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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蕭紅《呼蘭河傳》

2015年10月28日
小城故事──蕭紅《呼蘭河傳》
2012/01月號 聯合文學�提供
文�凌性傑

蕭紅——流離人生,為愛跋涉

我一直懷疑,五四運動後的新文學創作者是不是都要離家出走才能找到自我?我也一直好奇,離開鄉里故園之後,他們如何回望自己的生命歷程?如何用文字形構記憶中的家園?不管是被環境所迫或是出於自願,那些離家出走的人,終究無法忽視自我與家族的聯繫。但不管走得多遠,不管過得再怎麼自由,個人身上始終背負著集體血脈的重量。

越是漂泊的人,越是渴望愛。蕭紅用她短暫的一生告訴我們,這就是愛的代價。蕭紅1911年生於黑龍江呼蘭縣,1942年香消玉殞於香港淺水灣,三十二年不到的生命中,遭受過各種難堪與痛苦,她死前曾說過這樣辛酸的話:「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在傳統、家族、性別的多重限制下,女性作家透過寫作發展橫溢的才情,揭示人生的真實,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呼蘭河傳》是她生命中不可不寫的作品,她必須用文字交代呼蘭小城的故事,因為那些故事直接與她的生命相關。

蕭紅原名張迺瑩(一作乃瑩),乳名榮華。她的父親張廷舉是當地的鄉紳,性情冷酷嚴厲,「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人性」。蕭紅的童年相當不快樂,母親去世後父親再娶,繼母待她冷淡刻薄。只有祖父對她呵護疼愛,教她背誦古典詩歌。

十六歲進入哈爾濱市「東省特別區立第一女子中學」就讀,接觸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作品。在學期間,曾參與反日示威遊行。她十八歲時,祖父病歿。因為不願嫁給有鴉片癮的未婚夫,蕭紅逃到北京讀書。後來迫於經濟拮据與家族壓力,不得已返回東北。二十歲,再度離家出走到哈爾濱,與未婚夫同住在東順興旅館。

蕭紅身懷六甲,便被遺棄在旅館。旅館主人以積欠六百元債務為由,將她軟禁監視,準備賣入妓院。無助的蕭紅寫信向《國際協報》求援,副刊主編裴馨園極力設法營救,又讓蕭軍前往探視。後來哈爾濱發大水,蕭紅趁水災時逃出旅館。不久生下一女,因無力扶養,將女嬰留在醫院。

蕭軍與蕭紅患難中相遇相知,遂搬到商市街同居。1933年10月,與蕭軍合著《跋涉》(兩人當時筆名為悄吟、三郎)。隔年兩人離開哈爾濱,經大連去青島,蕭紅寫完《生死場》。他們寫信給魯迅,獲得魯迅支持,決定到上海投奔魯迅。


魯迅極為賞識二蕭,提供不少援助,1935年蕭紅的《生死場》、蕭軍的《八月的鄉村》受魯迅推薦而順利出版。作品問世後,引起熱烈迴響。但二蕭感情生變,兩人決定分開一段時間。蕭紅去日本,蕭軍去青島。

1936年10月魯迅病逝,蕭紅在翌年1月返回上海。對日抗戰全面展開後,二蕭離開上海前去武漢。東北作家端木蕻良在此時出現,不久一行人同往山西臨汾民族革命大學工作。

在西安,二蕭的感情劃下句點。蕭軍前往延安,懷有蕭軍骨肉的蕭紅,則與端木蕻良在武漢同居。日軍轟炸武漢,端木蕻良拋下蕭紅,獨自前往重慶。其後蕭紅與馮乃超夫人李聲韻一起出發到重慶,接近產期的她先在江津投靠朋友,產下一名男嬰,然出生後不久便夭折,蕭紅遂到重慶與端木一同生活。

1940年春,兩人從重慶撤退至香港。到了香港,蕭紅寫下她最重要的作品《呼蘭河傳》。蕭紅此時已經疾病纏身,又動筆撰寫小說《馬伯樂》。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轟炸香港之際,端木蕻良將蕭紅託付給駱賓基後離開蕭紅。(另有一說,端木是和其他人突圍前去新加坡。)1942年初,蕭紅肺結核病重住院,因醫生誤診喉疾動錯手術,使得病情惡化,在1月22日與世長辭。走向生命盡頭、無法說話的蕭紅,在紙上交代遺言:「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呼蘭河傳》——他們忙著生存,也忙著死去

在中文現代小說史上,《呼蘭河傳》擺脫了主義教條的束縛,不強硬說教也不妄加批判,只是忠於自己的回憶。正因如此,這部小說寫得自然靈動,優美的文字底下藏著無盡的追問與關懷。《呼蘭河傳》全書分為七章,每章可以各自獨立來看,也可以視作七章聯綴的長篇小說。這本小說的敘述語調近於散文,字裡行間又飽含詩意,在文體開創上有重要的突破。蕭紅企圖為一個小城寫傳記,勾勒小城的形貌與精神。夏志清甚且承認,沒在《中國現代小說史》書中評論《呼蘭河傳》,是「最不可寬恕的疏忽」。

