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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他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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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1:二十首絕望與希望的媽媽之歌

2018年10月14日
公開
50

媽媽+1:二十首絕望與希望的媽媽之歌�主編、繪者:潘家欣.黑眼睛文化 〈妳也+1,我也+1〉潘家欣 進入媽媽世界之後,我才驚覺母親原來被社會壓迫至此,幾近於現代奴隸,凡屬家庭育兒工作一律先找媽媽、孩童身心失序一律先怪媽媽,媽媽不但無給薪,還要背負所有罵名,甚至連我自己都對這種畸形現象視而不見,非要等到親身作了奴隸,才看見所有媽媽的心裡苦不能說。 網路上成千上萬個媽媽購物網站,這才發現媽媽們默默撐起了兇猛蓬勃的地下經濟規模,經濟成長都要感謝媽媽才對。但是從外人眼光來看,只會覺得媽媽們就是愛亂買,媽媽不但不被感謝,還要被鄙視。 母親身分為何如此矛盾?社會為何一邊謳歌母親的偉大、一邊又厭惡著母親?其實母親身分半是天生、半是再造,而她的病、她的惡形惡狀多是被環境塑造出來的──媽媽囉嗦是因為爸爸不幫忙、媽媽專制是因為爺爺寵孩子、媽媽保護過度緊箍著孩子不放手,是因為如果孩子怎樣了全世界就先罵媽媽……母親只能以自身的溫柔,以及內建的無限潛能去對抗這一切不友善,越絕望,越燃起希望,跌跌撞撞帶著孩子往前走。與其謳歌母親真偉大,我們對媽媽能不能多幾分實際的支持,多一些寬容?停下腳步來,好好傾聽她們說甚麼? 〈照相〉林婉瑜 漸漸的 不再為自己拍照了 相機裡全都是你: 高興的你 比yeah的你 吃糖果的你 畢業典禮的你 很久很久以後 你還會記得我嗎? 微笑的我 午睡的我 種花的我 開車的我 用你的眼睛 替我照相 〈沉思的人〉林婉瑜 不要打擾我 我正想些什麼 每當你要我抱的時候 我要旁人 抱你到外邊散步 漸漸的 你也變成 一個喜歡沉思的人 喜愛緬梔子、桂花、變葉木 勝過我的擁抱 你也會變成一個喜歡寫詩的人嗎 這世界 有許多詩的存在 許多人無視 使它們委頓、死亡、消散 你要寫它們嗎 先教你寫字 那些彎彎曲曲方方正正橫豎交錯或構成圍城的 沉思的字 顆粒:為維護夫妻彼此身心健康與家庭和樂,懶惰是必要的,閉嘴是必要的。

其實,海�陳育虹

2018年05月17日
公開
24

其實,海�陳育虹.皇冠 〈睡蓮〉 水影幽微晃動 一池蓮 恍恍惚惚便睡熟了 還夢 流浪的夢 〈葉〉 從我掌紋你必讀不到我的 過去現在與未來我已無涉 時間的縱深與空間的橫流 當我仆臥樹下入滅如佛佗 我是雲山煙水的大地一片 〈夜〉 裸裎向你如魚 向水 你是冷冽的C小調 大提琴獨奏 屬於巴哈 深沉之必要 〈海貝〉 被時間擊碎 磨蝕滯留 偶然拋擲上岸 (片斷的) 一枚 不易拼湊的記憶 〈覓〉 我以霞雲 以潮聲喚你 以茉莉花香 以齒頰間的苦澀喚你 我以泥土的溫潤喚你 以綿密的 雨般的意念喚你 你沒有回答 你是 (或者不是) 覓不可得的 我 〈攜夢山〉→位於加拿大北溫哥華 閤起眼 世界便沉睡了 歲月自他頰邊滑落 醒來 肩上的草木已輾轉 千百劫數 他一揮手 閒閒 把腰間雲彩 拋給路過的風 〈落花的心境〉 落花的心境 只有雪能安慰吧 一樣出於塵土 一樣離於塵土 一樣飛揚 一樣零落 一樣歸於塵土 落花的心境 只等雪來安慰吧 〈鬱金香〉 只把一瓣,一瓣 隔日的心事 輕輕拂落 成風成雨成霧 以至 衣雪而眠…… 再回身 緩緩 將春天 一朵,一朵拈起 〈河〉 輕托住,歲月 一朵花的臉 在流轉中印取 永恆的婉約 〈夜台北〉 街聲 把整座城切割成一只 灼然的火油鑽 而我只能躲進 一碗茶裡 安頓這 滾滾的夜 〈硯〉 不善辭令的一口 井,風起 而無波 而花鳥蟲魚人物山水 隱隱 浮現 〈月〉 一輪 悠微的梵 唱 夜遊的靈魂 聽聞了 都來皈依 〈記憶〉 若虛 若實 若行一柱香 一半是煙氤 一半是灰燼 〈街燈〉 危顫顫 將落未落的 秋葉 一隻鴿 忘了啣走的 嘆息 〈知了〉 蛻出,便不回頭 你又何必期待我的消息 我已化作一聲 禪音 在時空之外 繚────────繞 〈秋書〉 要寫一卷關於 秋日的書麼 這六月 楓還透著青呢 倒是櫻 自花謝了 那葉就醉著 此刻也不願醒 我便捎給你 也是一分 不經心的秋意 〈楓有黃昏的心情〉 楓有黃昏的心情 舌尖微躓說掌不住了 掌不住了 十月的雨總惹人 醉 就這一次我啊要隨興 席地而眠 而你呢──噓, 如果我熟睡 請小心走 別踩痛我薄暮般 捲臥的 身子 〈夜釀了滿池星子〉 夜釀了滿池星子 豪氣干雲的 說,飲吧莫多問了 此番咱們 無醉 不歸 臨池危坐的眾蓮 矜持著 卻也不免 微微動了心 〈相思樹〉 剝落 復剝落 以至成了 無眼無耳無鼻無舌之 朽木 再也留不住 花與鳥 卻留住 最細的風 最微的雨 〈讀永嘉玄覺毗婆舍那頌〉 花開是照 花落是寂 其間 只是風月 並沒有迷思 〈寫意〉 以氣運色 憑空造形 一幅文人山水 若即 若離 甚至不勞筆墨 便是我 疏疏落落的 生命卷軸 〈覆雪之富士〉 煙 還斂著 骨瓷白的一爐 香 〈銅鏡〉 冷然 用艱澀的籀文 鑄識某種 緩慢而透徹的物化過程 最後一次照花前後啊 那已是 漢時的事了 〈園子裡的年輕人〉 最後一瓣花 落時 蝶兒便會離去 這些你們都預料到 我回想園裡,每一朵 春花如錦 如每一妍麗女子 自我眼前浮現 又翩躚而過 我回想如何我 驚喜心動為她們 哭為她們笑 而她們, 那一朵朵春花 卻遠了 一步,一步,遠了 最後一瓣花落時 唉,那樣無聲地 我粉紅駭綠的夢 也萎然落了 園裡煞白煞白的雪啊 雪也落了 那麼,便讓我的髮 髮亦如雪一綹綹 落下吧 我也並不懊惱 我原只是多夢的蝶 在花落時 卻醒了 一寸,一寸,醒了 這些 你們原也預料到 〈也無需問〉 也無需問 法老王的歸處 米開蘭基羅的歸處 李白杜甫的歸處 達摩的歸處 你的歸處 我的歸處 因風而起的浪花 也無需問 海 是不是他的 歸處

蕭蕭截句

2018年04月20日
公開
50

蕭蕭截句�蕭蕭.秀威 〈假裝是俳句〉 五音節跳躍 七言句緊緊跟隨 昨夜的簷滴 〈假裝是咖啡〉 ──和蕭蕭〈假裝是俳句〉 白靈 胸中終於空出了一座廣場 才聽到蕭蕭經常數的簷滴聲 數久了 五滴雨也數成了七滴 雨滴勝咖啡 滴滴滴進夜的眉心 〈露珠的觀望〉 估計那時你已抵達 茶葉的葉尖 跳,還是不跳? 風從來不為旗子決定響還是不響 〈合該我與碎末都會笑〉 我乘著蕉葉的風而來 冒著七月溽暑 浪,為什麼要在我眼前笑成碎末? 〈你在我夢中忙著〉 靜靜的 風停了雨歇了 蛙也不鳴,鳥也不叫 你還在我夢中遠遠的山頭 呼嘯 〈你在別人的牽掛裡〉 靜靜的 風停了雨歇了 蛙也不鳴,鳥也不叫 我嘴角的笑還甜著 你卻誤入別人的牽掛裡 〈革面洗心〉 一絲 一絲 一絲不掛在天空的雨 洗了天洗了臉 也洗了自己 〈靜容〉 童年高高逸飛以後 誰能切割風的溫度、箏的翻騰? 同伴斜斜的笑 雨來時雜沓的腳步聲? 〈合歡山〉 天人之際如何能一割而為 陰而為陽,一割而成昏 曉?風浪著雲漫著 天漫著山山浪著人 〈初識雲俠〉 從小喜歡抓著雲說心事 一說就是六十年、七十年 一幌六十年、七十年過去了 雲流溪間,俠在山巔 〈風的年齡〉 風以自己的速度決定年齡 百合只管向著月 笑不停 〈抓與抓不住〉 樹枝抓不住樹葉 樹葉抓不住風 風很清楚:水抓不住魚 〈藍顏色的煙〉 靈魂出竅,河裡的石頭冒著藍顏色的煙 〈健走〉 為了一○八這個數字 我都城漫遊,山野健走 多少年了 還未走到你裙邊、裙邊的石榴 〈相忘〉 雨落在江裡、湖裡 誰也記不得誰胖誰細 〈灰塵〉 灰灰的灰塵 教我認識了和尚的灰布袍 我彈彈衣上的酒漬、微塵 心也和尚了那麼一下下才回神 〈水鏡〉 這湖如何與天光接軌? 傾訴心事的人換用了手機 那鏡面 有著光的魔力 〈那,大不同〉 旁邊那一莖草知道我是他前世的愛人嗎? 湖邊那群鵝知道我是他們書法的勁敵嗎? 昨晚那風,或許知道他是我的軌轍 半空中那長尾藍鵲知道他是我的夢嗎? 〈悠遠之外〉 即使我能一口吸吐日月潭的潭水 也浮不起,也沉不了  汪倫的劍氣 伏羲悠遠的琴音 〈心經的愛〉 最初只不過是一抹晨曦 後來也曾當空朗笑 你所釋放的電 終究成了油桐花雨 最輕的香息 〈忘,忘了也好〉 忘了也好 我走過的草地 曾經的笑 大暑天裡總會遇到的 不經意的雨 〈正愁予〉 正黃風鈴木 正落下最後一首小詩 正好,我們路過 正好,我們都是這球狀體的過客 〈窗外山外天外的你〉 遠離鏡子,天是毫無心事的青 遠離傷口、窗口 山,遠著思念的遠 你可以從窗外蹦向山外天外更外的風景 〈十歲學習〔飄零的落花〕 這首歌,一句一淚,六十年來 每一次唱起總是涕泗縱橫, 前日再哼,仍然不能自己。〉 花離開花托 總有一聲骨肉剝離的巨響 總會起風 碎裂……碎裂的琉璃…… 〈欣意長綠〉 轉角那棵七里香只香了九個晚上 白色小花就帶走了她的春天 我決定長綠自己 以自己的葉子陪伴她97%的欣意 〈人生因為有四季〉 春天裡的百花誰也不想獨佔春光 秋月僅一輪 傲驕地亮著專屬的孤獨 夏風冬雪,數算對門懸掛的八卦與閒愁 〈靈魂〉 前此四十七世他是佛 你相信,宋朝他出生為蘇東坡 所以啊 來生會有人覺醒復活 〈曾經落定〉 其實我不太關心塵灰 尤其是那些 即將揚飛的那些 即將在空之中翻轉、聚合或碎裂 〈幽微〉 陽光從不穿越我的身體 頂多 曬紅我的肌膚 然而可是──就差那麼一小奈米 卻曬不紅我心中不存在的小女巫 〈截〉 你是長恨歌裡 我截下的那一小節 線香 裊裊溫熱我們的長江 〈鑄〉 多難寫的一個你! 總是以多苦多難多災 護持我 我必須是清醒的 燒燬的火 〈想念的純粹〉 寂寞不是鬧市中的趺坐者 比較像純粹的玉石 無雜質的想念 〈松濤〉 松帶著風霜而挺立 濤則翻滾著年輕的本色 〈松雲〉 松會老,越老越有勁 雲會閑,緩緩踱往天邊 南路鷹終究循著八卦山向北飛 〈在第七弦的弦音中相見〉 我不一定是你的鍾子期 卻張開所有毛細孔吸納泡桐花淡紫色的香氛 在無限盪開漣漪的音波天地 翔飛著尋你──無盡的春 〈轉彎的地方要有茶在舌底的記憶〉 雪在雪山不猶豫自己的飄落處 海在岬角歡呼海的高度與呼吸 我不用想你 轉彎時 你舌底總是含藏茶葉苦澀後的記憶 〈讀書讓心尊貴〉 書像種子, 打開了, 造就生命的根莖葉, 成全了自己的奇花異果 〈龍人古琴村的雲〉 龍人古琴村的雲將心事,潑墨一般 一股腦兒丟給了山 山穩穩實實坐成一幅大千墨寶 在遠遠的天邊 看雲輕悠 笑著 我依傍一灣溪流 水帶著她的粗弦細弦 曲曲彎彎繞過明朝的老樟樹 就在左後方 一頭想像的老牛 看雲輕悠 反芻著 〈普洱茶的漩渦〉 黑所以穩 我以如意盤將自己穩在 普洱漩起的漩渦裡 享受生命中少有的 孤獨情味

