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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節芒

2008年10月12日
2008/9/29 人間福報副刊| 作者:鄧榮坤

花季中的五節芒,白茫茫一片,如雪。擦身而過之餘,才猛然警覺一頭白髮,如五節芒於風中搖曳酘酘書生的四十歲月已逝,五十漸近的髮蒼蒼,如緩步踏過褪色古道時的情緒,太多難忍的往事自眼眸中攤了開來。



為了一睹五節芒如雪如浪般的風采,我們繞過了東北角,迎著鹹澀海風,來到了草嶺古道。宜蘭,離我們如此近,蹀踱於古道,遠去的傳說與近了的掌聲,如風吹過衣袖,鼓鼓的。我們似乎也聽到了「丟丟銅仔」的旋律,自耳膜上跳躍……非假日的古道是寧靜的,除了鳥鳴與風聲外,只有我們輕輕踏過時滯留的跫音。聽說以前的人到宜蘭開墾時,大多都是經過這條古道,於是,關於人情冷暖與男女的情緣,悄悄在這裡蔓延開來,而使得古道的傳說增添幾許神祕,也讓我們對這裡的景觀懷有更深層的思念。

古道何時就開始在山脈中迂迴?傳說中,是當地平埔族為了生活需要而闢建的,方便聯絡雪山尾稜兩側的交通;路被許多腳印走了出來,也被清政府認定為官道後,曾經在沿途設置隘寮,募集壯丁保護行旅安全,也設置遞舖貨驛站,做為傳遞信件貨物的轉接站。人來人往的喧囂已不在?昔日的繁華與熱絡景象已式微,古道靜靜躺在風中,逐漸被遺忘,沒有任何怨言。

  一如曾經輝煌過的故事,無聲無息躺在風中。  

執著於地方文史之踏查後,曾經走過許多古道,留下許多難以磨滅的印象。打鐵寮、大艽芎、小粗坑、八通關、竹子山古道都有陡斜的坡道,走起來十分吃力,氣喘吁吁的,而草嶺古道比想像中的平坦,從巨石鑿開的石板,整齊鋪成了讓挑擔者可以行走的路徑,如慵懶的蛇彎向無盡的遠方。步道雖然只有八點五公里長,然已經習慣了徐行的步履,讓我們在沿途闊葉樹林、針葉樹與筆筒樹的陪伴下,走得十分漫長!

因為樹梢上經常會傳來幾聲鳥啼,讓我們分心。

古道被多少人走過?無法估算,也無須估算。

從高低不一與錯落的石板中,我們深信古道曾經熱鬧過。許多人在生活的折騰中,走過了長著青苔的石板路。他們挑著沉甸甸的雜貨一步一步走過石板,汗珠滴落臉頰,滲進眼眸時的鹹澀,有些許難忍的刺痛,然而,他們仍然忍了過來。踩著滴落石板的汗珠前進,尤其是無風的午後,熾熱的煩悶讓身上的那件短袖背心濕透了好幾回。

走累了,喘氣吁吁,把傘當成拐杖,杵著休息的ㄚ頭,落在很遠很遠的古道的盡頭。路還遠,必須靠自己走,誰也幫不上忙的午後,古道石板路就這樣被來來回回的腳印或鞋聲磨平了。



五節芒,我們給了它另一個名字──菅芒。花季中的五節芒,白茫茫一片,如雪。

放慢腳步,穿梭於五節芒叢林,裸露的肌膚很容易被有鋸齒狀銳利邊緣的細長葉脈割傷,傷口細細的如髮絲,沒有留意,還不容易發現。於是,我們刻意走得緩慢,手持細竹子輕輕撥開隨風而至的五節芒細長的葉片。

走著走著,讓我想起了年少的記憶。

五節芒的生命力強,即使是乾燥的沙地,只要斜斜插入泥層,灑點水,就可以生根發芽,所以,經常被廣泛種植於果園的邊界當成防風林,抵擋風沙,讓農作物免於遭受風沙侵襲。當五節芒長高了,葉脈濃密了,常吸引許多鳥兒到這裡築巢繁殖。沿著迎風搖曳的五節芒走下去,幸運的話,可能會與白頭翁或綠繡眉相遇,或遇到築在五節芒末梢上,迎風搖曳的鳥巢。

鳥巢,讓頑皮的孩童眼睛亮了起來,手也開始不安分起來。把五節芒的枝幹往下拉成弧狀,拉至身子般的高度時,小指頭緩緩伸入鳥巢摳摳看,如果鳥巢裡有蛋或有雛鳥,二話不說,摘下鳥巢帶回家;遺憾的是,我們常常慢了一步,指頭探測的,往往是一只裝滿了風的巢。

白頭翁焦慮地在我們的頭頂來回飛行。

附近一定有白頭翁的鳥巢。

瘦弱的白頭翁怎麼可能抵擋我們的騷擾?

