作家、最近並獲頒普林斯頓榮譽文學博士的小說達人,更曾意氣風發地遠征希臘歷史現場,跑過從雅典市到馬拉松村的經典路程。(註)

因此,若提出「馬拉松作家」一詞,許多人心中所想、所立即浮現的作家名字,大概便是村上春樹吧!

當然,曾多次實際參與全馬賽程、在台灣人氣指數極高的村上,絕對是名副其實的「馬拉松作家」。

但若從抽象或精神意義來看,不跑馬拉松的余光中,以巨大耐性、堅毅、專注,和對創作始終如一、不渝不移的忠誠,不受任何商業價值制約,迄今文學長跑已逾一甲子,猶不斷向歲月前方、屬於他的文學新地平線,縱速奔馳,步伐日益輕快穩健,笑稱歲月愈老,繆思愈年輕!-在我心中,卻實更是意志、自信、積極性、內在能量,與持續力驚人的「馬拉松作家」。

從十九歲到九十歲

這場輝煌豪邁、飛越千禧的跨世紀文學馬拉松,如追本溯源,是從余光中十九歲那年開始的。

其實,四川悅來場中學時代,朝夕涵泳於古典詩詞與西洋文學間,這天真自負的文學少年,便已自許要成為詩人。十九歲進入金陵大學外文系後,由於時局動盪、對未來充滿高度不確定感,當憂鬱、焦慮、寂寞、熱情……,終日在他寓居的小閣樓四壁間,不安地碰撞激盪,企圖尋找有意義的出口時,某一秋晴之夕,倚窗眺望,遠山奇幻紫金,觸動心事,忽令他想起浪漫悲情的希臘才女,於高崖墜海前迴望塵世的最後心情,詩心起跳的文藝青年,情思奔湧,拈筆寫下生命中第一首作品逑沙浮投海逜,始正式踏上這時光征程的起點。

此後,手中這「從未放下」的一枝筆,便「從十九歲的少年一直醒到現在」。

八十歲的現在。

並且,總是與一盞桌燈-他「桌上的一座燈塔」,「脈脈三尺的溫馨」,「第一位讀者」,「比一切知己,甚至家人」更能默默為他分憂的另一位「最親的夥伴」-共同面對「夜深全部的壓力」,在每一個靈思不寐、詩興不竭的長夜,於海峽風浪與波濤聲中,傾聽他「和自己從容地對談」,或向虛空擲問,當整個世界皆已鼾然。

他最初的創作動機、為自己找到的美學方向是│

給平凡的時代一個名字,

給蒼白的歷史一點顏色,

給冷落的星系一縷歌聲。(逑創造逜.《鐘乳石》.一九五七)

而在多年獨樹一格的耕耘、累積、開拓,與延伸,之後-詩、散文、評論、翻譯-除小說外,近乎全方位的文學發展,不僅堅實地構築成他心靈與創作的四度空間,且結晶出逾千首詩群(二十本詩集)、數百篇散文(十三本散文集)、上百篇評論(七冊評論集),和十四本翻譯-任何一個以創作為志業的人所能期望的豐盛飽滿的果實。

但結實纍纍、成果而甘的故事卻並未到此結束。

跨世紀文學馬拉松猶興致勃勃仍在持續。

不久前,當我將《悅讀余光中.散文卷》二校稿送請這白髮皚皚、「雪峰之下內燃著火山」的作家過目時,在那燈色瑩黃、舒適親切的小客廳裡,他自然淡然、理所當然地表示:

「我打算寫到九十歲。」

一句多麼令人想起齊白石、畢卡索、羅素等人的自我承諾。

作家與時光美好的約定!

陸游說:「此身已與流年老,詩句猶爭造化功」。

當里爾克宣稱這世上沒有勝利,「堅持就是一切」時,我卻在一位馬拉松作家,從十九歲到九十歲的壯麗延伸中,不但看見了堅持,也看見了里爾克所不曾看見的-一個文學少年,天真夢想的勝利!

對永恆的微笑,給虛無的回答

這個勝利,或說,這個「生命曾經是瓜而苦」,經文學引渡,「成果而甘」的過程,既是余光中身為作家,忠於自我、高度自律、築夢踏實的典範演示;同時,也是他長久以來,無時或已,對母語的熱愛、對文化的使命感、對藝術生命的自覺,和對創作的企圖心,交相激盪、彼此良性作用的結果。

已逝美國評論家兼小說家蘇珊.桑塔格曾說:

「若能使工作成為自我強制的行為或一種『麻醉品』,憂鬱則可轉化為英雄意志。」

雖然余光中曾說他人生解憂方式有五-朗讀詩章、學習新語言、從事翻譯、閱讀天文書籍、自助旅行。但當他面對存在意義、永恆大謎、生命虛無、宇宙浩瀚等課題,充滿困惑,終不免流露「常懷千歲憂」的蒼涼時,這位對生命高度敏感的作家,真正的解憂之道卻還是-寫作。

一方面,透過書寫、書寫中的思考,他企圖突破困惑重圍,尋找生命終極的答案;另方面,藉著寫作這高度意義化的行為,積極昂揚的英雄意志被激發,如穿透精神烏雲而出的光焰,照澈心中幽暗的死角-「你猛踢黑暗一窟窿�成太陽」-無告無解的「千歲憂」,遂被超越且得以抒解。

因此,身為審美意識強烈的詩人,在余光中作品裡,我們除看見藝術處理的深度外,卻也意外地,常看見一種令人血脈賁張的奮進意識、不肯低頭屈服的抵抗精神、極具感染力的正向思考,以及,令人莞爾不禁的陽光性格-一種儒家精神的高度發揚,形成獨特的意識風貌、思維品質,唯他所獨有-總之,頹廢這兩個字,在余光中字典裡,是不存在的!

此外,也由於認真看待寫作,兼以嚴謹細膩,他習於在每篇作品後題附創作日期。把這些寫作日,連綴、鋪排、綿延、還原成六十餘年創作歲月-日子堆疊著日子,今天繼承著昨天-那麼,便確實證明了,他手中所掌握、揮動的,的確是一枝「從未放下」、永不疲倦的彩筆。

創作力宏富外,卻更顯示出高度的自我要求、工作紀律、書寫欲望,與成就動機。

因此,作品,確實是他的日記,「最深刻的日記」。

是他寄給這個世界「最親切的書信」。

也是他參與歷史,實現、並完成自我的光燦途徑。

但,若放到宇宙冉冉無極的時空座標來看,卻更是-一個「堅持風格與尊嚴」的作家,人,將悲劇性視野,括約成當下意義的凝注,與掌握後-對永恆的微笑,給了虛無的回答。

註:馬拉松長跑歷史現場,其實是從馬拉松村跑到雅典。村上當年決定於清晨起跑,但考慮尖峰時刻進入雅典市區的高車流量問題,故最後採取了里程不變、但避開危險的逆向路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