民國肇建之初,現代化的浪潮似乎沒有改變什麼。呼蘭城鎮的人民還是維持著舊社會的風俗、習慣、信仰,在這裡他們忙著生存,也忙著死去。蕭紅選擇第一人稱敘述,以小女孩的眼睛看世界,那純真的眼光幾乎不帶任何褒貶判斷。

用最細膩的筆觸刻劃東北大地,描摹社會百態與人的命運。小說開篇出現一個大泥坑,這是呼蘭城的關鍵意象,也是命運的暗示。生活於此處的人們,沒有試圖填平那個害人的坑洞,只想著迴避它、繞過它,如此便可人畜均安。然而,這裡還是常出事。不管是淹死禽畜或小孩,抑或是馬車陷在其中動彈不得,總是圍觀喧譁者眾,願意出力改變現況者少。

身處抗戰時期的香港,身心俱疲的蕭紅提筆寫下北方的小城。她說這裡面「並沒有什麼幽美的故事」,只因為兒時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裡了。」在病苦折磨之際,生命中某些重要的場景與回憶或許能帶來些許安慰。然而魯迅也說:「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

用文字召喚童年的蕭紅,該是多麼寂寞。蕭紅的抒情筆法形神兼具,一方面是本質內藏,另一方面是善於掌握具體形象。《呼蘭河傳》即是詩意敘事的抒情典範。

小團圓媳婦——無知與命運

在《呼蘭河傳》第五章,蕭紅敘說著小團圓媳婦短暫的一生。她或許也要提醒讀者,在傳統社會模式底下,在人與人的關係裡,小團圓媳婦究竟是如何從人變成鬼的。

小團圓媳婦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女,來到老胡家之後引起鄉民的好奇,大家爭相前去窺看這小姑娘的模樣。這個童養媳長得高壯健康,因此村人覺得她「太大方了」、「一點也不知道羞」,「頭一天來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碗」。所以她的婆婆施以嚴格的管教與懲治,用舊經驗來對待這個團圓媳婦,一不順心就鞭打她或用熱鐵烙她。小團圓被打時哭喊著要「回家」,婆婆便狠狠打她一個月。婆婆的心態是:

若是那小團圓媳婦剛來的時候,那就非先抓過她來打一頓再說。……總之,她一不順心,她就覺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她打誰呢!誰能夠讓她打呢?於是就輪到小團圓媳婦了。

有娘的,她不能夠打。她自己的兒子也捨不得打。打貓,她怕把貓打丟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

惟獨打這小團圓媳婦是一點毛病沒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丟了。她又不會下蛋,反正也不是豬,打掉了一些斤兩也不要緊,反正也不過秤。

小團圓媳婦長期被虐待,茅盾說這不幸值得同情、令人為她叫屈,「同時我們也憎恨,但憎恨的對象不是小團圓媳婦的婆婆,我們只覺得這婆婆也可憐,她同樣是『照著幾千年傳下來的習慣而思索而生活』的一個犧牲者。」受虐的小團圓媳婦驚惶無助生了大病,舊社會的思維害她失去健康,之後的治病過程則把她一步步推向死亡。

婆婆聽信庸醫的偏方,導致小團圓媳婦的病越來越嚴重。人在無能為力的時候唯有求助於鬼神,於是鄉民開始出主意,說是胡仙要她去「出馬」,出馬就是當跳大神的,而這又是要花錢的。一連串的民間習俗對病情非但無效,反而更像是對病患的公開折磨。小說最駭人的地方,是當眾脫光小團圓媳婦,讓她泡在大澡缸滾燙的熱水中治病,甚至用熱水澆她的頭。

小團圓媳婦遭受這些對待,只有死路一條了。

當晚小團圓媳婦被燙了三次,燙一次,昏一次。這個公開的儀式,一直鬧到三更才散場。旁觀的眾人無法拯救什麼,每一個個人似乎都只能是集體的一部分。這未免令人感傷:無法使個人得到幸福,集體的幸福終究是一場空談。蕭紅讓她故鄉的人物告訴我們,這就是那一代人的命運。
這或許也是一個眾人不願正視的大泥坑,然而現在我們已經看見了。

誰是蕭紅?

1911年出生於黑龍江呼蘭縣,1932年開始寫作生涯,1942年因肺結核,逝世於香港,一生坎坷。著有《生死場》、《商市街》、《馬伯樂》、《呼蘭河傳》等小說。蕭紅文字恣肆放逸,承襲中國傳統白話小說的鬆散,獨樹一格。《呼蘭河傳》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采的風土畫、一串淒婉的歌謠。有諷刺,也有幽默。全書共分七章,蕭紅很技巧地將每章情節調配得抑揚頓挫、高低有序;也藉這故事,表明了她伸張女權的態度。文學批評家夏志清教授坦承,他未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評論此書,是「最不可寬恕的疏忽」。



作者簡介
凌性傑

生於高雄市。中正中文所碩士,東華中文所博士班肄業。曾獲教學卓越獎、台灣文學獎、教育部文藝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現任教於建國中學,著有《更好的生活》、《有信仰的人》、《愛抵達》、《找一個解釋》、《2008/凌性傑》。部落格:http://blog.yam.com/lschj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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