除了抓起土塊扔擲外,頑皮的孩子們也常摘下五節芒的葉脈,一手捏著葉片,一手捏著一段葉柄,使勁地往後扯時,葉柄會脫離細長葉片,如箭般從指間飛出,飛向白頭翁的方向,雖然沒有射中白頭翁,但是,也能比賽誰的射程較遠。

射得遠的人,就有機會贏得孩童們口袋裡的彈珠或紙牌。 在草嶺古道蹀踱,我沒有見到年少時的白頭翁,一路上只有五節芒在風中搖曳的草浪,白茫茫,如雪?如髮?

白頭翁仍然焦慮地飛行,我那遠颼的童年呢?



前方,應該是「雄鎮蠻煙」石碑了。

遇見了這塊石碑,我們也確認已經走了一半的路了。

「雄鎮蠻煙」石碑如龜的形狀,沉默無語地駝著歲月的風雨,趴在一旁。立於碑前,怎麼看也不像印象中扁長形狀的碑,如果我們將它喚為巨石,應該不會有太多人計較吧?然而,入境必須隨俗,我們也只能隨著人群喚它為石碑。碑上的「雄鎮蠻煙」已經褪色與風化,但仍清晰可辨,而關於石碑的傳說,至今仍然被熱絡議論著酘酘

傳說中,清同治六年,總兵劉明燈帶領部隊巡視噶瑪蘭,走過此地時,遇到了彌漫的濃霧,導致過路的旅人無法辨識方向而經常迷路,於是,劉明燈就在古道旁的巨石寫下「雄鎮蠻煙」四個字,希望能鎮壓山魔,還給當地的寧靜。

字,寫成了。一刀一鑿刻在巨石後,濃霧散去了,穿梭往來的人群也逐漸有了艷陽般燦爛的笑容。  

繼續前行,「虎」字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以草書寫成的「虎」字,遠遠望去,猶如老虎之首,張大了眼睛望著遠方。「虎」字碑位於隘口處山徑步道旁,也是總兵劉明燈的傑作。劉明燈途經此地時,遇上了一陣狂風,阻礙了去路,於是,以五節芒花為筆寫下了「虎」,命屬下刻於巨石上,希望能鎮壓狂風。

ㄚ頭問:真的有這回事?

我搖了搖頭,如五節芒於風中的搖擺。既然無法探知傳說的真假,只能相信曾經遠傳的故事。

百年後,總兵已經離去,「雄鎮蠻煙」碑、「虎」字碑仍然存在,古道仍然存在,增添古道的歷史傳奇。曾經被豪邁揮灑於風中的那一束五節芒花已化為污泥了,輕柔細白的種籽隨風飄揚,誰想過,百年之後的古道,因為五節芒的花季而熱鬧起來?

在山坳間徐行,宛如古人的跋涉,不同的是我們無須趕路,無須為了必須在日落前趕到客棧而憂心,可以瀟灑地放慢腳步。

經過百年風雨的侵蝕,石板已經不再厚實,有些石板還被沉受重擔的腳印踩出了淺淺的碟形窩,而石板與石板間的間隙,除了塞滿泥土外,我們可以看到生命力強韌的青草,因為種籽的飄落而在這裡棲息,長出了綠意。

種籽的流浪,在這裡書寫一部人類艱辛的拓荒史。  

我們已登上了草嶺嵿涼亭。

視野突然寬闊起來。

啞口上,芒草隨風翻滾,每逢秋冬季芒花綻開,整個山谷有如白浪般波濤洶湧。遠方,是深藍的海洋,卻聽不到浪濤聲,因為距離太遠了,只有風聲匆匆走過耳際,沉默的龜山島千百年來就屹立在蘭陽平原外海上,屹立於宜蘭人的記憶深處。

龜山島在宜蘭人的心目中,是記憶也是驕傲。

曾經聽一位宜蘭的朋友說過,每次坐火車看到龜山島,心裡便感覺踏實許多,因為知道離家不遠了。

有一段很長的日子忙碌於田野踏查,曾經路過泰雅族群部落,聰明的泰雅族人會用五節芒較粗的葉柄編織成屋牆,工寮的屋頂也用五節芒來鋪蓋,也有人割取嫩綠的葉子當作飼養水牛的牧草。在這裡,五節芒活得十分瀟灑,活得沒有憂慮!

走過泰雅族群部落,隨處可見的五節芒,都是獵人們上山時的路標,走在前頭的獵人在路口草叢抓一把五節芒打結,晚到的獵人從五節芒打結的數目,可以判斷夥伴的方向以及同行的人數。

而獵人是聰明的,在草嶺古道仍然可以看到這群人的智慧。

別看五節芒好像沒什麼用途,我們曾經見過原住民捕獲的山豬,帶回村子宰殺時,會砍下一大把五節芒隨意鋪在地上,充當豬肉的襯墊;釣到魚時,也習慣於以五節芒的葉片連一小段葉柄,從魚兒的嘴穿過腮,串成一串後,輕鬆提著回家了。  

秋深了,五節芒,已白茫茫一片。

遠方,臥在浪濤中的龜山島,無語,聒噪的只是耳際滯留的風聲。

五節芒的葉片穿過了魚的腮,晚餐有了著落,可以讓在家等候的髮妻與孩子露出欣喜的笑容,而被五節芒葉片穿過的記憶呢,是否也能讓錯過古道踏查的孩子們輕鬆分享獵人與旅人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