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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高樓對海�余光中

2017年09月11日
高樓對海�余光中.九歌

〈弔濟慈故居〉節錄
兩百年後,美,是你唯一的遺產
整棟空宅都靜悄悄的
水松的翠陰濕著雨氣
鬱金香和月季吐著清芬
像你身後流傳的美名
引來東方的老詩人尋弔
──我立在廊下傾聽
等一聲可疑的輕咳
從你樓上的臥室裡傳來
唯梯級寂寂,巷閭深深
屋後你常去獨探的古荒原
陰天下,被一隻滄桑老鴉
聒聒,噪破

〈雪山二題──觀王慶華攝影〉

一〈至尊〉
天黑地白,終古相對
這便是你的面貌麼,洪荒
中間是什麼也沒有
除了一列剛毅的石顏
皺紋美麗,輪廓雄奇
眾峰至尊的長老
開天闢地的造山運動
該是你童年的記憶

二〈圓柏〉
天藍得如此深邃而神祕
地白得如此純潔而天真
天地之間
一列蒼勁的圓柏
風也吹不倒
雪也壓不彎
日也曬不壞
在海拔不能再拔高的高處
猶自挺拔地撐起
如此高傲不屈的空無

〈別金銓〉
滿廳黃菊
一排黑衣
俠女全到齊了
陣容悲肅錚錚有劍氣
能嚇退東廠的鷹犬
卻難擋師父啊
這要命的陰曹
歇下吧
六十六歲的筋骨
莫要再抵抗金屬疲勞
該怎樣把你接去呢
除了用一場烈火
一場真金的火鍊
熊熊,將你焚燒

只剩下一輪古月
像龍門客棧的燈籠
高掛在明代的風裡
朗朗照著眾俠客
為救護忠良的遺孤
一夜辛苦
奔走在江湖

〈問風〉
究竟,晚風啊,從何處你吹來
怎麼似幻似真
帶一點薰衣草的清芬
令人貪饞地嗅了又嗅
懷疑是誰,是你嗎,在上風某處
把新沐的長髮梳了又梳
否則怎麼會似有似無
恍惚覺得有一縷兩縷
有意無意拂過我頸際
令人惘惘地聞了又聞
問風啊究竟從何處你吹來
怎麼帶點奇異的香氣
像是風信子在上風初開
紫色的風信子或者薰衣草
也就難怪窗外的陽台
暮靄怎麼也帶點淡紫

〈無論〉
無論左轉或右彎
無論東奔或西走
無論倦步多跚跚
或是前途多漫漫
總有一天要回頭
回到熟悉的家門口
無論海洋有多闊
無論故鄉有多遠
縱然把世界繞一圈
總有一天要回到
路的起點與終點
縱然是破鞋也停靠
在那扇,童年的門前

〈殘荷──題楊征攝影〉
半盤的雨珠,滾過
滿蓋的月色,托過
纖纖的蜻蜓,棲過
閣閣的蛙族,藏過
田田搖翠的渾圓
曾經在風裡翻掀
掀起仲夏的封面
一頁一頁的闊邊
交疊的綠陰為何
竟已掀到了封底
只剩下這一池空寂
縱枯莖舉臂,殘葉握掌
怎能挽回六月的盛況
──水鏡開奩
倒影照艷
粲然,那許多紅妝

〈水仙〉
半缽清淺就可託潔癖
滿室幽香已暗傳風神
從石蒜肥碩的胎裡
拔起亭亭的青翠,撐起
如傘的花序,如雪的
純白,也是六瓣,戴起
金色的副冠多帥氣
甘冒嚴寒,忍受刻骨的彫刑
趕在元宵,所有情人的前面
踏波而來,來赴我燈下
今年的約會,疑幻疑真
水仙的節慶,美的凱旋
不須燃亮世俗的燭光
你高擎的那一簇燦爛
正是愛神
自驚艷中,誕生

