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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散夏日時光

2008年09月06日
《物史與心史》吹散夏日時光
2008/9/3 人間福報副刊| 作者:楊佳嫻

我的香港永遠是夏天。總在盛夏時光走過旺角街道,聽太陽與人聲同步喧騰,總在絕不低於攝氏三十五度的高溫下,盤行清水灣畔小徑,看海戴著白色小雲,滑行過金色風。我們的電影因此總存在著大反差:分離是寒涼的,可是有熾烈的光色照在身上;不能擁抱對方的時候想抱緊自己,可是海風撲過來,衣領袖口鬆透的感覺提醒了皮膚上的熱汗。

今年八月,我又飛來香港。在地鐵中幾次轉換,終於順利在彩虹牛池灣搭上小巴,米色小座椅,顯示時速的數字燈,乘客呼喊下車時(至今我仍不知道他們喊的是甚麼)司機左手一抬示意,山路拋甩大彎,風很大,夾織雨水,霧已經升起了,聳立的屋←密密分為一格一格,竹竿自鐵窗內伸出來,未來得及收入的恤衫飄動如旗,幾乎可以想見那單位面積之窄狹。

風如此旺盛。任何台灣人均會擺出經驗豐富的神色,曰,好像颱風喔。沒想到真的是颱風。抵晚上香港天文台網站,已經發出東南烈風警報。香港朋友說,看也沒用,下午還是四號風球,晚上突然掛上八號風球,你能預防甚麼?--聽到這裡,腦中好像被誰投入了硬幣,刷刷翻過清單,按鈕播放出湯寶如九八年經典歌曲〈感冒〉:「誰也沒法可免疫吧 /失戀都似是斷斷續續感冒吧 /完全在意料中變化 或長或短進化/治療那來又去的感情 不可怕」,無法預防,難能免疫。這是兩種時常混用的比喻,以風暴比喻愛情,以突來之疫症比喻其不可緩解的執迷,高熱。包括近來在此地文化青年間頗受歡迎的大陸電影《頤和園》的開頭,女主角余虹的日記:「有一種東西,它會在某個夏天的夜晚像風一樣突然襲來,讓你措不及防,無法安寧,與你形影相隨,揮之不去,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能稱它為愛情。」

颱風來了,把房間玻璃窗一一拉緊,扣好,闔上紗窗,風聲呼哨著溜過,好像一百個頑童在雨中尖叫,永不疲倦。雨水刷糊了視野,每年在我記憶中猶如壁畫的藍天、綠島和灰綠色泛金沫的海,先是退減為濃淡不一的灰,最後為雨霧所包攬,變成湧動的單一的灰色,雨勢起伏,有時候可以望見一點小島延伸的岬角,過幾分鐘又消隱了。每隔幾分鐘遠遠一輛車開近了,又開遠了,寶藍,深紅,雪光白,好像那是全世界唯一真正在移動的東西。風雨太強勁的時候似乎不是把世界吹遠,而是吹回原點,在劫難中無法離開自我;或吹散,吹細,略微鬆開窗戶卡榫,強風立即如砂紙拖磨過臉面,一片甚麼倏地鑽入窗內。

是一張死葉。此刻,它如同一隻蝴蝶身上撕下來的翅膀,為風的餘力所震動,像一個不確定的傷口,膠著在那一地從行李箱中拖拉翻攪出來的,在此颱風天,紅黃橙綠卻毫無用武之地的衣紗羅衫之上。

(本專欄每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