我喜愛的一首詩:第二屆詩人節活動作品集

2017年12月04日
公開
77

我喜愛的一首詩:第二屆詩人節活動作品集�台中市文化局 〈油畫〉蔡秀菊 愛參禪的朋友 屢次邀約 「來修道院靈修吧」 生命源泉來自閉關的靜默 是嘛? 穿越調色盤小洞的拇指 承載顏料不可思議的重 畫布堆疊的色澤 光影從油料的隙縫間 洩露禪機 物像不斷脫落再更新 凝結的意念自畫面昇起 從每一筆觸尖端 佛生 禪在 禪無所不在 〈秋的聲音〉蔡秀菊 夏末 南方小鎮的賞荷華會 最後一朵荷花 在掌聲中謝幕 緊接著 台灣欒樹的黃花 一路從山坡黃到都市 匆忙的路人 還來不及想季節的更迭 粉紅蒴果突然為都市 塗抹秋天的色彩 高樓玻璃幃幕的倒影裡 顏色漸濃的台灣欒樹蒴果 在微風中輕搖 不住地問 「你聽到了嗎? 你聽到 秋天的聲音了嗎?」 〈司馬庫斯部落詩抄 天足〉蔡秀菊 Norlay牧師的木雕工作室 桌檯上靜靜站著一隻 木刻的泰雅老人裸足 弓字型向外彎曲 常人兩倍厚的大拇指 歲月留下無聲的粗拙鑿痕 這雙腳板 踩著比落葉還輕的足音 讓敵人何等畏懼 比山豬山羌更厚實的腳板 散發野性的氣息 部落裡最後一雙弓型腳板 埋入肖楠樹下後 Norlay牧師的工作檯上 一隻泰雅老人的木雕裸足 也靜靜地站成一座圖騰 〈破譯虛空〉嚴忠政 以水入水,以光入光 以空取空,以金剛取金剛 (優人神鼓《金剛心》) 燈光停止喧嘩 眾聲轉暗 優人高高舉起動魄的寂靜 集 紛亂疑惑悲傷無明於拳心 向下 劃開時間的胸腔,聽取如來 堅定的心跳 如鼓之動動,破碎虛空 火與雪都回到內心的果位 他們開始排練真理 以舞蹈支解,以水入水,以光入光 以空取空,以金剛 取金剛:支解佛與我 棍擊主與客之二元對立 每個節奏都精準落在蛇的轉身處,阻絕狐疑 也或許不是狐疑,是 自己蛻下的那層皮 在敲擊中,反問 拳口那條蛇,棍直地說: 取之一個擊點,如谷壑坼之為江海 海倒退,浪倒退 千滔捲雲退到穹蒼之外 一切都回到玄黃的母胎 唯我金剛,如如不壞 閉上眼睛就是宇宙就是八紘乘以八次方的狀聲詞 鑲進 一首禪詩 註:紘ㄏㄨㄥˊ,維也。古代以為八紘即為天下。 〈立可白〉李長青 無心才是我們的 心,意欲覆蓋 另一種 由衷的聲音 秘密一直在部首的犄角上旋轉 嬉遊,故事需要修篡 雲朵必要變換 而曲折無聲 並且隱晦 世界斷裂於句子句子句子句子之間 之間仍有未竟 我們身處其中 短暫的虛實相推 意義或嵌與疊 相繼滅絕 文法始終錯置於熟練的軌跡 之內,與之外 如果你能明白 歧義衍生原貌 坦露才是 我們的 心 〈我不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蔡榮勇 我是一隻變種鴿子 一家人擠在一間二十幾坪的公寓裡 有一台想吃什麼就有什麼的電冰箱 有一台想看什麼就有什麼的電視機 白天讀書寫字猛吃知識麵包 放學猛吞參考書和測驗卷的「補藥」 回到鴿籠公寓餓得胃流口水 父母還在找尋今天的晚餐 我是一隻變種鴿子 我不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 〈廢氣戰爭〉岩上 人們在逃避汽車攻城的威脅下 戴起空氣濾清器 汽車裡應外合 以排氣管一排一排圍堵城市 日以繼夜 不斷地噴氣掃射 有能力逃走的 藉著汽車作為掩護 疏散到山頂或海邊 沒有能力逃走的 以反毒面具的表情 躲在陰溝裡喘息 一些不怕死的民眾 手持木棍和石頭 向徵收空氣污染的國稅局抗議 國稅局 以汽車排氣反擊 〈溪戲〉路寒袖 外雙溪對岸的唐代屋脊,適合 四月的風飛翔 十月的雨遊行 夕陽偶爾踮著腳尖打盹 以及,發表一些 被偷偷寫在筆記本的詩作 那個中文系學生,上樓時 不小心滑落的唐宋詩選 散逸一地尚未入學的五言七言 躍進無堤的溪裡 開鰓展鰭,裂開微笑的嘴吻 一群不安於室的魚 魚總在不安的夜梭巡 月光薄薄映照 片片銜含風霜 巨岩如典,冊冊驚險 側身穿越層層韻部 擺尾拍擊平仄,飛彈出水 勾引住天際初昇的星辰 溪水繞石,細而不絕 魚族潛浸,竟是一身滑潤泳技 在湯湯大海中 惟有這些帶星的魚背 得以切開黎明與黑夜 閃閃洄游,溯溪 那溪,光亮逾白晝 宛若大地的天際之河 〈意志凝結成冰〉路寒袖 星辰與月亮一整晚的囁嚅 仿似戀人恆常的絮語 在夢尚未醒來之時 全都沉醉進山谷之中 隨著楠梓仙溪的溪水 滲透層層的沁寒 一路,喚醒島嶼的黎明 而夢依然覆蓋山谷 鋪著白綿綿的被褥 等待晨曦的嗅聞、拍彈 是否有水鹿潮濕的足跡? 昨夜從容的逡巡稜線 穿越箭竹與夢境 朝著玉山,佇立 良久良久 而在那更高的峰頂 意志凝結成冰 天地僅容風聲發言 玉山圓柏已蹲好姿勢 謙卑的準備迎接 今年的第一場瑞雪

