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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三生三世枕上書

2017年07月25日
三生三世枕上書

1.鳳九覺得,此時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卑不亢,因她從東華無波沉潭的一雙眼中看到了一絲微訝。這個鳳九可以預料,她在九重天將自己壓抑得太好,對東華太尊重太規矩,所以她今天不那麽尊重和規矩,他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和消化一下。

東華眼中的微訝一瞬即逝。所謂一個仙,就是該有此種世間萬物入耳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淡定的情緒。

2.夜雨這種東西一向愛同閑愁繫在一處,什麽「春燈含思靜相伴,夜雨滴愁更向深」之類,所描的思緒皆類此種。雨聲一催,鳳九的愁思一瞬也未免上來,她曉得東華此時雖閑躺著卻正是在以無根淨水滌蕩緲落留下的妖氣,怪不得方才要化出一張長榻,一來避雨,二來注定被困許久至少有個可休憩之處,東華他考慮得周全。

3.她心中叨念著不知覺間歎息出聲:「編什麽理由看來都不穩妥,哄人也是個技術活,尤其是哄小燕這種打架逃命一流的,唉。」
東華仍閉著眼睛似乎沒什麽反應,周圍的雨幕卻驀然厚了一層,大了不止一倍的雨聲擂在林葉上像是千軍萬馬踏碎枯葉,有些滲人。鳳九心中有些害怕,故作鎮定地朝東華挪了一挪,雙腳觸到他的腿時感覺鎮靜很多,卻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夾著雨聲飄來:「看不出來妳挺擔心燕池悟。」

4.鳳九垂首凝望著東華閉目的睡顏,突然想起來從前她是頭小狐狸時也愛這樣枕在東華的腿上,那時候佛鈴花徐徐飄下,落在她頭頂帶一點癢,東華若看見了會抬手將花瓣從她頭上拂開,再揉一揉她的軟毛,她就趁機蹭上去舔一舔東華的手心……思緒就此打住,她無聲地歎息,自己那時候真是一頭厚顏的小狐狸,風水輪流轉,今日輪著東華將自己當枕頭,她擔憂地思索,倘若東華果真一枕就是十二個時辰……那麽,可能需要買點藥油來擦一擦腿腳。

思緒正飄渺中,耳中聽正愜意養著神的東華突然道:「可能失血太多手有些涼,妳沒什麽旁的事不介意幫我暖一暖吧?」鳳九盯著他抬起的右手,半天,道:「男女授受不親……」東華輕鬆道:「過陣子我正要見見比翼鳥的女君,同她討教一下頻婆樹如何種植,妳說我是不是……」鳳九麻溜地握住帝君據說失血涼透的右手,誠懇地憋出一行字:「授受不親之類的大防真是開天闢地以來道學家提出的最無聊無稽之事。」殷勤地捂住帝君的右手:「不曉得我手上這個溫度暖著帝君令帝君還滿意不滿意?」帝君自然很滿意,緩緩地再閉上眼睛:「有些累,我先睡一會兒,妳自便。」鳳九心道此種狀況容我自便難不成將您老人家的尊頭和尊手掀翻到地上去?見東華呼吸變得均勻平和,忍不住低頭對著他做鬼臉:「方才從頭到尾你不過看個熱鬧,居然有臉說累要先睡一睡,鄙人剛打了一場硬仗還來服侍你可比你累多了」,她只敢比出一個口型,安慰自己這麽編排一通雖然他目不能視耳不能聞自己也算出了口氣,不留神頰邊一縷發絲垂落在東華耳畔,她來不及抬頭他已突然睜開眼。半晌,帝君看著她,眼中浮出一絲笑意:「妳方才腹誹我是在看熱鬧?」看著她木木呆呆的模樣,他頓了頓:「怎麽算是看熱鬧,我明明坐在旁邊認真地,」他面無愧色地續道:「幫妳鼓勵。」「……」鳳九卡住了。

