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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與師生

2008年08月31日
2008/8/28 人間福報副刊| 作者:侯吉諒

「尊師重道」強調的不只是禮節,而是一種文化、價值觀念的傳承,那裡面不只是知識技術的學習,更是人格、修養、觀念的全部啟發,這也就是「師徒關係」無比珍貴的地方。

  兩年多前,一位學生遠道拜師,感於她的誠意,所以重拾舊業,又開起書法班來,後來學生愈來愈多,也漸漸有了一點麻煩。

老實說,我教書法的心情其實滿矛盾的,許多人雖然想學書法,只是想淺嘗即止,甚至根本就是抱著「想學個才藝」的態度,這和我期待的「師徒關係」,有很大的距離。

在現代的社會關係裡,「師徒」的關係大概是很少有人能了解的了。

「師徒」不是現在的學校裡的師生關係,更不是補習班那種販賣知識的師生關係,而是傳統學藝問道的,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那種師父傾囊相授、徒弟全心學習的關係。

歷史上最有名的師徒關係,當然是孔子與他的七十二名弟子,學生追隨老師周遊列國,問道於生活之中,那當然不是現在人在學校裡上課可以想像的境界。

現代人最可以說明什麼「師徒」關係的,大概是江兆申先生和他的學生們。

一九九一年開始,我有幸跟隨江兆申先生學習書畫,於是漸漸把所有雜事排開,以便可以在老師找我的時候「隨傳隨到」。

那時候江老師已經從故宮退休,搬到埔里居住,每兩星期回台北一次,一般是周五中午回台北,周一中午回埔里,在台北的三天時間,行程大都排得滿滿的,要去醫院固定門診、拿藥,周日上下午各有一堂課,應酬就排在晚上。

我那時在《聯合報》工作,下午一點開始上班。我一般都是周五中午到南港老師家,送他去國泰醫院門診,之後趕去上班,下班時如果老師有應酬叫我作陪就去餐廳,沒應酬的話,有時老師會叫我去家裡吃飯,喝點小酒,陪他看看電視。老師生活規律,九點多就睡覺,於是告辭回家。

周六早上再到老師家,看他畫畫寫字,中午陪老師吃中飯,接著再去上班,如果有晚上的應酬,就再去餐廳。

星期日早上是我們上課的時間,通常是早上八點開始,到中午十二點。下了課,一般都去忠孝東路明耀百貨後面巷子的一家餐廳吃飯,飯後大都也都會去李義弘師兄的畫室聊天喝茶,李義弘的畫室非常寬敞,四五個大男人累了就躺在地板上休息也不會覺得擁擠。一般回到家都是四五點了。

星期一早上,我再到老師家,看老師畫畫寫字,中午飯後再去上班。

老師不在台北的那個星期,大都會分批約學生下去埔里,因此我大概一個多月就會去一次,台北埔里一趟交通時間大約四個多小時,所以一般會安排至少三天兩夜。

如果誰太久沒去埔里,老師就會要他安排時間,開車載他去埔里,老師不說原因,其實大家都知道老師在盯學生了。

因為這樣,所以我得空出許多時間,才有辦法侍奉陪伴江老師。因此,我漸漸把許多事情都取消,除了在《聯合報》的工作必須維持外,其他的事情大都取消了。

那個時候我做的事情還滿多的,除了《聯合報》的工作,還幫兩三家出版社規畫、監督出版業務,還幫忙做一些雜誌的編輯,以及廣告的企畫執行等等,雖然都只是幫忙性質的事情,但這些工作的報酬加起來一年大概有二百萬左右,是我當時在《聯合報》薪水的數倍。然而,為了可以空出時間和江老師學習,我毫不猶疑的放掉那些工作。

簡單來說,為了可以和江老師學習,我放棄了一年兩百萬的收入。

當時似乎也沒有計算太多,只是覺得錢可以再賺,但能夠和江老師學習的機會實在是太難得,當然要緊緊把握。

那時有少數朋友知道我花了這麼多的時間和江老師學習,都覺得不可思議,我自己卻認為一點都不奇怪。因為不可能有第二個江老師這樣的老師,在中國書畫的學問上這麼淵博,創作這麼精采,而且教學完全不藏私。