我的強迫症�許悔之

2017年11月02日
公開
72

我的強迫症�許悔之.有鹿 輯一•我的強迫症 〈我的強迫症〉 涼風起時 我是迷路的狐狸 在山丘上定定看著太陽落下 昏月升起 我不斷的撥打電話 撥給來世 撥給前生 撥給今生的你 你的音聲 你的白髮 你終究會老去的身體 都是我的強迫症 〈天變冷了〉 你眼角的淚珠 俱已成霜 花香冉冉 一群長了翅膀的鹿啊 在奔跑,不,在飛翔 你的雙眼藏納了 天地所有的光 你是光之中 冉冉花香 〈太平山上星光下〉三首 一〈必然〉 孤獨的光 孤注一擲的 將所有的光全部 放射,照亮了 愛和死所化現的 山脈和海洋 諸神都在空中 飛舞,旋轉 他們都哭泣 泣後微笑 他們聆聽我 為你朗讀一首詩 詩是強光 眩暈是必然的 失去方向的辨識 也是必然的 愛與死是必然的 諸神啊諸神的哭泣 也是必然 二〈風吹過所有的星星〉 宇宙中自由去 來的風正是你啊 你的呼吸 風吹過 星辰便輕輕的 顫抖,像風鈴 輕響叮叮 一呼一吸 便是一劫了 有些星星死了許久 光才照到地球上 我從地球的一個角落 感覺到風 風吹拂過所有的星星 所有星星的生 所有星星的死 都是你 你的呼吸 三〈淚光〉 星星死亡的時候 我知道 無盡的虛空是不哭泣的 因為生或者死 星星的心和灰燼都在虛空的內裡 我不能太靠近你 也不想言語 像鷗鳥飛在大海之上 滿天燦爛之中 充滿了死去的星星的淚光 一滴,又一滴 輯二•咒語 〈椅子〉 或許我存在於這個世界 對你最好的方式 是成為一張椅子 沒有欲望 沒有思想 早晨時你坐在椅子上 啜飲咖啡,隨意翻書 著了涼的你 打了一個噴嚏 我繼續用不變的姿勢 環抱你 四周溼冷 12℃ 〈臉之書〉 空氣中的溼度是一本書 日照凜凜也是 蟬鳴和柳枝下大大美好吹 過來的風也是 一本無字的書 天空是你的臉 那些美麗的雀斑正是 繁星點點 夜晚是一個祕密的螢幕 啊你的臉的書 〈汝窯瓷瓶〉 一汝窯瓷瓶 宛若鴿子鼓足了氣囊 卻又枯禪寂坐 動不得也 飛不走 我累了,累了 夜裡它總哀求著 用力敲擊吧敲擊我 將我打破 〈無題〉 流刑地也有星星 那是愛人的眼淚和腐草 一起化為了流螢 秋天到來之前 你是禾桿 我是駐停其上複眼的蜻蜓 〈暴雨的縫隙〉 我努力的想要穿過 暴雨的縫隙 害怕 靈魂淋溼了 像紙泡在水中 糊散一地 靈魂是向你租借的 所以必須還你 身體是向無常租借的 不知何時會連同所有的遺憾 一起還諸天地 只有心 是我自己的 我穿過了天地之間的暴雨 暴雨中的雷鳴電擊 遇見你 將一個許諾過的微笑 還給你 〈無題〉 雄雞啼叫的時刻 鬼都破了膽 苦苦的膽汁噴向天空 染黑了月亮 親愛的 我們無法不沉浸於憂患 大海逐漸結冰了 游行的鯨魚 將被凍僵 *仿李賀現代詩偽作。 〈霧中鳥啼〉 花開的時候有霧 霧起的時候有三兩聲鳥啼 鳥啼裡我看見你的手 穿過了重重的霧 觸碰了 我的頭 我的頭 是女媧煉石補天時 棄用的一小塊殘石 那時候 造化因之有了 輕輕的一聲嘆息 *幻想李商隱寫現代詩。 〈大雪滿衣裳〉 天,看著大地 你看著天地間的大雪 我看著雪地上 你的足跡 掬掌為缽 裝滿了雪啊 向天地化一個緣 大雪滿衣裳 〈長谷寺牡丹〉 長谷寺的木階梯 一望無邊際 像生生世世之路 曼曼其脩遠兮 只有一條路 不能回頭 觀音就在山頂 季節推移下 牡丹的盛開也 不能回頭 就如此熱切的綻放了 白的雪球 紅的火 雪中,我是你的火 花開的時候 原諒我 為了美而忍不住 耽誤了行路 〈茶花抓破臉〉 碗大的茶花在子夜 抓破了臉 為種下它的逝者 而鬱鬱累累 縱使庭院裡 十數種的花喧鬧爭豔 一隻鹿 載著逝者而來 露水浸溼了月光 逝者望向亮燈的屋內 徘徊又徘徊 嘆息復嘆息 終究捧著他心愛的 茶花的魂魄而去 空空的銀碗盛滿了 天地間的雪 露地上留下他的足跡 雲遊的魂魄 捨去了 累贅的枝椏和身軀 〈當我死亡的時候〉 當我死亡的時候 我的心會碎裂成千萬顆 星星,並且發出光 遍照你所有行經的方向 那是我對你的禮讚 所以我禮讚十方 你抬頭而望 最深最冷的夜晚 也會有光 當我死亡的時候 你可以露出微笑 莫要感傷 生生世世 此生最重要 當你愛自己 愛自己的眼耳鼻舌 愛自己的肩頸肘膝 愛自己的手指足趾 愛自己的每一個毛孔 每一個細胞 像愛憐無數眾生那般 愛上自己琉璃般 明澈的心 你會看見 所有的星星 都為你燃燒 為你放光 輯三•讓我用詩回答你 〈讓我用詩回答你〉 那些未完成的詩句 是我的感激 你眼角的一個毛孔與 下一個毛孔之間 相隔有十萬里 你是巨大的神力 所以我必然失去話語 請容許我 以心跳和詩回答你 輯四•觀音的汗水 〈日出說法〉 空空的玉山主脈與 阿里山脈之間 什麼也沒有 除了雲海 魚肚白的雲海 原先是闃暗的黑夜 黑夜中無數睜大的眼睛 是生生又世世 累劫以來的 等待 相較於無始劫來 這些何其年輕的山脈啊 雲成大海 雲中有人在歌唱 樹神山鬼,一葉蘭和紅檜 眼前這幻化的種種啊 等待日出 日出照耀大地上的一切 如此平等 如此明亮 〈那是神喜極而泣〉 去年的莢果 懸掛到今年的綻放 花的清黃 羽狀複葉的蘋果綠 既對比又押韻復融合 顏色的詩詩的奇蹟 落下時黃金之雨 站在阿勃勒樹下 戀人們知道 那是神喜極而泣 〈法爾如是〉 星光照到人間,已過了許多光年 雲化為雨,雨匯為河一起流入 大海,大海的浪起浪滅彷若循環的死生 師法佛陀妙智,空生萬有 百千萬劫乃為了一大因緣 年紀老了眼力衰了,心力至大至空 佛伸金色之臂殷殷付囑善男子 緣起緣滅,真心如同一月映照千江 讀心之人終會知道要因指見月 後來之人合掌讚歎法爾如是 輯五•宇宙並不掉下眼淚 〈寂寥──詩呈林文月教授〉 我想我知道精神寂寞後回首 人間之寂寥,恍兮惚兮 一如初冬的芒花 渾欲抽高,如是淡粉點染紫紅的穗心 次第,宛若花火向外垂展 隨著時間和節氣而 皴擦,終將轉為白灰中透露出 微悟的淺淺金黃 時間,是一隻鵬鳥 怒而飛,其翅翼飄落下 落下的一些羽毛正是遍山 初冬的芒草所開之花 一如,腐草化為螢的 初夏之想。你走過並駐足 遲疑著,又彷彿凝神而望 天地以一貫的節奏 於晝放明,臨夜旋暗 你駐足,感覺冥冥中有一隻 大鵬鳥摶扶搖而上 奮飛過後 天空什麼都不留下 啊天空的寂寥恰巧正是 這些彳亍掉落的羽毛紛紛 於虛空之隙化為陽光啊化為這些芒花 陶謝也踱步,感懷而有詩 凝神於物而 物之有神 正因人之有情 正因人間看似蕭索其實 全然無邪而不免哀愁的張望 春與秋如一晝夜過了 一隻飛過的大鵬鳥就如此 凝天空之神於 千年之一瞬 一隻搓手的蒼蠅 一套譯就的源氏物語 成一次海邊望遠而感覺 遙遠的感覺 寂寥的前方乃物之哀 寂寥之後頭乃虛空之有涯 無涯者,唯精神寂寞耳 所以,譯就源氏物語那一日 你的踟躕 你的獨立而徘徊 你的寂寥 宛若煉彩石以補天 補天之後,回到人間 看見芒花開了遍山遍野 啊一隻別人並未看見而已飛過 天空的大鵬鳥 註:彳ㄔˋ 亍ㄔㄨˋ 彳,左步。亍,右步。彳亍指緩步慢行。 〈在池上──記蔣勳先生「池上日記」畫展〉 畫筆的速度是啊 比不上天地 變異生滅之速度 才收成不久 農人火燒稻禾為肥料 大地這張紙上 遠望,書跡勁秀 近看又盡是墨痕斑斑 才一眨眼 遍地都是油菜花之亮黃 暈染了冬天的光 時空為之殷勤一一點染 整片地上都是黃蝴蝶 正午時刻宛若翅翼接近螢光 停駐於綠色莖葉之上 款擺,搖晃 恍惚又似黃色的海 黃色的波浪 細微湧動 時空因之有了 有了震盪 畫筆的速度 確然是比不上 那大地每天都示演的 變異生滅 雲瀑有時毅然流下海岸山脈 而又繾綣不捨而迴旋往上 所以大地望之儼然 有若仙鄉 是啊你筆下的池上 別有天地在人間 不在天上 就像大坡池旁的林地 破曉時 林木深處 宛若漏斗流出了白光 乳白,瓷白,象牙白 百合白,紙白 啊白中之白 黃中之黃 綠中之綠 白中之白 你的畫筆遂追隨自然 乃知生生 不息者是光 光,顯豁萬有 大地本來面目 法爾如是 自然,而然 〈如此翠綠──題記郭豫倫畫作”So Green”〉 破曉的光 一如極細極細的銀粉 裝在黑漆木盒裡 訇然被灑出去 那些在荷葉上滾動的 我們分也分不清 究竟是露水,還是淚滴 是愛,還是別離 翡翠綠與朱砂紅的蜻蜓 從生而來 短短的駐停 旋即鼓動翅翼 向死亡,飛過去 風吹過荷葉 若舞者,而搖曳 每一個凝止的瞬間 像枯禪寂寂 睜開眼 如此如此翠綠 〈火中諸神──觀吳耿禎剪紙〉 羚羊掛角 火一般竄生的角 無跡可尋 山與樹之間 是火雲 許多古老的神話 刑天、炎帝、蚩尤 我們專注的看著 剪紙,紙上的風雲滾滾 一張濃縮的山海經 火中的羚羊 火中的諸神 心的蹄痕 〈宇宙並不掉下眼淚──送于彭〉 成為星光 成為晨露 成為風 風吹著一串串的星星 像珠簾叮叮 你撥開天空的珠簾 無盡的虛空中 啊是更多更多的星星 遂有些千古寂寞啊 練余心兮浸太清 一座山是墨 大地是硯 千年的靈椿是筆 你揮筆 筆補造化 寒露凝結於 一切花瓣葉尖 宛若來不及滴下的淚 冰魄水魂 俱都黯然凝結了 是不應該傷悲的 我獨立在你的畫之前 巨大而自由的風 從宇宙吹來 宇宙並不掉下眼淚 〈我們都是大樹上的葉子──為郭旭原、黃惠美而寫〉 我們都是一棵大樹上的葉子 是樹上之葉,無常的風 一陣風吹過 我們有的仍在枝頭 有的忍不住飄落 過去,現在,未來 佛陀都在這棵大樹下 不可思議的入定 不可思議的宣說 佛說:看哪!這棵大樹 從無始劫來 就長在這裡 葉子從青翠,轉為枯黃 而終必飄落,飄落在地上化為養分 滋養新生的葉子 新生的葉子常常忘了他自己 也曾經枯黃,飄落 我們都是一棵大樹上的葉子 佛陀如是殷殷而說 他望著樹上一片將掉落的葉子 溫柔的說:我將會 我會用我金色的手臂擦拭他 當他飄落之後 像是用金色臂撫摩一弟子的頭 提醒他不要忘了 一棵樹上無數的葉子,共有一個樹心 無數眾生,共有一顆真心 佛說:而真心,是不會死的 我們都是一棵大樹上的葉子 從無始劫來,這棵樹 就長在我們的心中 有緣、無緣的我們都是樹上的葉子 翠綠的時候,好好翠綠 飄落的時候,不罣礙的飄落 而佛陀從來都 安然的坐在這棵樹下 任憑無常的風,吹過