5.帝君這樣最神仙的神仙,一直活在三清幻境菩提淨土,世上無人有這個膽子將他拉進十丈紅塵。這件考膽量的事,她幹了,而且,她幹成功了,她太能幹了。

她將他拽入這段風月,這是他從未經歷的事,他一定很不習慣,但即便這樣,他也沒有亂了方寸,仍然是他的步調他的規矩,這的確是她一向曉得的帝君。她覺得很喜歡。

6.一個時辰還是太短,縱然自己用了不太光明的法子,才令她後半個時辰未鬧彆扭,不過,他倒並不大在意這個不光明的法子妥不妥當。他一向講究實用,法子管用,就是好法子。

7.窗外突然落起一場豪雨,嘩啦啦似就地散落了一壺玉珠。鳳九茫然地轉過頭。

無根水自九天傾灑,如同一匹雪白的瀑布垂掛屋簷。瀑布前頭,青年身姿頎長,黑髮如墨,眉眼宛如畫成。目光相接處,彷似迎來一場暮冬時節的雪凍。

8.這一夜,天上布雨的水君像是瞌睡過頭了忘記將雨收住,無根水潑天,傾得闊綽。鳳九倚著欄杆想心事。她回憶曾經聽聞的傳說,阿蘭若和沈曄,的確像是瓜葛得挺嚴重。但他們之間究竟有過什麽瓜葛,當日她不夠八卦,沒有逮著萌少逼他細說。

9.清月夜,月映水,水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月輪底下一艘船,船尾處,鳳九和蘇陌葉兩兩相對,剝著核桃談心事。核桃,是毒日頭底下烤得既脆且香的山核桃,心事,關乎鳳九半途冒出來的便宜駙馬——息澤神君。

10.有一句話是情深緣淺,情深是她,緣淺是她和東華。有一個詞是福薄,她福薄,所以遇到他,他福薄,所以錯過她。

她一瞬覺得自己今夜真是個詩人,一瞬又覺得自己沒有出息,明明已放過狠話,說東華帝君從此於自己不過四個字而已,這種浮生將盡的時刻,想起的居然還是他。

11.蘇陌葉唇角含笑:「將來妳想要遇到一個怎麽樣的人?」

鳳九想了片刻:「雖然我也不是那麽嬌氣,遇到危險時沒有人救我我就活不下來,但我希望遇到一個我有危險就會來救我的人,救了我不會把我隨手拋下的人,我痛的時候會安慰我的人。」

蘇陌葉低聲道:「難道妳就沒有想過,遇到一個再不會讓妳受苦,再不會讓妳遇到危險的人?」

她沒有說話。

蘇陌葉續道:「妳一直這樣仰著頭,脖子不會痛嗎?還是誰告訴妳只要仰著頭,眼淚就不會掉下來?那都是騙人的,妳不知道嗎?妳在忍什麽呢?」

夜風一陣涼似一陣,鳳九仍然仰著頭,彷彿天上那輪圓月是多麽值得研究的東西,良久,兩行淚珠沿著眼角流下,接著是極低的抽泣,又是良久,終於哇一聲大哭出來,哭得非常傷心。

不曉得何處吹來一陣狂風,杏花搖曳墜落,紛飛出一場遮天蔽日的大雪。

杏花飛揚中,蘇陌葉再次瞧見那個紫色的人影。原來並非自己眼花。透過重重花雨,那位紫衣的神尊一臉蒼白,腳下是一只打翻的藥碗,手指緊握住一株蒼老杏樹的樹幹,目光怔怔落在鳳九身上。鳳九渾然不知,只是哭得越來越厲害。他緊蹙著眉頭,定定瞧著她,似乎想要走近一步,卻又不能邁近那一步。

12.說起前幾日的折騰,沈曄服給她的那丸傷藥其實只消了她半身痛楚,她昨夜同陌少在杏園中說話的時候,身上仍有餘痛未消,此刻卻一身輕鬆怎爽利二字了得,也不知是個什麽緣故。果然是少年人,骨頭硬,睡一睡便能包治百病嗎?

