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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風中的塵土

2008年08月30日
〈三少四壯集〉風中的塵土
詹偉雄  (20080829中時電子報)

 我下意識地會掃描宿舍入口,是否有那個緬甸僑生的蹤影,因著那首「風中塵土」,他那留得稍長、蜷曲的頭髮,以及敞開兩顆釦子的胸口,都在我心目中都變得豪邁起來。

 我們高二的教室,有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麗澤樓」,老實說,直到今日念了大學,都還不知道這命名的來歷,學校的其它幾棟大樓,光看名字便明白那是威權時代逢迎拍馬得來的產物:譬如高一上課的「敬業樓」和「莊敬樓」,或者高三上課,背面三大排窗戶開向大操場的「慎思樓」;唯獨「麗澤」這兩字,至少稱得上脫俗;更何況,它面前兩顆勃發巨大樹蔭的榕樹,總為你上學之際帶來某種晨間友好的邀請,放學時,那斜斜赤日灑落地上的搖曳葉影,也尤其浪漫。

 麗澤樓的日子,在記憶中鮮明無比,因為,上的課完全不專心啊,我的第一個高二念自然組,印象中,都是在昏睡中度過:數學已經完全放棄了;化學老師準備著要競選市議員,早已是心不在焉;英文老師則是新來的,如今回想,怕是有一點憂鬱症的傾向吧,上課上著會突地沉默起來……。雖說昏昏沉沉,但那段歲月仍是夾帶著些許淡薄幸福的:我每天都帶著詩集上課,就著我三樓窗戶邊的位置,與高聳木棉花枝幹上暫棲的鳥兒一齊,把一些詩抄在課本的封底和扉頁上,譬如說鄭愁予的「如霧起時」、楊牧的「帶你回花蓮」,還有?弦的「酒吧的午後」,還記得刻下?弦「我們就在這裏殺死/殺死整個下午的蒼白」這些字句的時候,木棉花的毛茸茸種子飛得一整個教室都是。

 我這個窗格,也同時面向著學生宿舍,說是宿舍,它也不完全是我們認知中的宿舍,其原因,一方面是床位太少,而或者可說,是這些床位都給「僑生」佔滿了,而即便有床,本地生也未必敢跟「僑生」們共處──我們一進這所高中就知道:由於人少,他們非常團結,也因防禦城裡青少年對他們的挑釁,他們都很會打架,據說,房間裡到處藏著小武士刀或扁鑽……。

 也就是某個下午吧,我依然在夏日蟬聲的潮浪中,恍惚地入睡了,遠遠地,卻有著如今可辨識出的一種「三指法」吉他樂音傳來,也直到今天,我方知曉那是一首名喚「風中塵土」(Dust in the Wind)之鄉村搖滾歌曲的前奏,接著,一種比我們成熟得多的嗓音,從宿舍的窗際唱了出來:「我閉上雙眼,僅一瞬間,念頭便飄然而逝;所有的夢,迷惘地從我眼前掠過,風中的塵土啊,它們都是風中的塵土」,在那般的高中歲月,歌詞自是意義模糊的,但從大學吉他社的歌本裡翻得來,也差可捉摸它當時晃蕩我青春心靈的緣由──日子不過是「殺死今天下午所有的蒼白,以及明天下午一部份的蒼白」:「一樣老的歌,不過是無垠大海中落下的一顆水珠;雖然我們拒絕承認,但我們的努力終究證明是一場徒勞,風中的塵土啊,我們不過是風中的塵土……」。

 第一個麗澤樓高二念完,我留級了,第二個高二因為轉了社會組,教室換到一樓,因著採光的關係,室內的光線幽暗多了;放學時或上學時,我下意識地會掃描宿舍入口,是否有那個緬甸僑生的蹤影,因著那首「風中塵土」,他那留得稍長、蜷曲的頭髮,以及敞開兩顆釦子的胸口,都在我心目中都變得豪邁起來:「不必太堅持吧,除了土地與天空,沒有什麼能永恆存在;當時間溜走,你用所有的錢也買不到另一分鐘……」;當我進入這所大學,重新溫習「風中塵土」困難的三指法樂譜,才驀然回首地記起:原來,引領我橫渡青春期的人,從來就不是任何一位老師,而是一位遠地來的歌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