高樓對海�余光中

2017年09月11日
公開
47

高樓對海�余光中.九歌 〈弔濟慈故居〉節錄 兩百年後,美,是你唯一的遺產 整棟空宅都靜悄悄的 水松的翠陰濕著雨氣 鬱金香和月季吐著清芬 像你身後流傳的美名 引來東方的老詩人尋弔 ──我立在廊下傾聽 等一聲可疑的輕咳 從你樓上的臥室裡傳來 唯梯級寂寂,巷閭深深 屋後你常去獨探的古荒原 陰天下,被一隻滄桑老鴉 聒聒,噪破 〈雪山二題──觀王慶華攝影〉 一〈至尊〉 天黑地白,終古相對 這便是你的面貌麼,洪荒 中間是什麼也沒有 除了一列剛毅的石顏 皺紋美麗,輪廓雄奇 眾峰至尊的長老 開天闢地的造山運動 該是你童年的記憶 二〈圓柏〉 天藍得如此深邃而神祕 地白得如此純潔而天真 天地之間 一列蒼勁的圓柏 風也吹不倒 雪也壓不彎 日也曬不壞 在海拔不能再拔高的高處 猶自挺拔地撐起 如此高傲不屈的空無 〈別金銓〉 滿廳黃菊 一排黑衣 俠女全到齊了 陣容悲肅錚錚有劍氣 能嚇退東廠的鷹犬 卻難擋師父啊 這要命的陰曹 歇下吧 六十六歲的筋骨 莫要再抵抗金屬疲勞 該怎樣把你接去呢 除了用一場烈火 一場真金的火鍊 熊熊,將你焚燒 只剩下一輪古月 像龍門客棧的燈籠 高掛在明代的風裡 朗朗照著眾俠客 為救護忠良的遺孤 一夜辛苦 奔走在江湖 〈問風〉 究竟,晚風啊,從何處你吹來 怎麼似幻似真 帶一點薰衣草的清芬 令人貪饞地嗅了又嗅 懷疑是誰,是你嗎,在上風某處 把新沐的長髮梳了又梳 否則怎麼會似有似無 恍惚覺得有一縷兩縷 有意無意拂過我頸際 令人惘惘地聞了又聞 問風啊究竟從何處你吹來 怎麼帶點奇異的香氣 像是風信子在上風初開 紫色的風信子或者薰衣草 也就難怪窗外的陽台 暮靄怎麼也帶點淡紫 〈無論〉 無論左轉或右彎 無論東奔或西走 無論倦步多跚跚 或是前途多漫漫 總有一天要回頭 回到熟悉的家門口 無論海洋有多闊 無論故鄉有多遠 縱然把世界繞一圈 總有一天要回到 路的起點與終點 縱然是破鞋也停靠 在那扇,童年的門前 〈殘荷──題楊征攝影〉 半盤的雨珠,滾過 滿蓋的月色,托過 纖纖的蜻蜓,棲過 閣閣的蛙族,藏過 田田搖翠的渾圓 曾經在風裡翻掀 掀起仲夏的封面 一頁一頁的闊邊 交疊的綠陰為何 竟已掀到了封底 只剩下這一池空寂 縱枯莖舉臂,殘葉握掌 怎能挽回六月的盛況 ──水鏡開奩 倒影照艷 粲然,那許多紅妝 〈水仙〉 半缽清淺就可託潔癖 滿室幽香已暗傳風神 從石蒜肥碩的胎裡 拔起亭亭的青翠,撐起 如傘的花序,如雪的 純白,也是六瓣,戴起 金色的副冠多帥氣 甘冒嚴寒,忍受刻骨的彫刑 趕在元宵,所有情人的前面 踏波而來,來赴我燈下 今年的約會,疑幻疑真 水仙的節慶,美的凱旋 不須燃亮世俗的燭光 你高擎的那一簇燦爛 正是愛神 自驚艷中,誕生 〈高樓對海〉 高樓對海,長窗向西 黃昏之來多彩而神祕 落日去時,把海峽交給晚霞 晚霞去時,把海峽交給燈塔 我的桌燈也同時亮起 於是禮成,夜,便算開始了 燈塔是海上的一盞桌燈 桌燈,是桌上的一座燈塔 照著白髮的心事在燈下 起伏如滿滿一海峽風浪 一波接一波來撼晚年 一生蒼茫還留下什麼呢? 除了窗口這一盞孤燈 與我共守這一截長夜 寫詩,寫信,無論做什麼 都與他,最親的夥伴 第一位讀者,就近斟酌 遲寐的心情,紛亂的世變 比一切知己,甚至家人 更能默默地為我分憂 有一天,白髮也不在燈下 一生蒼茫還留下什麼呢? 除了把落日留給海峽 除了把燈塔留給風浪 除了把回不了頭的世紀 留給下不了筆的歷史 還留下什麼呢,一生蒼茫? 至於這一盞孤燈,寂寞的見證 親愛的讀者啊,就留給你們 〈蒼茫時刻〉 溫柔的黃昏啊唯美的黃昏 當所有的眼睛都向西凝神 看落日在海葬之前 用滿天壯麗的霞光 像男高音為歌劇收場 向我們這世界說再見 即使防波堤伸得再長 也挽留不了滿海的餘光 更無法叫住孤獨的貨船 莫在這蒼茫的時刻出港 〈月色有異〉 燈塔向天,長堤向海 究竟在尋找什麼呢? 灣名西子而西子何在? 從未兌現的預言啊 等了一千年仍是空待 直到今晚,月色有異 月色有意,拭出一輪圓滿 脈脈的清光就是當年 照你梳妝的那一面嗎? 此夕高懸成美的焦點 就為了照你浣紗歸來 施施將迷離的樹影拂開 像拂開古來一層層典故 無邊的月色都由你作主 只等你輕輕的蓮步,一路 是真的嗎,向我迎來 〈銀咒〉 當月色冰冰在我的屋頂 正誦著令人分心 令人蠢蠢不安的銀咒 明知芬多精的精靈 今晚一齊出動了 在屋後的半山坡上 那翳天的欖仁樹陰裡 正鼓動神奇的夜氛 這可憐的短枕,不靈的渡船 怎能渡我到夢的深灣? 月色無垠,你的屋頂 爛銀的流光也正在 唸著那一卷繾綣經嗎? 而你是入夢了呢,充耳不聞 還是早已被擄 一道無奈的銀咒,月色無邊 正將你團團圍住? 〈我的繆思〉 歲月愈老,為何繆思愈年輕? 當眾人正準備慶祝 可驚啊我七十歲的生辰 蠟燭之多令蛋糕不勝其負荷 為何我劇跳的詩心 自覺才三十加五呢? 偏選在重九,秋神的節日 登高吟嘯,新作達九首之多 豪興像是放自己的煙火 這就是為何啊我的繆思 我的繆思,美艷而娉婷 非但不棄我而去,反而 揚著一枝月桂的翠青 綻著歡笑,正迎我而來 且讚我不肯讓歲月捉住 仍能追上她輕盈的舞步 才二十七歲呢,我的繆思 〈春雨綿綿〉 春雨綿綿 從你的厝邊到我的門邊 春雨瀝瀝 從你的弄底到我的巷底 春雨淋淋 從你的屋頂到我的車頂 春雨湃湃 從你的窗台到我的露台 春雨潺潺 從你的花傘到我的黑傘 下吧,溫柔的春雨 下一季纏綿的雨季 編織千層的水晶簾 窺你簾後綽約的明艷 只等你,雨季一停 就以虹神的不耐 把雨簾霧幕一層層掀開 在新霽赫赫的晴光裡 搖響嫣笑的串鈴 一路叮叮,迎我而來 〈母難日 三題〉 〈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一次, 在我生命的開始 一次, 在你生命的告終 第一次,我不會記得,是聽你說的 第二次,你不會曉得,我說也沒用 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啊 有無窮無盡的笑聲 一遍一遍又一遍 迴盪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曉得,我都記得 〈矛盾世界〉 快樂的世界啊 當初我們見面 你迎我以微笑 而我答你以大哭 驚天,動地 悲哀的世界啊 最後我們分手 我送你以大哭 而你答我以無言 關天,閉地 矛盾的世界啊 不論初見或永別 我總是對你大哭 哭世界始於你一笑 而幸福終於你閉目 〈天國地府〉 每年到母難日 總握著電話筒 很想撥一個電話 給久別的母親 只為了再聽一次 一次也好 催眠的磁性母音 但是她住的地方 不知是什麼號碼 何況她已經睡了 不能接我的電話 「這裡是長途台 究竟你要 接哪一個國家?」 我該怎麼回答呢 天國,是什麼字頭 地府,有多少區號 那不耐的接線生 卡撻把線路切斷 留給我手裡一截 算是電線呢還是 若斷若連的臍帶 就算真的接通了 又能夠說些什麼 「這世界從你走後 變得已不能指認 唯一不變的只有 對你永久的感恩」 〈夜讀曹操〉 夜讀曹操,竟起了烈士的幻覺 震盪腔膛的節奏忐忑 依然是暮年這片壯心 依然是滿峽風浪 前仆後繼,輪番搖撼這孤島 依然是長堤的堅決,一臂 把燈塔的無畏,一拳 伸向那一片恫嚇,恫黑 寒流之夜,風聲轉緊 她憐我深更危坐的側影 問我要喝點什麼,要酒呢要茶 我想要茶,這滿肚鬱積 正須要一壺熱茶來消化 又想要酒,這滿懷憂傷 豈能缺一杯烈酒來澆淋 苦茶令人清醒,當此長夜 老酒令人沉酣,對此亂局 但我怎能飲酒又飲茶 又要醉中之樂,又要醒中之機 正沉吟不決,她一笑說 「那就,讓你讀你的詩去吧」 也不顧海闊,樓高 竟留我一人夜讀曹操 獨飲這非茶非酒,亦茶亦酒 獨飲混茫之漢魏 獨飲這至醒之中之至醉 〈悲來日──百年多是幾多時〉 這年去年來悠悠的廝守 元宵到清明,端午到中秋 並非永無止境的特權 神所恩賜的神也能沒收 你的皺紋啊我的白髮 是變相的警告,不落言詮 新婚之樂才恍如昨夜 一世夫妻倏忽已晚年 脈脈相依,多少朝朝暮暮 一燈如渡,把我們從黃昏 從黃昏的溫柔領到黑夜 雙枕並舷,把我們從黑夜 從黑夜的幽深引到清晨 只怕有一天猝然驚寤 雙枕並排只剩下了一枕 不敢想究竟是誰先,只怕 先走固然要獨對邃黑 留後也不免單當孤苦 不敢想,在訣別的荒渡 是遠行或送行更加悲傷 只怕不像洞房的初夜 一個,睡的是空穴 一個,枕的是空床 〈秋後賴賬〉 壟斷過十里街景 可憐這滿城選旗 曾經招展迎風 吶喊過三色的口號 攻佔不安的安全島 升高廣場的戰爭 卻不敵一串密集的鞭炮 在嗆咳的硝煙紙雨裡 桿折,旗倒,全軍覆沒 不分敵友,更無論編號 只見傷亡枕藉,滿坑滿谷 一夕之間全作了廢票 而不論上面印的是什麼 這一切信誓旦旦,大言炎炎 樣版的豐采,招牌的笑面 管你是正是反,是倒是顛 一視同仁,都被車塵抹黑 除了風,偶然來翻弄 再也沒行人掉頭回顧 就連當初 鬧熱滾滾 那些拍胸握拳的候選人

結痂�追奇.時報

2017年09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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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痂�追奇.時報 〈二十三後〉 突然就老了 你也不知道為什麼 過程一瞬即是尾聲 嬰兒車旁 早掘好了墳 〈無效〉 想你的時候 就畫一筆以示警戒 誰能料後來 一筆養成了百筆,百筆 奪走了星期 輕而易舉 落得四季亦乏逃亡 那上面的橫橫豎豎 頓撇流向 沒規矩地就 寫對了你的名字 〈出口〉 停止寫信以後 身上多了許多瘀青 再不能抗抵 沒有原因 由內而外的撞擊 頻繁瑣碎,細微難言 太多不足掛齒又伴我耗日的 不假以字 全瘀在裡面發紫 〈見壞就收〉節錄 收傘的人是你 傘外的雨是我 你決定拒絕漫天自顧自的降落 我持續積累沉重心事 掉以輕心 待至有天晴朗不再有雲…… 你依舊好好的 那就對了 〈青春輒止〉 也許正是因為 甜滋的冰淇淋只吃到 第一口,就給了別人 所以更難忘吧 想說如果…… 如果。 〈你還是選擇〉 前方沒有路了 你知道 死得清醒 好過活得盲目 〈然後呢〉 梅雨又來叨擾 拿起一把舊傘,撐開 走在潮濕的空氣裡 盡量地淋濕傘面 像溫柔的沖浴又像沉痛的搥擊 所有過程再輪一遍 當作給昔日 打了個照面 問問彼此: 你還是那支我中意的傘嗎? 你還是那場我難忘的雨嗎? 晴天的日子持續了好久 有時認不得原來 自己也曾哭泣 曾那麼討厭反鎖房間的門 討厭一個人睡 討厭開燈,討厭再也不能 讀一行詩句 想你的字跡 握筆的樣子 皺眉的表情 想你複誦,告訴我 煮開的水要慢慢喝 買的泡麵要慢慢吃 在這個城市別太用力 別太真心 就不會失去 〈相愛練習〉 妳送的盆栽死了 在陽光普照的晴天 沒有人 替它告別 她送的手鍊斷了 在天雨路滑的暗晚 沒有人 惋惜它最後一面 用一生去愛的人啊 刻秒割離 瞬時失魂的心 卻餘生惦記 或荒唐 或可笑 我們都仍會抬起頭來 接納所有開始與結束的錯誤 不美 也無須後悔 路自此灰心了點但還能見光 手牽起來,再被放開 我是誰的草率 誰是下一個人 與我練習相愛