13.鳳九在被子裏頭歎了口氣,訕訕道:「其實無所謂失望不失望,只是有些時候,一段姻緣還是講究一個緣分,我用了很多時間去賭那個緣分,結果沒有賭來,我近來悟到沒有緣分卻要強求的悲劇,倒是有些看開了。若神君你在這上頭有什麽看不開,我們倒可以切磋切磋。」


14.息澤沒有再答話,鳳九自以為是他的心思被她看穿,有些羞惱。她覺得今夜自己真長本事,猜人的心思一猜一個準。但房中不知為何卻有一種傷感將她壓得喘不過氣,息澤在她房中坐了許久,直到她入睡,也未聽到他離開的關門聲,那種白檀的香味卻在安息香中若隱若現,久久不散。


15.行至船頭,打眼望去,蘇陌葉捏著柄魚叉,灰頭土臉地站在一個破爐子旁,與她兩兩相望。

陌少風流,最擅細炭烹茶,大約自以為烤魚烹茶都是一般的炭火事,難不住他,殊不知一則爐間事,一則灶間時,逕庭大別。

鳳九一肚子饞蟲在瞧見陌少造出來的這個爛攤子時,陡然化成天邊浮雲,這一篇話傳得中聽,請她來吃烤魚,看這個情境,卻實則是請她來救場,烤魚給他吃罷


16.昨夜真是發生了不少事,鳳九肆無忌憚哭出來那一刻,杏園中平地的一陣狂風,蘇陌葉不大清楚那是不是隱在花林中的東華帝君的情緒,一陣無措似一陣,一陣冷肅似一陣。他雖當慣了西海的逍遙皇子,不大常去九重天拜謁,卻也悉知東華帝君無情無欲仙根深厚的名頭。他第一次曉得,原來這位天地共主也有情緒。

鳳九哭得用心又認真,抽噎聲漸漸低不可聞,靠著樹根搭著他的袍子累得睡過去。他原本的確是想著將她背回去,正要從石凳上起身,紫衣的神尊卻已到杏樹前,俯身將鳳九抱了起來,他似乎就是在等著她睡著這一刻。

17.虧了陌少照料,鳳九這幾日過著吃了就睡睡醒再吃的平靜生活,頗悠閑,九曲籠中受的皮外傷皮內傷悉數好全不說,肚皮上還新貼出二兩肥膘。發現這個事情後,她除了吃睡二字,偶爾也捏著肚皮上的肥膘裝裝憂愁。

18.夜宴這個東西,鳳九原本沒有什麽興趣,但這幾日她兩條腿僅得房中船頭兩個地方打轉,兩隻眼僅得茶茶陌少兩個人身上來回,早已悶得發慌,是以破天荒奔了個大早赴宴。

19.山外星光璀璨,冷雨已歇。

20.此亭乃是陌少的得意之作。只一條小棧連至湖邊,亭子端立於湖心,四周種了一圈蓮花,遠望上去亭子像是從層層蓮葉中開出來的一個花苞。

亭子六個翹角各懸了只風鈴,風吹過鈴鐺隨風響,便有絲幽禪意。可謂集世間風雅大成,無處不講究。

21.這痛苦中偶然的歡愉,像在絕望的死寂中突然盛開了一朵白色的曼殊沙華。鳳九終於有些明白為何當初阿蘭若一心瞧上沈曄了,神官大人他,確然有副好皮囊。

22.鳳九頭皮一麻,知心好友,這的確是她說出的話。但她說出這個話時,是拿小燕壯士做的參照。小燕也是她的知心好友,常陪她吃酒談心,雖然沒什麽文化,卻一直在嘗試著變得有文化。但息澤這個知心好友,簡直就是她的大爺。

23.譬如飲茶,她原以為東華那種煮個茶喜用黑釉盞的已算是種講究,跟著息澤才曉得,此種講究是個窮講究,飲茶的情趣高曠,在於天地合一,就地取材八個字。

正待初夏,院中開了幾蓬蓮花,息澤令她尋幾個荷花盞,將幾味粗茶擱在花心裏盛著,待入夜後花苞合起來,將納於其中的茶葉一熏,次日取些山泉水再將這些茶隨意一烹,即便拿個大茶缸子喝,入口也是天然妙味,自有諧趣。

