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ebook pixel code

yagisu

情義老人

2008年08月05日
2008/8/5 人間福報副刊| 作者:游乾桂

爸爸臨終前,依舊惦記著孫義。

孫義是誰?

這個名字好熟,可惜故事有些漫漶,根本記不起來了。

有一天,一些情節的原貌終於被我拼湊出來,回憶起來他正是爸爸多年的好朋友,換帖兄弟。(圖/劉昕)

關於他們的情誼故事,慢慢浮掠上來。

小時候,爸爸有兩種機會出門遠行,多半會帶我同行,一是進香參拜,環島一圈,再來就是到鶯歌找孫義了。

他們家在鶯歌的巷弄裡的一間簡陋平房,早期生活並不優渥,堪稱清貧,但有一間足以糊口的陶瓷生產工廠,生產民生用品,如碗盤之類的。

小孩子對這些屬於大人的事,不太有興致,我只關心他家門前溝渠裡的魚,那時候的鶯歌四周全是稻田,旁邊有灌溉水溝,魚兒漫遊,隨手一撈,就有鬥魚、青鱂魚,有時候還可以看見鯰魚、鰻魚等等,不小心還可能遇上蛇,至於孫義這個人,我便沒有太多的記憶了。

他是爸爸的一個朋友,沒錯,但就一個好朋友,何必念念不忘?

這些年來,我從家人的口中,漸次整理出一分情誼地圖,記載著上一代感人肺腑的情義故事,而我也慢慢想起更多關於孫義這個人的事了,瘦瘦的,高高的,操著外省口音,或者福州腔,講話有些怪怪的,與父親的正宗閩南語簡直成了南腔北調,本來該是不和諧的畫面,在他們倆的身上竟是如此協調。

他們的故事應該從孫義逃兵這件事說起。

國共內戰的時代,孫義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就被人從村子裡喚去當兵了,喚其實不切當,應該叫做捉吧,他且戰且走,最後渡海來台,但父母仍留在內地,想家、念家,想回家是他一直藏於心中的願,只是輾轉抵台的他,根本就與家人失去了聯絡,一個孩子,孤零零的,當起了兵,午夜夢迴,思鄉情怯,情緒便跟著潰決了,那時候的長官多半是老芋頭,那能了解如此細膩的心理,出了錯就受罰,孫義耐不住身心折磨,選擇逃兵。

軍營離我家不遠,前門只差一座橋,後門越過一座牆,沿著溪流,涉過及膝的河水,穿過麻竹林,大約也不必多久就抵達我家後院,他便是由這一條密道到達我家求援的,冷冽的冬天,伴著細雨,冷颼颼的風呼呼拂叫,孫義一個人躲在雞寮發抖,直到媽媽餵雞時才發現了他,當時的孫義已嘴唇發白,幾近失溫。

媽媽大聲呼喚著,爸爸火速趕來,一見是個小孩子,衣衫襤褸,二話不說便扶他進門,送上一件厚衣裳,熬一杯熱騰騰的薑湯,讓他暖暖身子。

等他能開口,第一句話竟是:「我是逃兵,我想回家。」

「逃兵?」

兩個字可把媽媽嚇壞了,當年這種罪可重了,隨便一個畫押,可是死刑的,窩藏罪犯者可也好不到那裡,少不了一年半載的牢獄之災。

「怎麼辦?」

媽媽對於這件事的發生有些魂不守舍,報不報官有了掙扎,最後爸爸決定救人為上,囑託媽媽騰出一間房間讓孫義把身體養好再說。

他提醒媽媽:「不准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媽媽當然不會提的,這可是人命關天呀。

爸爸當年為何不顧一切搭救孫義,早因他的過逝而無法追究了,莫非念在他是個小孩?或者被他的大時代的故事所感動了,心生不忍?

他在家裡窩藏了一個星期左右,身體狀況回復了,便急著想走,不想連累父親,於是趁夜北上,找一個落腳地,覓一個工作糊口,再想想歸鄉的路,爸爸也無二計,只能答應,臨行前,囑託媽媽縫了幾條被單,幾件衣服,還有奉上幾兩錢,帶著他過小路,抄捷徑,通過層層關卡,到宜蘭火車站坐上北上列車。

孫義北上之後去了那裡?