讀——鄭愁予〈牧羊星─南湖大山輯之四〉

2017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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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詩予解詩 讀——鄭愁予〈牧羊星─南湖大山輯之四〉 雨落後不久,便黃昏了, 便忙著霧樣的小手 捲起,燒紅了邊兒的水彩畫。 誰是善於珍藏日子的? 就是她,在湖畔勞作著, 她著藍色的瞳, 星星中,她是牧者。 雨落後不久,虹是濕了的小路, 羊的足跡深深,她的足跡深深, 便攜著那束畫捲兒, 慢慢步遠……湖上的星群。 一、主題與結構:這首詩十一行二段,各是七、四行,是順時序描寫。寫雨後黃昏星動,映照在湖面上的山景。牧羊星是金星,是黃昏時最早出現的那顆星,作者把天上星星比喻成羊群,而第一颗出現的金星,便是牧羊星,是牧者。「雨落後不久,便黃昏了」,接著彩虹出現,星群似乎也步上了彩虹橋往銀河聚攏,天空、湖面上都發生了美妙的變化。 二、音樂性: (一) 疊詞:「羊的足跡深深,她的足跡深深」 (二) 用韻:鄭愁予一貫的「ㄜ」(ㄦ)韻,「了的著者兒」,不規則出現。 (三) 內在節奏:「……」的使用,配合內文,有「慢慢步遠」的視覺節奏。 三、意象運用: 這首詩的主要物象是牧羊星,在作者的意念中,它忙著霧樣的小手、捲起水彩畫、善於珍藏日子、在湖畔勞作、它有藍色的瞳、是牧者;另一個意象是星群,如羊群會回到羊圈。 四、藝術技巧: (一) 修辭 1.設問:「誰是善於珍藏日子的?」 2.擬人化:牧羊星,是一位女性。 3.暗喻:「虹是濕了的小路」,用「小路喻虹,主體是「虹」,喻詞為「是」,喻體是「小路」。 4.借喻: 「燒紅了邊兒的水彩畫」,用「水彩畫喻黃昏」,省略主體黃昏和喻詞。 (二) 語言用字: 1.「忙著霧樣的小手」,除了擬人化,霧字還有朦朧的黃昏的視覺。 2.「虹是濕了的小路」,虹是視覺,濕字是觸覺。是通感的運用。 3.動詞「捲起」、「攜著」,首尾呼應。 五、結論: 《詩•小雅•大東》記載:「東有?明,西有長庚」,其實是同一顆星,即金星,天亮前後,人們叫它「?明星」;黃昏時分,人們叫它「長庚星」,民間稱它為「太白」或「太白金星。由於它非常明亮,東西方均賦予許多幻想,因而有關它的傳說特別多。道教的太白金星神原是位身著黃裙,頭戴雞冠,演奏琵琶的女神,明朝以後變化為一位童顏鶴髮的老神仙,奉玉皇大帝之旨巡視人間;古希臘人稱金星為「阿佛洛狄忒」(希臘語:Αφροδίτη、拉丁語:Aphrodite),是代表愛與美的女神,而羅馬人則把這位女神稱爲「維納斯」(拉丁語:Venus),於是金星也被稱維納斯。「星星中,她是牧者」,她是不是指維納斯呢?

對號入座�蔡仁偉

2017年03月22日
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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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號入座�蔡仁偉.黑眼睛文化 〈商品成份標示〉 自我介紹的時候 不會有人提起 自己的隱疾 〈心機〉 一根針的尖銳 是天生的 然而讓人流血這件事 是後來才學會的 〈心事〉 並非乘客少 電梯就不會超重 〈經歷〉 圓規本來只會畫圓 直到有天突然摔壞 才發現自己 也能畫直線 〈病〉 拼圖忘了自己的初衷 究竟是該破碎,讓人修補 抑或完整 讓人注視 〈記恨〉 像摔在地上的原子筆 有些人承受的傷 外表看不出來 然而當你有求於他時 就會知道了 〈常情〉 備份鑰匙和滅火器 都在等待 最壞 對它們來說卻是最好 的情況發生 〈輕敵〉 看見溫馴的綿羊 卻沒看見綿羊的牙齒 沒看見被嚼爛的草 〈誘騙〉 冰塊信了冰紅茶的話 以為同樣是冰 不會彼此傷害 於是就跳了進去 〈忠言〉 鬧鐘告訴你該起床了 你只想把它關掉 〈貴人〉 草坪需要雨和陽光 也需要除草機 〈初戀〉 鞦韆一輩子都會記得 第一個坐進它懷裡 輕輕擺盪的女孩 可惜那個女孩 如今已愛上更為刺激的海盜船 〈主見〉 天氣有時候 不一定會聽 氣象局的話 〈忠誠〉 寂寞的打卡鐘 全心全意奉獻它的忠誠 無法理解手機那種 四處打卡的花心 〈捐款〉 缺水的時候 下雨不一定有用 如果不是下在水庫裡 〈風格〉 鉛筆畫了一朵玫瑰 毋須解釋它的顏色 〈牙籤〉 即使位居低位 命運仍有不平 猶如某些牙籤刺進多汁的水果 某些拿來剔牙 〈友誼〉 鉛筆把直尺加為好友 幫原子筆按讚 刪除硯台 封鎖橡皮擦 〈栽贓〉 電池沒電時 最先挨罵的 往往是時鐘 〈誤解〉 不被理解的人 像一輛逆向行駛的車 所有人都在閃他 他卻必須閃所有的人 〈人情〉 人們常說的那些恩重如 山 有一些後來 就成了土石流 〈順從〉 麥克風音質再好 音量再大聲 發出的都是別人的聲音 〈邀功〉 壓死駱駝的 那一根稻草 以為這全是 自己的功勞 〈社會化〉 「你將來會變成美麗的蝴蝶」 他們對毛毛蟲說。 毛毛蟲喪失所有期待 對於一個不管如何奮鬥 都只能變成蝴蝶的未來 沒什麼好期待的。 〈寓言〉 「如果兔子沒睡著 烏龜再有恆心也還是輸」 世界早就灌輸我們 有些勝利 必須建構在別人的失敗上 〈抗體〉 父母教孩子 不可以說髒話 得先讓孩子 知道哪些是髒話 〈家〉 盆栽的用途 在於提供種子 安心成長的空間 而非管制種子應該長成什麼 〈過敏〉 有人過敏 是因為花 有人過敏 是因為送花的人 〈中指〉 他站起來 說自己最中立 台下立刻罵聲一片 〈發言〉 釘書機發現自己說錯話 想把話收回來 可是白紙上已經有兩個洞 〈大頭症〉 圓規以為世界上有的圓 都歸它管 〈勞碌命〉 有些牙刷 刷了一輩子牙 壞掉的時候 還得去刷皮鞋跟浴缸 〈負責〉 如果每個人 都能自掃門前雪 那就無需別人 來處理你的瓦上霜 〈能者過勞〉 相機不用接電話 手機天天拍照 〈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 電腦中毒的時候他中毒 手機沒電的時候他沒電 導航迷路的時候他迷路 電子錢包沒錢的時候他沒錢 〈密室謀殺案〉 水污染 空氣污染 牛奶牛肉污染 核電廠 輻射外洩 地層下陷 媒體集體洗腦 地球只有一個 逃都逃不掉 〈串供〉 活在同一根竹籤上 的糖葫蘆們 從身體被刺穿的那一刻起 就明白自己 再也無法全身而退了 〈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說 自己沒有 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他的秘密被揭發後 每個都可以拿來告人 〈群居動物〉 1. 一株含羞草害怕風的撫摸 但一大片含羞草 就可以欣欣向榮 2. 一小塊碎玻璃在地上 會被掃進垃圾桶 然而一整片散落 卻能折射出星空的光芒 3. 我是快用完的肥皂 你是快用完的肥皂 消失之前 我們可以把彼此捏在一起 繼續活下去 〈誓言導讀〉 【1】 他動不動就用海枯 石爛 世界末日 來形容愛妳的限期 這或許表示結婚後 妳什麼都得等 【2】 他說這輩子再也無法 去愛其他人 可能包括妳聒噪的姐妹淘 以及妳囉嗦的父母 【3】 他說下輩子還要娶妳為妻 反正到時候 妳也不記得了 〈傷心事〉 他說只是一粒沙而已 不必在意 但這粒沙此刻在她眼裡 〈聲音〉 母親叫他少用電腦 母親叫他多吃青菜 母親叫他整理房間 母親叫他早一點睡 一直到母親過世後 他才聽見。 〈名氣〉 冰塊本來不怕溶化 變成美麗的冰雕後 就會怕了 〈才華〉 發掘千里馬之前 沒有人曉得他是伯樂 〈毒誓〉 如果說謊就被雷劈 如果說謊就被車撞 如果說謊就斷手腳 如果說謊就全家死光光 (被雷劈是保險公司出錢) (被車撞是對方倒大楣) (斷手腳要父母照顧你) (自己犯的錯卻拖全家人下水) 發毒誓的人 全部都是自私鬼。 〈跨年沉思〉 有些人從2012跨進了2013 有些人 卻只是從禮拜一跨到了禮拜二 有些人過年 有些人過日子 有些人開始計劃遙遠的旅行 和未完成的夢想 有些人卻只能 像小學操場裡的跑道 不見起點與終點 〈遲到〉 記者第一個到 圍觀群眾第二個到 人權團體第三個到 警察第四個到 市議員第五個到 市長第六個到 總統還在路上 受害者一開始就在場 〈鸚鵡〉 他想教鸚鵡說話 所以不斷重覆 「你好」 「早安」 「我喜歡你」 但鸚鵡一句話也不說 他罵鸚鵡笨死了 他不知道 想教人類沉默是金的鸚鵡 也覺得他笨死了 〈連任〉 有些人畫的大餅 太大了 今年吃不完 明年繼續吃 〈選戰二則〉 【激情】 過度搖晃的汽水 倒滿整個杯子 但大部份 都是泡沫 【理智】 泡沫退去後 剩下的汽水 〈過得去〉 「做了這麼多壞事 你的良心過得去嗎?」 其實,他的良心 很小 很小很小 很小很小很小 小到幾乎看不見 小到什麼樣的法律漏洞 都過得去 〈中立〉 大兒子和小兒子打架時 她誰都不幫 兩個一起罵 說暴力就是不對 這便宜了先動手的人 委屈了反擊的人 〈世代交替〉 爺爺 我按過的讚 比你吃過的鹽還多 〈幼稚園〉 現在的幼稚園 已經不幼稚了 孩子們會自己扣釦子 綁鞋帶 說得一口流利的英文 整理去才藝班要用的書包 聽話 懂事 討人歡心 於是 原本幼稚的那些 像是吵架 耍賴 撒謊 搶奪別人手中 自己喜愛的東西 或是把搶不到的全部毀掉 則開始由大人來做 〈外甥補習〉 從前的禮拜六若是下雨 外甥心情就不好 因為無法出去玩 現在的禮拜六外甥補習 若出太陽 他心情就不好 〈見副刊一字詩徵文有感〉 【這是一字詩】 鵝 【這是一行詩】 我是一隻不會飛的鳥 【這是二行詩】 我是一隻 不會飛的鳥 【這是九行詩】 我 是 一 隻 不 會 飛 的 鳥 【這是十一行詩】 我 是 一 隻 , 不 會 飛 的 鳥 。

二二八,寫給陳澄波的兩首詩

2017年0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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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寫給陳澄波的兩首詩 林淇瀁·2017年2月27日 嘉義街外──寫給陳澄波 向陽 你倒下來時天都暗了 日正當中的嘉義驛前 嘉義人張著的驚嚇的眼睛 和你一樣憤怒地睜視 這暗無天日的青天 彷彿還在眼前,一九二六年 你用彩筆描繪的嘉義街外 受到殖民帝國的垂青 一九三三年你勾勒出來的中央噴水池 溫暖的陽光灑過金黃的土地 你的雙眼如此柔和,愛情 隨著油彩一筆一筆吻遍了嘉義 那時你一定也和嘉義人一樣 期待著殖民帝國的崩解 期待著海峽彼岸陌生的祖國 你畫布上的嘉義 還湧動噴水池的泉聲 熱切向著畫框外呼叫自由與溫馨 一九四七年,彷彿也還在眼前 你與祖國相遇,在和平鴿盤據的警察局 你得到的獎賞,是祖國熾烈的熱吻 與粗鐵線一起,綑綁你回歸祖國的身軀 沿著你從小熟悉的中山路來到嘉義驛前 面對青天,祖國用一顆子彈獎賞你的胸膛 這暗無天日的青天 和你一樣憤怒地睜視 嘉義人張著的驚嚇的眼睛 日正當中的嘉義驛前 你倒下來時天都暗了 陳澄波﹝1895-1947﹞,嘉義人,台灣傑出畫家,1926年以畫作「嘉義街外」入選日本第七屆「帝國美展」,成為台灣首位以西畫入選官展的畫家,從此揚名台灣畫壇,他的畫作多以嘉義為題材,洋溢出日治時期台灣素民生活與風土的純樸溫暖色調。 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後,陳澄波以嘉義市參議員身分被推為六名和談代表之一,竟為軍方逮捕,而於3月25日上午遭軍方以粗鐵線綑綁身軀,遊街示眾之後,在嘉義火車站前槍斃,家屬猶不獲准收屍,曝身街頭,蚊蠅不去。其後運回家中屍身遺照,現仍存世。陳氏仰躺草蓆之上,子彈貫胸而過,鮮血飛濺,雙目圓睜。 一生執著美、善與和平的畫家,最後用他的鮮血畫下了台灣與祖國相遇的悲哀。 ──2000.01.17. 城門──致陳澄波 向陽 一八九五年一紙馬關條約 改寫了二月出世的你的一生 只留下清國殘破的舊城 在黃昏的嘉義街 陪伴你暗紅的童年 城門深處藏有你的語言 用狂烈的油彩訴說不安 城上的宮樓、城堞 被餘暉擦得歪七扭八 你的熱愛是土地的憂傷 一九四七年的槍聲 奪走了你的畫布 奪不走你的城門 那狂烈的油彩 迄今還在城上擦寫不停 ──20130813 暖暖