再譬如院中盛開的花木,她從前只曉得,瞧著入眼的可折一兩枝插瓶玩賞,從未聽過還有盆玩一說。息澤卻是有閑情,尋來寬碗做盆,覆上泥沙,在園中花叢裏挑選嫩枝植入泥沙中,點綴以靈璧石,稀疏雜以小花穗,就是一盆意態風流的山水小景。剩下的花枝他偶爾還會編個蝴蝶或是兔子給她。

偶爾他們也殺殺棋,她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他卻並不一味贏她,時不時也讓她贏一兩局過把癮,但這個讓字又做得很有學問,讓得知情知趣,不顯山不露水。

她睡不著時,他會隔著屏風給她念書,他聲音低沉,放輕柔時就如拂面的微風,很快就讓她睡過去。每每此時,她就覺得有個有文化的知心好友是多麽難得,她都可以想象,倘若小燕給她念書,書中一定有一半字不認得要請教她,只能越念越令她精神。

越是相處,她越覺得息澤是個妙人,同他這麽處著,時光竟逝若急流,過得有些不知朝夕了。

24.聽見身後有響動,漫不經心回頭,看清蘇陌葉的模樣時,一個哆嗦差點兒從桅欄上摔趴下去。

西海第一風雅第一風流的蘇陌葉蘇二皇子,此時正散著髮絲赤紅著雙眼,修長的玉手裏頭一個大茶缸子,豪放地朝自己猛灌涼茶。

片刻寂靜,鳳九掐了自己一把,確定此時並非做夢,湊過去疑惑地道:「陌少你這副形容,難道是昨夜闖了哪家姑娘的香閨,被姑娘她爹拿根棒子打出來了?」

25.看她面上吃驚,歎了口氣道:「我說這個話也並非怪罪妳,但妳須體諒,今日我這個形容是連著七八日大耗仙力且未曾合眼的形容,此時還有口氣能同妳說長道短,著實西海福蔭,還須算上我命硬。」

26.帝君的廚藝,是一個很玄且很危險的東西。連宋的唏噓言猶在耳。陌少手裏的茶缸子不禁一抖,道:「他若想不起來報答,你千萬不要提醒他。」

27.小石林是孟春院中阿蘭若從前練箭的地方,以巨石壘陣,空曠幽寂,天有小風時,在此對弈頗能靜氣寧心。

28.忠義的老管事看在眼中,默在心中,趁著阿蘭若心情好的一日,將縫著的嘴掀開一個縫兒,狀若無意地把此事漏了出來。

阿蘭若勻著墨,笑歎了一聲道:「我誆過他,他瞧著我的字難免有氣,你們何苦還將棋局設到這些地方。」手上的墨漸濃厚,又道,「不過,孟春院中沒我題字的地兒也少,他若實在不順眼,你瞅著如何處置一下,或者刻在樹上的就剝了,刻在石上的就鑿了罷。」

29.凡界有位先賢云,世事不可絕對論,說的大約就是這個。神仙們自負壽長,不到失意處不究天命。可知何為神仙,非那些生而為神的遺族,但凡強修為仙的妖精凡人皆須斷絕六欲七情。六欲既斷,也沒什麽可失意,因而在探論未知上頭,多數神仙其實不如凡人。

30.蘇陌葉得了一夜好睡,今日總算有個人樣,翩翩佳公子的形神也回來了十之七八。

31.蘇陌葉乾笑了一聲,幾乎預見到帝君將蒼何劍架在他脖子上是個什麽情景。良久,他歎了口氣,向鳳九道:「妳從前告訴我,妳想遇到一個更好的人,一個妳有危險就會來救妳的人,救了妳不會把妳隨手拋下的手,妳痛的時候會安慰妳的人。妳有沒有想過,說不定那個誆妳的人,就是妳要找的這個人?」

