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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青春幻愛大觀園

2008年10月05日
■創意經典3之2
楊佳嫻  (中時藝文20080903)

 寶玉、黛玉、寶釵,糾纏於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時刻,不過是國中生年紀。若來到現代,寶玉將只是一個奮戰學測的國中生,也許情竇初開,談不成氣候的戀愛,下課時間若無其事走過對方班級窗口遞進去一封情信──不,是上課時間,低頭在桌底下偷偷打簡訊。雖無舊帕詩稿,傷逝時候一一刪去那些簡訊,同樣痛徹心扉。

 有一年,北一女給高一學生的寒假讀物正是《紅樓夢》。學生反映不一,早熟的,已翻讀多次,和黛玉同聲一哭;慢熟的,對此規定也不甚掛意,不過憑聰明勤懇,一頁頁讀去,總會完結;更有平日在國文課面對之乎者也頗為厭倦的,不免嘟噥:又要讀文言文啊?

 看到這裡,或有熱心者要出聲:《紅樓夢》算哪門子文言?但是,對於十餘歲中學生來說,「文言」恐怕就是和「不現代」掛勾的。與其說是一種精確的語言類別,更像一種形容,飽含著不愉快的國文課堂經驗,在字詞解釋當中打轉,不知道那些課文除了和分數有關以外,和青春究竟有何干係。
 事實上,《紅樓夢》最突出的就是成長主題,和中學生絕對相關。問題在於如何教。找到適合的切入點,學生將會發現寶玉的快樂與困頓,顰卿的踟躕與嗔怒,數百載以下,仍與青春心境一脈相通。大觀園人去樓塌,可是,那摸索愛慾、在情感諸相中騰衝折轉,是永不下片的。

 《紅樓夢》不難,大觀園不遠
 國文課本過去只有劉姥姥現過身。或者,正因為這是《紅樓夢》中最「乾淨」的一段,只見一個趣緻老人家在那裡耍逗,跟著她腳步,讀者順道觀光賈府;不涉及家庭權力鬥爭,不涉及兒女私情,不涉及「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也不涉及高利貸和賄官說事,更沒有長篇累牘的詩詞要解釋。然而,屆臨身心轉變期的中學生們,果真需要大人處心積慮的保護嗎?比這些更誇躁的,他們全都可以在報紙上看到,相較之下,《紅樓夢》的曲折與暗示,反而還更有意味一些。

 中學生看到厚厚兩到三冊,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卻步乃理所當然。但是,書中語言已相當接近今日的白話,學生礙於對「古典」的畏懼,尚未嘗試就擺出抗拒姿態。想引領學生進入紅樓堂奧,從版本、神話入手,並不是最理想的方式;反應當思索,可否從幾個最精彩的點切入,先引發學生興趣,解除學生心防。

 《紅樓夢》「大旨談情」,又以男女情愛之面貌,於其中最淋漓盡致。長期以來,教師怕的就是中學生早熟、戀愛,以為阻礙功課、有害前途。其實,愛情本是人生至大課題,早一點學習,又有何妨?與其防堵,不如疏濬。而人物人性之多樣、立體,家族內務之複雜、糾纏,乃至生活意趣的表現與經營,都是《紅樓夢》著力處,也都是生命將遭逢、不可缺乏的部分。而作為寶玉青春烏托邦的大觀園,也不僅僅是紙上花園;它是一處讓少年摸索自我,領略何謂優美、何謂幻滅的空間,且終將被時間所毀滅。大觀園活現在每一個現代青少年的生活中,也許就是班級、社團、學校,或者某種小圈圈;他們終將成長,與他們的青春時代相聯繫的「大觀園」可能解體,存在於追憶,或者文字之中。

 於萬千人中尋找一個你:讀愛情
 「妹妹往哪裡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未乾,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她拭淚。

 林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作甚麼這麼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得死活。」……林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自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還有甚麼的,筋都暴起來,急得一臉汗。」一面說,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在禮教規恪的上階層大家庭中,不過是堂表兄弟姊妹間稱呼了名字,就會被告誡長大了異性間應該要有分際,何況是,你幫我拭淚我幫你擦汗的場面呢?襲人或王夫人看了,怕是要得心臟病的。黛玉才剛剛責備過寶玉動作上的輕率呢,結果,稍後就自行上演了「情不自禁」的戲碼。

 《紅樓夢》固然不只是戀愛夢,愛情卻是其中最有光采的部分,也是最初它吸引讀者的重點。我認為老師可以講「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在這個部分,寶玉是旁觀者,看齡官和賈薔如何糾纏,身處下賤心比天高的戲子齡官,愛賈薔卻說不出口,總是大言若反,盡情地差遣折磨對方,又處處要疼惜他。寶玉是「參考」了別人的愛情,才反省自身:我真能得所有姊姊妹妹的眼淚?是不是有那麼一個人的眼淚,就是我能獨得也應得的?我要如何才能確定這靈魂的伴侶?憑著金鎖或金麒麟嗎?