做了什麼?

過得好不好?

父親一直念著,卻無從得知,直到多年後孫義寄來了一封信。

爸爸不識字,看不懂漢文,突然來了一封信,他可嚇了自己一大跳,莫非當年窩藏孫義的事東窗事發,如今法院來了傳票,但都過了那麼多年了,有誰記得?

爸爸請識字的人解讀這封信,才明白是孫義寫來的,對於當年的恩情一直懷德,沒有忘記,那封信是告訴父親他找著一個穩定的工作了,有了收入,並且寄回了當年父親送的盤纏。

信中說,離開宜蘭他輾轉到了鶯歌,並在陶瓷廠工作,收入微薄。

兩個人從此有了聯絡,不是父親北上看他,就是孫義上來到宜蘭,坐了大半天的慢車探望父親,兩個人像莫逆之交,一夜談不完,最後義結金蘭了。

孫義斷斷續續來家裡幾趟,他發現這麼多年來,我家的經濟一直沒有改善,還是當年贊助他被單時的清貧模樣,他看了有些心酸,答應父親,他來想想辦法。

果真,有一回帶來希望,他同父親提起及在陶瓷廠工作,看見有人訂了一些盤碗,在鄉下做起了盤碗出租的生意,利潤頗豐,而當年宜蘭未有這類的生意,值得投資,父親被說得心花怒放,心動極了,但唯一的問題,也是最大的障礙則是錢了。

「錢不是問題。」

「錢怎麼會不是問題?它是大問題!」

這一年,他與老闆的千金成婚了,成了陶瓷廠的主人,經濟一下子闊綽起來,他告訴父親,如果想做,他就把陶瓷廠裡的盤碗運來一批,至於款項等賺了再算,事後父親才知道,有些貨,孫義是沒有生產的,他向同行購得,再用專車運來宜蘭交給父親,而錢他先墊付了。

父親長考了三天,答應了這個邀約,成立了宜蘭第一家盤碗出租店,而它真的是我家脫貧致富的轉捩點,孫義這個人成了我家的救星,由於他的加入,讓我的大學之路有了轉機,原本父親希望我高中畢業,不要上大學,留下來工作,務農或者做些什麼農事都好。

我徬徨極了,我愛書勝於一切,屬書呆子型的,課本內沒讀多少,課本外愛不釋手,沒書好讀,可就苦了,但也不能因而要求父母借貸供養,正當苦無對策之時,盤碗的生意成了荒漠甘泉,讓我的人生出現了曙光,有了轉機。

就這樣我家成立了盤碗出租店,婚喪喜慶全包了,後來還與辦桌的配合,生意好到沒有空休息;初期做了沒本生意,而且很快就上了軌道,應接不暇,父親得了第一款之後,急著匯上貨款,便請大哥匯了過去,但被孫義退了回來,他回信說:「不必急,你還需要資本的。」

媽媽對於孫義也很感恩,她說,最後都是一年才結算一次,至於孫義是否虧本,他就不知道。

我猜是吧。

他是來還恩的,他曾跟父親說過,沒有他就沒有孫義,這恩情不是用錢能算的,但在我來看,沒有孫義的相挺,父親就賺不了錢,我的大學之路也就遙遙無期了,這個恩也不是金錢能算的。

兩個人,從青年,到了中年,相知到老年,一直到父親臨終前還念著孫義,問他何時會來看他最後一眼,聽得我們全鼻酸來,顯見他們的兄弟情誼。

兩個老人的情義,在多年之後,讓我不小心,在一個風中的午後,從腦門鑽了出來,心情仍是微微悸動。

父親出殯時,孫義帶著一臉哀戚,送老友最後一程,沿路哭著,我也流淚不止,這是我見著他的最後一次,如果還活著,該是個九十歲的老人了,很想見見他,說一句謝謝。

這個夢想恐怕來不及了,有一回,我去了鶯歌,問起孫義,一位老人家想了一回,說著:「老孫呀,二、三年前往生了。」

我請老者確認,他說:「是吧,這裡姓孫的只有一位。」

爸爸走了,老孫走了,這段屬於上一代的情義故事,大約也就塵封了。

想著、想著,眼前竟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