32.鳳九沉默了片刻,片刻中,蘇陌葉喝了半盞茶,他覺得鳳九此時的沉默乃是為蓄積精力,好一氣呵成淋漓盡致地罵他一頓,這頓罵本就是他自找的,他候著。

良久,鳳九終於開口,低聲道:「啊,可能你說得對。」

蘇陌葉剩下的半盞茶直接灌進了衣領中,目瞪口呆地望著鳳九。

鳳九又沉默了片刻,向他道:「今日你說的許多,都稱得上金玉良言,令我有醍醐灌頂之感,你還有什麽要忠告我嗎?」

蘇陌葉頓時有一種神遊天外的不真實感,聲音卻很平靜地道:「哦,沒什麽了,只還有一句,若妳果然喜歡他,不要有壓力,可能因妳喜歡的本就是那個調調,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個調調罷了。」

陌少離開後,鳳九在他房中坐了半天,晨光耀耀,很宜思考。方才同陌少說話時,不過半炷香裏頭,她就在震驚、憤怒、疑惑、恍然四種情緒間轉了一大圈,轉得她腦子有些暈乎,想事情想得不很清楚。她震驚於息澤誆她,憤怒於息澤竟然誆她,疑惑於息澤為何誆她,恍然於息澤誆她,可能是喜歡她。

這個恍然,初時自然將她駭了一跳,但從前她姑姑白淺教她做占卦題的訣竅,有一句名言,說她們這種沒天分的,要想在夫子眼皮底下將這一課順利過關,須得掌握一種蒙題的訣竅。排除所有已知的可能,最後剩下的那個可能,就算看上去再不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這就是相命占卦的訣竅。

誠然,關於是不是看上了她這件事情,息澤曾否認過。但鳳九也算是在情關跟前撲騰過的人,看事自然不再膚淺,曉得於情之一字,有那種打落牙齒和血吞型的,譬如她姑父夜華;有那種敢作敢為愣頭青型的,譬如她好友小燕;還有一種死鴨子嘴硬型的,恐怕息澤就是這一種。

她對息澤,到底如何看的,這一點,她開初沒有想明白。在她所有朋友中,息澤無疑是最有文化的一個,最有品位的一個,她對息澤自然是有好感的,否則就算借著蛟毒的名頭,他占了她便宜要想全身而退也不大可能。當年灰狼弟弟同她玩木頭人這個遊戲時,沒留神撞了她且在她臉上磕了個牙印,她就把灰狼弟弟揍得三個月不敢同她說話。

但倘說她心中其實有幾分留意息澤,為何當初以為息澤喜歡她時,她卻那樣惶恐?她著實懵懂了一陣。直到蘇陌葉那一席話飄進她耳中,像是在她天靈蓋上鑿了個洞,一束通透之光照進她腦海,雖痛,卻透徹

。她深覺陌少不愧是陌少,可能她心中的確是這樣想的。而陌少最後對她的那句提點,更似一陣清風拂過她心中,將方才那束通透之光尚未除盡的些許迷霧一應吹散。陌少有大智慧。

瞬間,她覺得自己澄明了。

不錯,她對息澤的一些熟悉之感,乃是因他同東華帝君都是一種調調,但她對息澤的好感,卻並非東華帝君之故,因她喜歡的就是這個調調,碰巧他們都是一個調調。

陌少說得有理。或許息澤,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33.她透透徹徹想了一通,自覺身上的確沒背著什麽人情債了,既如此,她一心想遇到的一個人從天而降了,為何不趕緊逮著?

息澤他嘛,不過就是死鴨子嘴硬些,不過,連東華帝君這麽難搞的她都嘗試過了,息澤還能比東華更難搞嗎?如此一想,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頓覺很有把握。

34.窗外風大雨大,鳳九模糊想著,近日出了幾個大日頭,來場雨正好將天地間的昏茫氣洗一洗,冷雨敲著窗欞,她漸漸入眠。睡到半夜,卻陡覺床榻一矮,一股濕氣撲面而來。她今夜原本就睡得淺,驚醒的瞬間一個彈指,帳外的燭台驀地燃亮。

昏黃燭火些微透過薄帳,能勉強照出個人影。息澤神君閉眼躺在另一半床榻上,周身都冒著寒氣,覺察有光照過來,眼睛不大舒服地睜開,目光迷茫了片刻,定在縮於床角攏著衣襟的鳳九身上,道:「妳在這裏做什麽?」