 才子佳人的配物巧合,或曾短暫使他迷惑,但是,「林妹妹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她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她生分了」。價值觀的契合,超越世俗條件的撮合般配,《紅樓夢》揭示一種理想的愛,然而給予悲劇結局──是的,這正是作者務實與深刻之處。庸俗的寫法,例如明末清初流行過的才子佳人小說,為了讓有情人終成眷屬,無法解決的現實障礙,就交給「皇帝賜婚」罷。曹雪芹卻不願讓寶玉如此「好過」,當人生之最大願望不可實現,如何排遣此心?如何尋求解脫?《紅樓夢》最後四十回的「真相」,眾說紛紜,但是,教師不妨把程高續書的結局,與張愛玲《紅樓夢魘》考證的結局,併陳給學生,讓他們有更多想像的可能。

 熱毒與冷香:讀人物
 王文興當年稱許《紅樓夢》是「人像畫廊」,不好好揀個人物來細說,似乎有負太虛大觀,雪芹卓筆。教學的時候,若能就單一人物在各章回中的重要表現,抽出比較,即可看出《紅樓夢》塑造人物之立體。

 以寶釵為例,博知,世故,時時留意身邊人事,真正是個「有心人」。她胎裡帶著「熱毒」,因此早有高人指點,配了手續周轉煩費的「冷香」丸來壓抑此毒。在「熱」與「冷」之間,是否透露了寶釵性格的本質?

 書中一開始形容寶釵是「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賈母進她閨房,看見擺設十分簡素,青紗帳幔,猶如雪洞一般。然而,當元春賜下的禮物獨獨她和寶玉相同,書中寫「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引得寶玉向她要來看。這個「可巧」,真真是大有文章。平日素樸的寶釵,怎麼在這個時候就剛好把色澤鮮明華麗、而又暗暗指著「金玉良緣」的貴妃賜物戴在身上了呢?通過「巧合」,恰恰顯示其熱中、在意。在認知到「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緣」衝突的基礎上,正可以讓學生討論寶釵行徑上的落差。

 再舉出另一組對照。受王夫人責罵勾引寶玉、攆將出去的金釧兒,忽然跳井自殺了,寶釵安慰王夫人「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她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是她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云云,多賞幾兩銀子,也就算盡了主僕之情了──情感原是金錢可以銷算的,多麼冷淡!莫怪曹雪芹要讓她掣得「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牡丹籤了。寶釵守分、無情,依順著上階層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對貴賤的區分而來,她的情感是何內容、如何流露,不免都讓人有考量利益之感。可是,這樣的寶釵,居然也有「戲彩蝶」的劇碼出現,好像守禮的寶釵忽然成了遊園的杜麗娘,受春色召喚感動──只是,撲蝶以後,卻出現了是把竊聽丫寰私事推到黛玉身上的情節,方才的「天真自然」消失無蹤。是讀者不免猜疑:寶釵的「託言」,是不是一種「下意識」對於「情敵」黛玉的仇視呢?《紅樓夢》沒有給我們確切的答案,學生也正可以就此行徑表現,討論背後的暗示。

 最後,不妨再歸結到「熱毒」與「冷香」上。從實際情節去分析,寶釵的性格是熱還是冷?熱的部分如何,冷的部分又如何?二者是衝突抑或並存?

 飲饌與日用:讀情趣
 豪富如賈府,早已超越飽厭蔽暖的層次。而且,正由於飲食過份油重,活動亦少,偶染不適,即採取「淨餓」,餓個一兩頓,清清身體,也就好了。更多時候,幾盒子精造點心上來,賈母揭開看看,不耐煩地說,「油膩膩的,誰吃這個」,反而是劉姥姥村莊上帶來現擷瓜果,更得人心。但是,對於讀者來說,那些冗長新異的食物名稱,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棗泥山藥糕,奶油松穰卷酥,螃蟹餡兒的一寸大的餃子,酒釀清蒸鴨子,胭脂鵝脯,牛乳蒸羊羔,尚不需要實際描寫滋味,光看名頭,就讓人浮想連翩。再看喝茶有喝茶的種種講究,甚至泡茶是用舊年雨水或梅花上收集下來的雪水,飲酒也有合歡花浸的燒酒等等。這些精緻的飲饌道理,得是在相當的經濟與文化基礎上才能發展起來的。飲饌的周邊也需講究,如吃螃蟹,手上沾了腥氣,「命小丫頭們去取菊花葉兒桂花蕊薰的綠豆面子來,預備洗手」。當然,所謂情調、細趣,還涉及心態,第四十九回,寶玉和湘雲弄了幾塊生鹿肉,蘆雪庵裡親手烤著吃,在隆冬大雪天氣中格外見著樂趣,湘雲說這是「真名士自風流」,貴族人家也不需要天天端架子擺款,「這會子羶腥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

 從家常用物的配色美學上,也可以看到古人的講究。第四十回賈母欲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來到黛玉的房間,見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裏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她把這窗上的換了。」窗外已有綠竹,再配上綠色窗紗,顯不出參差對照。

 更進一步,日常空間如何配置,往往可以彰顯人物性格及由之發展的審美趣味,例如探春的房間:「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空間不曾隔斷,則視野朗闊,桌子放的是大案,法帖筆硯花插,俱有相當數量,與大案、大花囊、大空間搭配,和探春才高志遠、理性簡斷的個性恰為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