玩詩練功房

2017年02月02日
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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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詩練功房�林德俊(小熊老師).幼獅 〈序:去練,就對了!〉 去讀、去寫就對了,如果你只是一直在門外徘徊、觀望,你永遠也無法感受堂奧裡的美妙。 套句我的武術老師說的:要把拳學好,說再多也沒用,去練,就對了! 〈意象連連看〉 詩除了一個意象還不夠,詩是意象和意象之間的跳躍,能夠把兩個差很大的意象連結起來,便能創造出富有想像力的詩句。 以「魚」和「雲」這一組意象為例,可以如此造句: 天上一朵閒雲 坐在湖上 垂著陽光的絲線 釣水中的游魚 再以「星星」和「鍵盤」這一組意象為例,可以如此造句: 鍵盤上敲敲打打 游標閃動,捉不住靈光 所有的字眼都被Delete吃掉 黑夜成了我的稿紙 等待星星降臨 由於打出的字都不滿意於是又刪除(Delete),詩中發話的主人翁一整夜都在修修改改,苦思佳句,所以有「黑夜成了我的稿紙」之比喻,作者企盼著靈光降臨稿紙,如星星降臨黑夜啊。 在許多好詩裡頭,你都可以找得到兩個差很大的意象共存於一首作品中,且看羅任玲的〈風之片斷〉最後四行: 影子 啊影子 召喚著 一整座海洋的靜寂 其中,「影子」和「海洋」乍看屬性天差地遠,一個單薄,一個壯闊,卻因為詩人找到了兩者的共通點「靜寂」,而讓彼此產生呼應、諧和一致的關係,同時,又帶來「微小」引動「巨大」的戲劇化張力。 讓我們再練一組差很大的意象──「滑鼠」和「森林」,例句如下: 滑鼠落入 貓的眼瞳 迷路在你表情符號的森林 每張臉都在我心裡 蟲鳴鳥叫 滑鼠為詩中主人翁「我」的化身,將仰慕對象「你」比喻為貓,則完成心被你攫住,有如鼠被貓捕捉(落入貓的狩獵視野)的食物鏈形象演示。滑鼠面對著電腦網路世界,「你」透過表情符號所展現的一顰一笑,隨時牽動著「我」的情緒變化,這座令人迷路的森林,可能是「你」的臉書或部落格,當然也是「我」迭宕如蟲鳴鳥叫的心了。 〈雙重滿意「告白詩」〉 且看尹玲〈進入永恆〉: 我是沙 你是浪潮 濡溼我 捲緊我 進入永恆 此詩將自己(我)比喻為沙,將愛人(你)比喻為浪潮,「我」被動等待,等待「你」前來把我帶走,浪潮拍岸,打溼了沙灘,將沙捲走……日復一日,終至永恆。詩人尹玲寫出了對永恆之愛的渴望,這首詩,可謂一首熱戀之詩。 紫鵑的〈縮小〉則畫面更加豐富,「我」化身為山茶花(並將其比喻為「飛鷹的小情婦」),化身為「你」(在詩中「動物化」為「飛鷹」的形象)口袋中的地圖,在「你」面前,「我」一直縮小,而飛鷹雖為猛禽,當其高高騰起睥睨大地,心中卻有一個最柔軟的角落,那便是「我」欲棲息之地啊。此詩寫出了個小女人無怨無悔臣服於鷹的心思,也盼著「你」遨翔天地之時,口袋裡總有一張地圖(我),作為飛行時終極的方向(飛向我)。 我正縮小 縮小成飛鷹的小情婦 我正縮小 縮小為一朵山茶花 我正縮小 縮小入你的口袋 我正縮小 縮小成一張地圖 我正縮小 縮小鑽進你心房 最深最柔軟的角落 好的告白詩,應該符合「雙重滿意」的標準,「情意」、「創意」都要令人滿意,還要把握言簡意賅、詩短情長的要訣,完稿後可以下一個標題。以詩告白,用真心真意搭起「我」和「你」的橋梁。不怕肉麻,只怕陳腔濫調,不夠吸睛喔! 〈有來有往「對話詩」〉 左腳:「天氣真好,趕緊穿上白布鞋,上山去會會久違的鳳蝶和樹雀。」 右腳:「今天可是上班日!皮鞋不許你偷懶,跑去告狀,公事包的臉鐵定黑了。」 讀了這樣的對話,有沒有感受到「童詩」的氣息?沒錯,童詩是對話的愛用者。翻開各式各樣的童詩集,很容易發現詩中的「對話」,譬如林武憲〈柳樹的頭髮〉: 柳樹的頭髮又細又軟 捨不得把它剪短 頭髮愈留愈長,愈留愈長 把臉遮住了,把身體遮住了 風來幫他梳頭的時候說: 「老柳啊,你的頭髮 怎麼不理一理啊?」 柳樹說: 「人家理髮,是為了漂亮, 我不理髮,也是為了漂亮啊。」 〈小孩與老樹〉小熊同學 「你在這裡站了百年 腳不痠嗎?」 「你沒發現,我的 枝葉飛上天空跳舞 根莖蜷在土地懷裡午睡嗎!」 這堂別開生面的說話課,就從「以詩對話」開始,你會發現,你跟許多人事物,都很有得聊呢。 〈生活物件「廣告詩」〉 藍雲的〈傘〉寫得更短、更簡單: 在雨中歡唱 迎向烈日笑 放下身段當手杖 此詩以擬人化手法,讓傘歌唱、發笑,甚至能謙虛地收斂自己、放下身段。以迂迴方式點出傘的三項功能:擋雨、遮陽、當手杖,集多種功能於一身,真是不可或缺的「好夥伴」。 路寒袖〈水蜜桃〉: 為了奔赴夏日熱情的邀約 我的臉頰泛起 淡淡的粉紅霞光 我的臉皮薄薄 卻一肚子的甜言蜜語 此詩以「物的自述」開展語境,水蜜桃被形容為一位女子泛紅的臉頰,這是對其外型、色澤的精準妙喻,後頭順勢交代其皮薄、味甜的特點。這首詩成功經營出一種情調:一位女子為了奔赴夏日之約(讓自己能在夏天被收成),而慢慢地醞釀自己,讓自己變得更漂亮(粉紅臉頰)、更有內涵(甜言蜜語)。這樣的水蜜桃,內外兼修,引人垂涎欲滴,卻又想多看幾眼,遲遲不忍下肚啊。 蕓朵〈燈與女人〉: 一只燈 貼在冬天的臉上 窗,就渲染著微紅溫暖 一個女人 站在岸邊揮手 男人的眼,空手而歸的漁網也微微笑了 〈看圖說話「聯想詩」〉 路寒袖〈祝福〉 快門一按 笑容就被陽光記得 結束的背後正上坡 兩旁羅列著茂密的叮嚀 祝福很含蓄 鋪成綠綠的草皮 場景在東海大學的文理大道,一群學生穿著學士服拍畢業照。由於遠觀的攝影者帶著祝福的心情,所以把兩旁茂密的樹想像成「茂密的叮嚀」,兩排的樹,彷彿師長們的化身,呵護著展露笑容的學生,灑下的陽光,有如師長的關心,傳遞著溫暖。 路寒袖〈竹拱橋〉 我挺直,卻身段柔軟 從此岸到彼岸 為求圓滿 無怨的委屈自己 弓成優美的弧線 場景在溪頭的大學池,詩人從竹拱橋的弧線造型,追本溯源地想到橋的建材──竹子,原本該是挺直姿態,於是佩服起竹子的「身段柔軟」。這樣的聯想,是把橋擬人化了,「委屈自己」卻能成就「優美的弧線」,如此的「態度」,恰是中國人追求「圓滿」的生活哲學。 韋瑋: 淡水落日是一顆巨大的魚丸 整條河都餓了 〈到此一遊「即景詩」〉 寫即景詩,也是一種看見深層內在、找到真實自我的方式。 張默〈初臨玉山〉透出悠然淡定,該詩第三段: 常常喟嘆,我只是 一名微不足道的過客 偶爾興起一股莫名的雄風 在某些奇峰異壑的邀請下 忍著,說不盡的酸楚與疲憊 忍著,一陣陣汗水的侵襲 擺擺頭 向遠古招手 賴在你指點天下的懷裡,不走了 句中的「你」可能是山,也可能是推動滄海桑田的大自然或超自然力量。 你可以這麼想:寫即景詩,便是用文字拍照,你同時擔任攝影師與模特兒;這樣的創作,在旅行途中啟動,但不一定在現場完成,你在歸途中慢慢沉澱,到了家中的書桌上反覆沉吟,然後,你會發現自己,永遠在旅途中,隨時保有旅者探索世界的心情,隨時可以找到一個無比新鮮的自己! 〈深刻寫實「社會詩」〉 小說從社會新聞取材,改編真實事件,是相當常見的。散文則可直抒胸臆,大事件發生不久,常見作家於報紙副刊上發表感想式文章,陳述內心的話,扣連人群的集體經驗或自身的獨特經驗,深化對某一事件的觀照。 以真實事件為基底的小說,需較長時間的醞釀,因為要形塑人物、安排情節、發展故事,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散文是精鍊化的「我手寫我口」,回應社會事件的散文,因心緒受到激發而有話想說,自可源源不絕吐露,若不求把篇幅「寫長」,是有機會當天完成,隔日、幾日後見刊的。 至於現代詩,就更具「效率」了,因詩的篇幅可達短小之極致,從書寫完成到發表,動作往往更快,情緒渲染的效應更強,如果在事件「進行式」的氛圍裡持續發酵,得到更多詩人迴響,產生連鎖反應,有機會形成一種文學的社會運動。 文學也是觀看、思索、記錄社會的一種方法,所以,詩,當然可以書寫現實。 吳晟〈我心憂懷〉,為農民發出了不平之鳴,詩人先陳述田園生活的恬淡美好,譬如第四段: 吾鄉遼闊的田野 四時作物歡欣成長、豐饒收成 都可以作證 我多麼想將恬淡知足 譜成歌頌的旋律 接著,訴說詩人如今「經常滿懷憂傷」的理由,以下為倒數第二段: 我確實經常滿懷憂傷 憂傷阻擋不住 開發為名的洪流,繼續氾濫 掠奪了山林、掠奪河川 掠奪了田地、掠奪海岸 一地又一地,抵押舉債 占領,糟蹋殆盡,而後 毀棄,留下萬劫不復 阿布的〈美麗灣〉末段: 海在圍牆外面 風與吼聲,都在外面 裡面建造著 安靜的度假飯店 把美麗留在裡面 整個世界 放逐在外面 對於在地人而言,美麗灣原本是日常生活「裡面的世界」,一旦觀光化、被財團把持後,將成為「外面的世界」,於是他們原本的世界,形同被放逐在外了。詩人以裡、外兩個世界的辯證,帶我們思索「什麼是真正的美麗」。 從吳晟及阿布的抗議詩來看,可以見到詩人經營意象、勾勒場景、製造對比,這樣的文本,有時比激動的叫囂和憤怒的宣言來得更具穿透力。 在核災陰影下,詩人隱匿寫下一首〈有核�不可〉,用以警醒世人,我們當下的重要決定,將大大影響子孫未來的生存環境及家園樣貌,不可不慎: 如果有核能 卻讓我們失去了核心 如果有石化 卻石化了我們的心 如果有一條快速道路 卻帶領我們通往一個 荒廢的家園 如果在一切都來不及以前 我們還來得及說一句話 向我們的孩子 希望我們能說出:「我愛你!」 而不是:「對不起!」 歸納眾家詩人的社會詩書寫,無論寫的是天災或人禍,大體上追求淺白的表達,常見呼告語氣,有較多的重複句法,適合對群眾公開朗讀。 文學確實能夠反映社會。詩的功能之一是「寫實」,即寫下現實。但寫實不必刻板記錄,你可以採取任何手法,用你聯想到的任何畫面,去反映或回應社會事件,或為某個社會人物素描。詩所誌之事,可能隨著時間遠走而被遺忘,寫社會詩,如果標題本身並未清楚揭示書寫對象,最好以副標題或簡短的前言、後記、注解,說明扣連何事,提點解讀脈絡。 如果你要把黃色小鴨、貓熊圓仔寫入詩中,也無不可,只是千萬記得,詩畢竟是一種迂迴的語言藝術,莫因為了追求清晰表述、急於傳遞理念,而忽略了朦朧美感。 社會詩的題材,其實也可以很家常,詩人簡政珍有一首詩〈過年〉,末段: 最渴望的一道菜 是餐桌旁邊的電話 喂,你的聲音有特別的風味 我的喉嚨被你嗆住了 此詩寫的應是相隔兩地的親人或摯愛之人,在過年理應團聚之時,最渴求的一道菜,並非餐桌上任何佳餚,而是話筒裡,聽見對方的聲音,而當聽見對方的聲音時,自己喉嚨有如嗆住,激動到發不出聲音來…… 讀了此詩,你會發現,原來,社會詩不一定要寫最「重」的題材,不一定要擺出激憤、嘲諷或悲憫的姿態,像〈過年〉這樣只是捕捉平凡市井的氛圍,有別有情味。 無論如何,好的社會詩,終究得落實到真切的場景、人與人的交流互動,這樣的詩,往往更可感、更動人。 〈散而不漫「散文詩」〉 初學者寫新詩,最常犯的毛病是,寫得像「散文的分行」。試著把分行的各句串連起來,加上標點符號,如果這麼做之後它立刻變身為通順的文章,而且內容很好懂,那麼,這樣的詩作,可能難以成詩,至少可以說它「詩質不夠」。 在具備「相當程度」散文經驗的基礎上來認識詩,我們可以看到,新詩與散文最大的外型差異便是「分段」的結構。在書寫方式及閱讀感受上,新詩並非「我手寫我口」,而以跳躍性、濃縮性取勝,詩不只精鍊,而是極度精鍊,能只用一個字絕不用兩個字,「少即是多」為其王道。既然極度精鍊、高度濃縮,便會有所省略,意象和意象、句子和句子之間,便不會有太多的連接性、工具性的詞彙,跳躍性因此而生;詩寫得跳躍,便難一目了然、讀過即通,而須多讀幾次,反覆吟詠。 如是觀之,詩如果寫得太直線、太淺白,便容易給人「散文化」的印象。會把詩寫成散文的分行,究其根本,是對詩的原理掌握度不足,而太安於散文「線性書寫」的習慣,一時無法轉換頻道。 