35.兜兜轉轉,他果然,還是那個意思嘛。
鳳九強壓住就要怒放的心花,面上裝得一派淡定。

36.她本心其實想將息澤留得久些,但這難免對陌少有點兒殘忍。昨日陌少傳給息澤一封長信,不意被她瞧見,信中可憐巴巴道他正打的那件法器到了收尾之期,此種高妙法器,成相之日最為凶狠,尾收不好,此前耗進去的精力白搭不提,可能還會被它反噬,茲事體大,請神君務必早日回宮操持。

信末還聲聲淚字字血地問了一句,他前幾日傳給神君的統共十一封長信,神君是沒收著呢還是收著卻當廢紙點燈燭去了。

她當時便想起了這幾日夜裏,燈燭中若有若無飄出的墨香味,心中不禁對陌少升起一點同情。

37.天上的連三殿下有段名言,說一段情該是什麽模樣,端看歷這段情的人是個什麽模樣。譬如世間有那種轟轟烈烈的情,也有那種細水長流的情,還有那種相敬如賓的情。有人情深言淺,有人情深言深。不能說旁人的情同你的情不一樣,旁人的情就算不得情。

她一向敬佩連三殿下是位風月裏的高手,連三殿下親口提說的風月經自然是本好經。她將這本好經往沈曄和阿蘭若身上一套,覺得兩年來,縱然沈曄行止間少有過分親近阿蘭若的時候,言談中也挑不出什麽揪心的情話可供點評,但或許,他就是那類情深言淺之人,他的情,就是那種相敬如賓之情。

38.帝君指間轉著瓷杯沉吟:「若沒猜錯……」話說一半,住了口。

帝君不常沉吟,更不常欲語還休。因沉吟和欲語還休都代表著一種拿不準。帝君不常有對事情拿不準的時候。蘇陌葉心中驚奇,再往鏡面上一瞧,卻見祥雲漸開,妙華鏡中現出一軒屋宇,四根柱子撐著,橫梁架得老高,顯得屋中既廣且闊。然這既廣且闊的一軒屋子裏頭,旁的全沒有,唯有一張寬大雲床引人注目,雲床上模模糊糊,似躺著一個人影。鏡中的畫面拉近些許,蘇陌葉一頭冷汗,雲床上躺著的那位紫衣銀髮的神君,不是東華帝君卻是哪個?然斜眼一瞥活生生坐在自己身旁的這個帝君,帝君仍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瓷杯,瞧著鏡面的神情,有一種似乎料定諸事的沉穩。

39.一朵雨時花飄落鳳九指間,她垂頭清淡一笑:「心傷這個東西,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我從前不信你,此時卻覺你說得對。屆時凡界相見,不過報恩二字。或許終有一日,我與他能在天庭相見,可能是在個什麽宴會上,他是難得赴宴的尊神,我是青丘的鳳九,而我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個初見的小帝姬,我同他的前緣,不過就是我曾經那樣喜歡過他,而他從不知道罷了。」

東華一震,她第一次見他,是在琴堯山上,而他第一次見她,卻是在兩千多年後的往生海畔。她說終有一日,也許他們能在一個什麽宴上相會,她說得不錯,後來他們在她姑姑的婚宴上相見,她差點兒將一個花盆踢到他頭上。他令她傷心了許多年,但那時候,她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麽,做得像是第一次拜見他的一個小帝姬,聰明,活潑,漂亮。

40.諸位神仙齊齊盯向半空,等著寒山真人口中新君的王夫從天而降,卻在這個當口,瞧見一位紫衣的神君從右側不緊不慢踏上禮台,漫不經心理了理袖子:「可以開打了?我出去磨了個劍。」銀色的長髮,墨藍色的護額,俊美端肅的面貌,持著佛經時是浮於紅塵浮於三清的端嚴冷靜,握劍時卻凌厲得似盤旋颶風,摧毀力十足。這是方才還坐在觀禮台最高位的東華帝君,曾經的天地共主。