〈高樓對海〉
高樓對海,長窗向西
黃昏之來多彩而神祕
落日去時,把海峽交給晚霞
晚霞去時,把海峽交給燈塔
我的桌燈也同時亮起
於是禮成,夜,便算開始了
燈塔是海上的一盞桌燈
桌燈,是桌上的一座燈塔
照著白髮的心事在燈下
起伏如滿滿一海峽風浪
一波接一波來撼晚年
一生蒼茫還留下什麼呢?
除了窗口這一盞孤燈
與我共守這一截長夜
寫詩,寫信,無論做什麼
都與他,最親的夥伴
第一位讀者,就近斟酌
遲寐的心情,紛亂的世變
比一切知己,甚至家人
更能默默地為我分憂
有一天,白髮也不在燈下
一生蒼茫還留下什麼呢?
除了把落日留給海峽
除了把燈塔留給風浪
除了把回不了頭的世紀
留給下不了筆的歷史
還留下什麼呢,一生蒼茫?
至於這一盞孤燈,寂寞的見證
親愛的讀者啊,就留給你們

〈蒼茫時刻〉
溫柔的黃昏啊唯美的黃昏
當所有的眼睛都向西凝神
看落日在海葬之前
用滿天壯麗的霞光
像男高音為歌劇收場
向我們這世界說再見
即使防波堤伸得再長
也挽留不了滿海的餘光
更無法叫住孤獨的貨船
莫在這蒼茫的時刻出港

〈月色有異〉
燈塔向天,長堤向海
究竟在尋找什麼呢?
灣名西子而西子何在?
從未兌現的預言啊
等了一千年仍是空待
直到今晚,月色有異
月色有意,拭出一輪圓滿
脈脈的清光就是當年
照你梳妝的那一面嗎?
此夕高懸成美的焦點
就為了照你浣紗歸來
施施將迷離的樹影拂開
像拂開古來一層層典故
無邊的月色都由你作主
只等你輕輕的蓮步,一路
是真的嗎,向我迎來

〈銀咒〉
當月色冰冰在我的屋頂
正誦著令人分心
令人蠢蠢不安的銀咒
明知芬多精的精靈
今晚一齊出動了
在屋後的半山坡上
那翳天的欖仁樹陰裡
正鼓動神奇的夜氛
這可憐的短枕,不靈的渡船
怎能渡我到夢的深灣?
月色無垠,你的屋頂
爛銀的流光也正在
唸著那一卷繾綣經嗎?
而你是入夢了呢,充耳不聞
還是早已被擄
一道無奈的銀咒,月色無邊
正將你團團圍住?

〈我的繆思〉
歲月愈老,為何繆思愈年輕?
當眾人正準備慶祝
可驚啊我七十歲的生辰
蠟燭之多令蛋糕不勝其負荷
為何我劇跳的詩心
自覺才三十加五呢?
偏選在重九,秋神的節日
登高吟嘯,新作達九首之多
豪興像是放自己的煙火
這就是為何啊我的繆思
我的繆思,美艷而娉婷
非但不棄我而去,反而
揚著一枝月桂的翠青
綻著歡笑,正迎我而來
且讚我不肯讓歲月捉住
仍能追上她輕盈的舞步
才二十七歲呢,我的繆思

〈春雨綿綿〉
春雨綿綿
從你的厝邊到我的門邊
春雨瀝瀝
從你的弄底到我的巷底
春雨淋淋
從你的屋頂到我的車頂
春雨湃湃
從你的窗台到我的露台
春雨潺潺
從你的花傘到我的黑傘
下吧,溫柔的春雨
下一季纏綿的雨季
編織千層的水晶簾
窺你簾後綽約的明艷
只等你,雨季一停
就以虹神的不耐
把雨簾霧幕一層層掀開
在新霽赫赫的晴光裡
搖響嫣笑的串鈴
一路叮叮,迎我而來