直到一九九六年江老師到蒙古、東北旅行,在瀋陽因心肌梗塞病發猝世,我跟隨江老師的五年時間,完全沒有缺席過。

江老師的過世,對書畫界來說,是重大的損失,然而,恐怕只有他的學生才知道,失去的是什麼。

也有一些朋友知道我跟隨江老師的情形,頗為佩服。但我自己知道,在老師的學生中,我並不是最認真的,我入門的時候,有許多師兄已經跟隨江老師超過三十年,也早就是台灣的名家、大師,但他們依然兩星期來上課,沒見過誰請假的。

有的師兄師姐遠在南部,上課要前一天就到台北來,這樣南北長途來往實在辛苦,但他們依然是數十年如一日。

我參觀過一些書畫團體上課的情形,老師畫畫寫字的時候,大部份的學生都坐著看老師示範,但似乎只有少數是認真的,許多人甚至聊天聊得極其忘形。

江老師上課的時候學生幾乎全部都是站著,因為只有站著才能看清楚老師下筆的方式,一個早上四小時下來,只有在老師停筆休息的時候,大家才會交談,不然,安靜的畫室內,就只聽見老師的筆在紙上畫過的「沙沙沙」的聲音。

老師畫畫的時候,有時畫到紙邊,常常看到站得近的師兄一個手指頭就伸了出去,幫老師把紙壓平,老師的筆畫過去,手指就輕輕的離開,絕對不會影響老師的畫畫節奏,這種默契,只有師徒之間相互了解到一定程度了,有可能出現,當然,也只有極其認真的觀察老師的動作,才有辦法產生這個互動。

寫字的時候,這種默契更是表現得極為明顯。師兄不但要幫老師拉紙,還要照顧紙張的平順,以及抄寫內容的順序進度,以便讓老師寫字可以一氣呵成。寫書法最重要的是一氣呵成,但最難的也是一氣呵成,因為長條式的書寫需要不時的把紙張往前移動,才能繼續寫,如果沒有人幫忙,就得寫一寫就停下來移紙,所以老師寫字的時候,通常會叫學生幫忙。

但拉紙不容易,要了解寫的內容、也要知道寫的技術,尤其是寫到底端的時候,要不要往上拉,讓沒有寫到一個節奏的句子繼續寫下去,這就需要相當的經驗。師兄們跟隨老師二三十年,了解老師的習慣,什麼時候要拉紙、拉的幅度多大,都控制得恰到好處。有時老師才寫完一個字的最後一筆,紙張就迅速拉到下一個字落筆的地方,其精準的程度常常讓我看得驚訝無比。

但幫老師拉紙也是很好的訓練,因為一方面要非常留意老師寫字的節奏,一方面也要判斷他的節奏,並從老師寫字的順暢與否檢驗自己的判斷是不是正確,這樣一來,就等於是在學習、體會老師寫字的節奏。寫字的節奏,是寫書法的一大秘訣,也可以說是一個人書法能不能進入創作階段的重要關卡。

寫字畫畫是不能受到干擾的,我很佩服那些學生一直講話但依然能畫畫寫字的老師們的好脾氣,但也覺得老師不要求、教導學生尊重創作是不對的。

至少,上課的時候要認真,再至少,老師示範的時候要安靜,這應該是最起碼的基本態度,上書畫課不能只教技術而不教態度和觀念,否則學生們永遠無法學會正確的觀念與態度。

中國人從小沒有接受多少美學的教育,對書畫的欣賞能力只停留在字寫得端不端正、畫得像不像的幼稚園階段,但一般對書畫又有很多自己的意見,這些,是學習書畫時都要糾正的東西。

在古人學藝的過程中,首先教的是做人,而後才是知識與學問,這種教育方式,有其深刻的意義。

現代的教育制度固然讓所有的人都有機會受教育,但學校的體制卻只能教知識,很難及於其他,尤其是現在媒體發達,各種知識、觀念、價值觀都有,學校裡很難像二三十年前那樣,灌輸學生比較正統、正面的價值觀,有的學生甚至瞧不起老師,有的老師也的確不能勝任,凡此種種長期累積下來,我們的社會慢慢就失去了師道的尊嚴與功能,老師與學生之間,甚至變質為知識的買賣的關係,完全喪失了「傳道」的可能。

「尊師重道」強調的不只是禮節,而是一種文化、價值觀念的傳承,那裡面不只是知識技術的學習,更是人格、修養、觀念的全部啟發,這也就是「師徒關係」無比珍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