聶初寅僵了,台下徹底安靜了,片刻之間已跪倒一片,觀禮台上諸位品階高的真皇上仙亦齊齊離座而站,帝君站著,諸神豈敢入座。鳳九依稀記得曾經梵音穀中也有過這麽一出,青梅塢中這個人一出現,便有眾神齊齊跪倒。鳳九終於有些明白帝君為何不愛出門,走到哪裏哪裏跪一片,看著都覺得累得慌。

茅簷長掃淨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帝君瞧著台下跪得整整齊齊的眾神,頗有觀賞一十三天他栽下的一叢叢香樹苗之感,略抬手免了諸位跪禮,轉身安慰站在一旁的鳳九:「早曉得妳要輸,不用覺得給我丟了臉,」遞給她一塊帕子,「擋了幾招?」

鳳九一邊拿帕子揩汗一邊囁囁嚅嚅:「十招。」

東華點了點頭:「還可以。」又看向聶初寅道,「你覺得能和本君過幾招?」

41.折顏上神自從在兵藏之禮上看了個大熱鬧,這幾日一直賴在青丘。東華同白止說了些什麽,折顏上神委實好奇,時不時拐彎抹角意欲探知一二。

這日白止帝君召了白奕夫妻到狐狸洞敘話,折顏上神明白他們必定是要談一些家事,這家事必定還同鳳九沾些干係,既同鳳九有干係,那同東華自然也有干係,便膏藥似的黏在白止身旁的椅子上愣是沒動。白止帝君佩服折顏上神連日來不折不撓的毅力,終於妥協,任他一聽。

42.倒是十萬八千裏外的鳳九她姥姥伏覓仙母頭腦清醒些,聽說是當日被帝君那手劍法鎮住了,成日地扶著額角歎息:「你說九兒不找就不找罷,一找竟找了個這樣厲害的,這麽個夫君往後她怎打得過,便是吃了虧回娘家哭訴,難不成娘家還能為她做得了主?我原本籌謀著替她找個門第相當或稍遜色些的世家之子,即便在婆家吃虧,九兒也還有她爺爺可做靠山,可如今攀上東華帝君這門親,倘被欺負了從哪裏去搬靠山?」

伏覓仙母的大兒媳伺候在她膝前孝順地安慰她:「不說九丫頭生得那般顏色,單說那張小嘴,多少甜言蜜語都能信口拈來,慣會哄人開心的,母親不也常被她哄得心口發酥嗎?兩口子又不是拿拳頭過日子,九丫頭年紀小,嫁過去帝君必定更加疼惜她。再則大面上說,九丫頭年紀小小就承了東荒的君位,有帝君幫襯負擔也輕些。依兒媳之見,這倒是門極合襯極合算的親事。」伏覓仙母聽了她大兒媳婦一番開解,被話中的見識打動,心中鬱結總算少了一半。

43.東華撥弦的手指竟撥錯了一個音。他從來就曉得她長得美,但並非什麽風情美人,臉上多是清麗明媚的神態,他到此時才發覺,那張清麗臉龐如今竟可用豔字來形容,想要討好他時,眼波間流轉的都是渾然天成的媚態。

他自然清楚,是誰將她變成這個模樣。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那溫軟眼波中的撩撥。

44.這封信到得鳳九手中時,她正帶著白滾滾盤坐在一處凌雲山頭上聽風雷之聲。急風打在山石上,猶如凡人的祭天鼓,白滾滾聽得十分激動,即便頭髮被狂風吹得稀亂,小臉蛋上卻滿是正色,小胸膛還一鼓一鼓。

鳳九在狂風中頭暈目眩地掃完這封信,她如今比之百年前想事情又要更從容些,雖覺東華這麽找她有些離譜,她也不是傷心地遠走天涯,如此這般倒顯得像是在躲他,她又沒有做錯什麽,卻有什麽好躲。她當日離開時並未刻意隱瞞去處,只是白家人看不慣處處刁難東華罷了。不過回頭想想,她同東華也的確無甚可說了,再不見也有再不見的好處。

她就在磅?的風勢裏頭長吸了口氣,結果將自己給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