〈母難日 三題〉

〈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一次, 在我生命的開始
一次, 在你生命的告終
第一次,我不會記得,是聽你說的
第二次,你不會曉得,我說也沒用
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啊
有無窮無盡的笑聲
一遍一遍又一遍
迴盪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曉得,我都記得

〈矛盾世界〉
快樂的世界啊
當初我們見面
你迎我以微笑
而我答你以大哭
驚天,動地
悲哀的世界啊
最後我們分手
我送你以大哭
而你答我以無言
關天,閉地

矛盾的世界啊
不論初見或永別
我總是對你大哭
哭世界始於你一笑
而幸福終於你閉目

〈天國地府〉
每年到母難日
總握著電話筒
很想撥一個電話
給久別的母親
只為了再聽一次
一次也好
催眠的磁性母音

但是她住的地方
不知是什麼號碼
何況她已經睡了
不能接我的電話
「這裡是長途台
究竟你要
接哪一個國家?」

我該怎麼回答呢
天國,是什麼字頭
地府,有多少區號
那不耐的接線生
卡撻把線路切斷
留給我手裡一截
算是電線呢還是

若斷若連的臍帶
就算真的接通了
又能夠說些什麼
「這世界從你走後
變得已不能指認
唯一不變的只有
對你永久的感恩」

〈夜讀曹操〉
夜讀曹操,竟起了烈士的幻覺
震盪腔膛的節奏忐忑
依然是暮年這片壯心
依然是滿峽風浪
前仆後繼,輪番搖撼這孤島
依然是長堤的堅決,一臂
把燈塔的無畏,一拳
伸向那一片恫嚇,恫黑
寒流之夜,風聲轉緊
她憐我深更危坐的側影
問我要喝點什麼,要酒呢要茶
我想要茶,這滿肚鬱積
正須要一壺熱茶來消化
又想要酒,這滿懷憂傷
豈能缺一杯烈酒來澆淋
苦茶令人清醒,當此長夜
老酒令人沉酣,對此亂局
但我怎能飲酒又飲茶
又要醉中之樂,又要醒中之機
正沉吟不決,她一笑說
「那就,讓你讀你的詩去吧」
也不顧海闊,樓高
竟留我一人夜讀曹操
獨飲這非茶非酒,亦茶亦酒
獨飲混茫之漢魏
獨飲這至醒之中之至醉

〈悲來日──百年多是幾多時〉
這年去年來悠悠的廝守
元宵到清明,端午到中秋
並非永無止境的特權
神所恩賜的神也能沒收
你的皺紋啊我的白髮
是變相的警告,不落言詮
新婚之樂才恍如昨夜
一世夫妻倏忽已晚年
脈脈相依,多少朝朝暮暮
一燈如渡,把我們從黃昏
從黃昏的溫柔領到黑夜
雙枕並舷,把我們從黑夜
從黑夜的幽深引到清晨
只怕有一天猝然驚寤
雙枕並排只剩下了一枕
不敢想究竟是誰先,只怕
先走固然要獨對邃黑
留後也不免單當孤苦
不敢想,在訣別的荒渡
是遠行或送行更加悲傷
只怕不像洞房的初夜
一個,睡的是空穴
一個,枕的是空床

〈秋後賴賬〉
壟斷過十里街景
可憐這滿城選旗
曾經招展迎風
吶喊過三色的口號
攻佔不安的安全島
升高廣場的戰爭
卻不敵一串密集的鞭炮
在嗆咳的硝煙紙雨裡
桿折,旗倒,全軍覆沒
不分敵友,更無論編號
只見傷亡枕藉,滿坑滿谷
一夕之間全作了廢票
而不論上面印的是什麼
這一切信誓旦旦,大言炎炎
樣版的豐采,招牌的笑面
管你是正是反,是倒是顛
一視同仁,都被車塵抹黑
除了風,偶然來翻弄
再也沒行人掉頭回顧
就連當初
鬧熱滾滾
那些拍胸握拳的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