散文詩作為詩和散文的共同「次文類」,那妾身未明的「散文詩」之名生來就是給其父母(詩與散文)找麻煩的。散文詩的定義一如詩的定義,多路並進,但或許殊途同歸。 給予散文詩最簡約的定義,可從其外貌入手,散文詩為「不分行」的詩,即「分段詩」。有散文的外形,仍維持著詩的靈魂,散文詩既為詩,詩是意象語言與音樂語言,那麼畫面感、節奏感的經營要比一般散文更積極。 散文詩,不是寫不成詩的散文,也非寫不成散文的詩,而是詩與散文兩者部分特質的綜合。散文詩創作技巧已獨立於散文及分行詩之外,自成一個特殊範疇。 散文詩見長的詩人蘇紹連的經典名作: 〈獸〉蘇紹連 我在暗綠的黑板上寫了一隻字「獸」,加上注音「ㄕㄡˋ」,轉身面向全班的小學生,開始教這個字。教了一整個上午,費盡心血,他們仍然不懂,只是一直瞪著我,我苦惱極了。背後的黑板是暗綠色的叢林,白白的粉筆字「獸」蹲伏在黑板上,向我咆哮,我拿起板擦,欲將牠擦掉,牠卻奔入叢林裡,我追進去,四處奔尋,一直到白白的粉筆屑落滿了講台上。 我從黑板裡奔出來,站在講台上,衣服被獸爪撕破,指甲裡有血跡,耳朵裡有蟲聲,低頭一看,令我不能置信,我竟變成四隻腳而全身生毛的脊椎動物,我吼著:「這就是獸!這就是獸!」小學生們都嚇哭了。 文辭精鍊,場景鮮明,短句的連貫集合,節奏層層進逼。這散文詩簡直是卡夫卡〈變形記〉的教室變形版,有如一則詭奇的寓言,超現實的夢境,極富戲劇張力,充滿了荒謬性。或可如此「解夢」:教與學的權力關係裡,溝通的斷裂激發一方怒而成獸,獸,竟是教師心中鏡射的自我形象。 新詩的形式自由,自由到:可以「不分行」,看起來像散文。請注意,只是「看起來像」而已喔。「散文詩」還是詩,這像散文但骨子裡是詩的文體,在形式上澈底實踐了詩歌藝術的朦朧特質。這樣的詩雖散,卻散而不漫、散而不亂。 詩,作為一種創作精神,作為一種靈魂,終極狀態是,能出入各種形式而自得。所以,寫不分行的詩,有何不可! 〈分行虛構「小說詩」〉 小說家寫詩,既然寫的是詩,不見得要以負載情節為己任,甚至不必說故事,只要帶出人物、營造場景,就能製造出「故事的引子」。小說家駱以軍〈一個老婦在輪椅上緊握她從前的郵票肖像〉便屬此類,此詩收錄在他早年出版的詩集《棄的故事》,以下摘錄第一段: 如果最後秋天躺在妳的掌中死去 我會仍舊看著妳 不動聲色 繼續說話 不讓妳發現 我已發現 妳底老去 親愛的□□ 把妳的拳握張開 那些孩童們隱身在九重葛架後 模糊的笑臉 新娘白紗 一隻黃粉蝶飛進寧靜的醫院午後 此詩是一位男子對他的老妻告白,雖她年華已逝,但往日形象(新娘白紗)仍歷歷在目。詩中有人物細微姿態特寫(掌、拳握),具體刻畫場景營造氛圍(孩童、九重葛、黃粉蝶、醫院),「親愛的」不露名號,代以□□,增添懸疑……這些是小說家本事的展現。新娘白紗被喻為黃粉蝶飛進醫院那一句,躍動撞擊死寂,這則是詩人的才氣了。 陳雪〈逃〉,在形式上看似去掉標點符號的段落文章,有點「散文詩」的調調。意識流的跳接,恣意切換畫面,使其接近詩的躍動與濃度。而部分比較淺白的敘述句,描述人物動作形貌,構築場景,則又彰顯了小說性格。 一隻狗 一雙鞋 一匹馬 一個破掉的皮球 一座傾頹的屋子 一個銀髮 與皺紋交織成風景的女人 戴著金項鍊的男人提著一只皮箱 一個滾動中 的輪胎 一把生鏽的刀 一枚遺失的戒指…… 以上是〈逃〉的開場(摘句),如同鏡頭運行,先特寫狗、鞋、馬(可能是玩具)、皮球等指涉孩童的相關物(意象),再拉到屋子、屋子裡的女人(孩童的母親),有層次的遞移開展;短句的腳步,富節奏感。這是一篇奇妙的綜合──亦詩,亦小說,不妨稱之為「小說詩」。 小說是虛構敘事,「小說詩」大抵上是以詩的語言逼近了虛構敘事,篇幅精短、語言精鍊之下,人物、場景、情節很難面面俱到,但要顧及一二,倒是可行的。 文字的迷宮一開始總是令人困惑,困惑的程度幾乎要切斷了你的閱讀興致。然而迷宮卻也提供一個歧路花園的探險趣味,那令人深深著迷的,詩般的魅惑。 現代詩致力於創造新語言,釀成文字的迷宮,也因此常常以折損閱聽眾為代價,讀者得很有興致、很有耐心才得以浸淫其中。「小說詩」則是加入了虛構敘事的,文字的迷宮。「詩小說」擁有小說的形貌,本質上也指向詩的朦朧、歧義,可謂夢一般的小說。 如果你想練習寫「小說詩」,可嘗試在分行的長短句形式裡,說一個你想像出來的故事(虛構故事),要有人物的出場、場景的刻畫,甚至有事件的推進、情節的開展,不妨善用人物之間的對話。切記,這是詩,所以有必要顧及意象性、節奏感,以及文字的精鍊度。 【解惑篇】為自己的感覺找理由? 凡此種種,說明了「詩無定法」,既然詩無一定寫法,自然也無一定讀法。詩無一定的閱讀方法,無論是先讀詩評再讀詩,或先讀詩再讀詩評,或讀詩不讀詩評,都無對錯。只要你喜歡、你習慣、你自在,就好。 即便你不理會詩評家,你也無法不理會「詩評」這件事,因為那是發生在你每一次閱讀裡不可避免的「內在聲音」。 當你對某一首詩產生「感受」,其實你的潛意識已啟動對該首詩的「判斷」了。 詩的歧義性,使它自己成為一種等待詮釋的語言,每一次閱讀都是一次詮釋。「解詩」跟「解籤」一樣,可以成為一門專業,但跟「解數學題」大不相同,因為解詩是沒有標準答案的。一首詩,乃至一句詩,或僅僅其中的一個字,一個標點,延伸的知識都可以無限寬廣。 關於詩,談什麼、怎麼談,各家之言,合力織就了一張詩歌書寫的參照架構、風格系譜。 讀詩之前先讀評,有啟迪之用;讀詩之後再讀評,有印證之用。與詩評打交道,並非將自己對於詩的詮釋權拱手讓出,而是藉此激發自己真正的看法。讀詩寫詩,毋須固著於理論,但也不必畏懼理論。理論無時無刻不縈繞在詩的閱讀與創作之中,如果你有興趣當一個積極的閱讀�書寫者,不妨好好地為自己的感覺找理由吧。 〈寫詩幹麼?〉 「詩是欲言又止的祕密」,真是個迷人的說法。詩是一種「不直說,但終究還是說了的」語言,迂迴朦朧地表達詩人內心的想法,甚至,詩人的想法有時處在一種曖昧未清、或有話想說卻不想明說的狀態,這時候,唯有交給詩來吐露,作為一種抒發、宣洩。讀詩,因此像猜謎,亦如穿越迷霧,直到柳暗花明。祕密會因此露陷?別擔心,讀詩需要一點解碼能力,你的訊息並非毫無遮擋地向天下人裸露,且因為詩無標準答案,即便密碼被破解了,不同人有不同讀法,答案從來不會有被澈底揭露的時候。所以,詩確實是說了什麼,但又沒有真正說清楚過。就好像,看一種開放式結局的電影,電影不告訴你主人翁的下場究竟如何,只給你線索,給你方向,讓你自行想像。 ★讀詩提供美學的養成,寫詩則是心靈的抒發。 ★里爾克:「沒有人能給你出主意,沒有人能夠幫助你。只有一個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心。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給青年詩人的信》) ★顧城:「詩就是理想之樹上,閃耀的雨滴。」 〈讀詩時,先問自己的感覺〉 無論讀得多或讀得少,只要你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寫出跟別人不一樣的詩,獨創性便有機會開展。 其實,讀得少,「被前人影響」的危機更大,因為「有讀,便有影響」,而當你只被少數讀過的詩影響,從閱讀到創作的親屬關係太明確、血緣通道太單一。反之,多樣化的閱讀,讓你能夠比較完整地知道別人寫過什麼,從而避開他們的影響,不會落入自以為創新而別人早已寫過的窘境。 讀什麼、怎麼讀,沒有鐵的律則。但讀得多總是好的,「讀得多」的真義,不是比拼「讀過多少首詩」,而是「讀了多少不同風格類型的詩作」,以及「花了多少精神讀詩」。雜食性的閱讀,才能建構對於既有詩歌系統的認知藍圖,從而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詩,知道自己想要寫出什麼樣的詩。一首詩,可以讀N遍──在不同時間、空間閱讀,收穫也不盡相同;與同好分享心得,更能透過激蕩的火花磨出自己真正的看法。 〈寫,也是一種讀法〉 讀與寫,往往不是先後關係,而是交錯,甚至同時發生的。有時讀了一首好詩,會刺激你的靈感,助你產出你自己的好句子。邊讀、邊寫,拿鉛筆在喜歡的句子上打勾、圈起精妙的意象,書頁邊角寫眉批,慢慢建立你看詩的觀點。 一首詩讀過了,過一陣子再來讀,原本讀不懂的竟讀懂了,原本讀懂的則讀出訊息了。一首好詩,值得你反覆吟詠,甚至提筆寫詩向它致敬,寫,也是一種讀法。 多寫,指的是你花很多心思去探索「寫詩」這件事,讀的時候想它,不讀的時候也想它,走在路上、坐在車上、躺在床上……當你常常想著「寫詩」,久而久之,它就變成一件不想也在做的事,意象會自然而然溜進你的腦海,你只需要準備隨身筆記本把它記錄下來。 讀詩、寫詩,與其當成一個功課,不如當成一種享受。有興趣,就有時間。對一個真正的愛詩人而言,詩是隨時隨地的事,不必特別花時間去完成的。 §遊戲時間 用「寫」的心情與角度去「讀」,讀也成了一種寫。讀一首詩的同時,可以自問:「對於這個題目、這個段落、這個句子的處理,如果是我來寫,會怎麼寫?」一時想不到怎麼做?不如惡作劇一下,幫它換個標題,挪動句子的順序……結果會變得很糟嗎?然後,寫下一首被這首詩觸發的、你自己的作品。 〈要好懂還是難懂?〉 現代詩語言的淺白,通常展現在「口語化」及「散文化」這兩個特點,語言愈接近口語,或者通暢度愈接近散文,讀起來愈輕鬆,譬如吳晟的許多詩作,就屬於這種淺白的詩,以〈阿媽不是詩人〉為例: 不識字的阿媽 不是詩人 不懂詩詞歌賦風花雪月 辛勤的一生中 只知道默默奉獻堅韌的愛心 粗手大腳的阿媽 不是詩人 不懂隱隱藏藏暗喻比興 坦朗的一生中 只知道直著心腸說話 忙碌操勞的阿媽 不是詩人 不懂安適飄逸幽雅閒愁 艱苦的一生中 只知道盡心盡力流汗 一滴一滴滋養家鄉的田地 孩子呀!而你們要細心閱讀 阿媽在泥土上的每一步足跡 ──不是詩人的阿媽 才是真正的詩人 這首詩傳達出詩人的創作觀:一個好詩人的條件是要有好的人格,必須良善、無心機、懂得付出,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即便再怎善於詞藻功夫,也只是花言巧語而已,不是真正的詩人。此詩「不算好懂」之處在於,雖語言淺白,其傳達的概念卻是需要花點力氣去理解,語言的淺白,是形式問題,傳達的概念,是內容問題。形式上好懂,不代表內容就好懂。 第二個「不算好懂」,則出於對這首詩書寫形式的「不解」,現代詩是擅長更多跳躍、更多隱藏的文學語言,可以採取更花稍、更晦澀的表現形式,為何詩人吳晟要守著這一清如水的語言?對於台灣現代詩閱讀經驗較豐富的行家而言,吳晟的詩,沒有突出的「外表」,讀起來不易在第一時間令人感到「過癮」,吳晟對此應該了然於心,但為何吳晟的詩一直以來注重內容而樸拙其形式?因其內容追求一種胸懷的體現,他選擇的文學語言必須合於其內容。當讀者感受到其詩歌語言的淺白,卻未必能理解到,詩人吳晟找到了一種最適合其詩歌內容的表現形式,自成一家體系。 所以,終極的問題不在於淺白好或不好,而在於那樣的淺白適不適合那樣的詩。詩的好壞、藝術性的高低,並非由淺白、晦澀的分野來決定;淺白的詩也不見得比較好懂,有時淺白的詩,是讓你誤以為自己讀懂了,其實未必。 會不會有些詩作,十分容易理解,卻讓你毫無感受?那樣的詩,即便好懂,卻也無甚價值吧。以抒情詩而言,可感的重要性往往高過可解。 一般而言,淺白的詩較有讀者緣,讀者的面向較寬廣,比較容易讓未具高度文學素養的親朋好友抓到一些訊息,但他們未必就能體悟其間妙處。晦澀的詩,訴求的往往是看門道的專業讀者,他們讀詩不怕解謎,有足夠耐性去面對層層晦澀,不好的詩,別奢望透過晦澀的外表蒙蔽其法眼。 沒有真正好懂與真正難懂的詩。只要發揮聯想力,多讀幾次,最終一定能懂。好懂與難懂,不完全取決於作者端,還取決於讀者的背景、能力、耐性是否足夠;時代語境的差異也有影響,例如一首詩如果高度連結了某個時代專有的事物,便容易與其他時代的讀者產生隔閡。

藕神�余光中

2016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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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神�余光中.九歌 〈畫中有詩──題劉國松畫六首〉 之一〈金秋〉 五行為首,金是至堅與至貞 九月的霜刑,木葉紛紛 當西風吹起了商籟 把惰怠的盛夏撼醒 一夜之間已天地變色 群峰肅然在高處招引 重九清秋登臨的豪情 海拔突兀到了這絕頂 憂煩的重擔當真能夠 一路跟上來嗎?回望身後 山徑蜿蜒已迷失在霧裡 就算能回去,下面的世間 又歷經了幾劫?女媧頹然 放下新煉的補天石 任美麗而有毒的紫外線 穿越北極的漏孔 飛瀑一般瀉下 之二〈月球漫步〉 全世界驚羨的眼神 焦聚都在你一身 看神話和夢的領土 第一個不凡的凡人 怎麼入境 不知嫦娥或黛安娜 為何沒出來迎接 來陪你一同步月 在寧靜海畔 或隕石坑邊 謫仙的名句 應該倒過來吟了 舉頭望故鄉 (多陌生而又壯麗啊) 低頭踏明月 你跨出一小步 是人逼進一大步呢 還是神讓了一步? 壯哉阿姆斯壯 你獨步千古 之四〈吹皺的山光〉 石而無紋 怎麼記風霜的日記? 山而不皺 怎麼刻絕壁的額頭? 而水是最隨緣的了 性之所至 發明了獨有的皴法 日磨,月磋 細膩中別有韻味 一頁頁神秘的地質史 最美的天書何須文字? 莫問大禹有沒有來過 早已被歲月點穴 天機如此深沉 怎肯就一語道破? 之五〈荷的聯想〉 記得「蓮的聯想」 年輕時我寫過一整卷 而今「荷的聯想」 老來不料你竟畫一張 還要我為你題詩一首 當年的紅豔早已不再 紅尾蜻蜓也都已飛走 只留下這些闊葉的墨荷 還在莫內彩荷的夢外  等待一夜無情的雨聲 管他秋天啊幾時才來呢 情人去後,只留下了老僧 獨對蛙靜月冷的止水 苦守一池的禪定 之六〈窗外秋聲窗裡夢〉 是楓樹的秋燒 引燃晚霞的野火? 還是天邊的火勢 烘熱窗前的酡顏? 烈焰炎炎正燎原而來 秋天已經快威脅窗台 正在做夢的窗裡人 枕頭渡向曖昧的幻境 灰沉沉的一帶煙水 卻有一粒兩粒火星 炙炙越過了窗台 他翻了一個身 赤豔豔的秋之血 魂魄深處的一場火災 正沿著記憶的腳印 躡進他的夢來 〈天葬〉 每次聽人說什麼金屬疲勞 就想到自己這脊椎 一株不甘的甘蔗 瘦瘦地,孤立在天地之間 好歹也撐了七十幾年 對下要抵抗大地的拖引 對上,要招架大氣的低壓 還外加一個硬頭顱,繁重無比 腰呢也不免時而彎下 所以打一個呵欠啊,偶然 委曲的神經才得舒展 讓惡夢的蝙蝠一閃飛去 而無論這一柱龍骨多堅貞 金屬的意志啊有多頑強 超重的歲月要幾時才放手? 不禁嚮往高亢的西藏 有一天,當生命回到起源 當貪瞋的詩句都收割清楚 只剩下縮水這一截甘蔗 用皎白的高原,整座,做祭台 頂著厲嘯欺耳的冰風 赤條條此身還給造化 別小看這一架瘦骨嶙峋 經不起天降兀鷹 用利喙再三挑剔 要令畏我者發抖 且令笑我者肅靜 要令愛我者不忍 且令恨我者稱心 這卻是最冷峻的葬禮 〈投給春天〉 不知道春天是怎麼入境的 為什麼海關都攔她不了 只知道她來時鬧熱滾滾 亮麗的隊伍彩幟繽紛 一隊沿著民權路,揚著紫荊 一隊沿著民族路,舉著木棉 當紫荊豔極,落紅滿地 木棉就轟轟烈烈地點起 一場傳火的接力賽 於是遠在天南這海港 竟然也有了幾分童趣 不論宣傳車有多囂張 就連大選的五色旗號 爭占了無辜的安全島 也遮掩不住唯美的花季 更無法阻擋我這一票 選來選去,只投給春天 〈桂子山問月〉 千株晚桂徐吐的清芬 沁入肺腑貪饞的深處 應是高貴的秋之魂魄 一縷縹緲,來附我凡身 夜深獨步在桂子山頭 究竟是清醒呢還是夢遊? 夢遊雲夢的大澤,不信此身 真在九州的丹田,三國的焦點 偏又月色無邊,桂影滿院 怎麼甘心就此入夢呢? 西顧荊州,唉,關羽已失守 東眺赤壁,坡公正夜遊 聽,大江浩蕩隱隱在過境 正彈著三峽,鼓著洞庭 七十已過,此生早入了下游 不知大江今年是幾歲? 奔波了幾千萬載,仍向前奔流 喚不回浪頭滾滾,而大江永在 黃鶴樓等黃鶴要幾時才歸來? 而我,漢水是第幾滴浪花呢? 大江是第幾個浪頭? 問頂上的半輪,清輝悠悠 李白還未及給我暗示 桂瓣紛紛,已落我一頭 〈紅豆〉 戴在腮邊就是叮嚀的耳環 佩在胸口就是體貼的項鍊 讓郵票,傳說中的青鳥 一路飛送銜來你掌中 挑情的顏色豔如火紅 什麼都不用說,什麼 都代我,羞澀的我,說了 我要說的,唐人早說過 我怕說的,它說得更赤裸 不能寄你一整個春天 但請收下我長久的思念 凝結成的這一滴心血 〈丁香〉 ──青鳥不傳雲外信 丁香空結雨中愁 1 丁香丁香,清香隱隱 是誰在風裡細細地叮嚀 那樣動聽的名字,是誰 取來暱稱自己的情人 美名雖然早已經傳遍 至今才有人教我指認 驚豔,卻在春來的歷城 正是李清照的故國,難怪 千年後縱使清明無雨 依然是葉掩芳心,花垂寂寞 或白似腮雪,或緋比頰暈 四瓣含羞串掛在梢頭 從此,在樹下匆匆路過 總不忍心就移目或移足 痴望不饜,方才要轉身 忽又幻覺粲麗的深處 有聲嚶嚶在喚我,是誰 用芳澤細細喚我回頭呢 驚疑間,我貪饞地仰面 嗅不盡那一片緋氛迷情 恍然,記起什麼是年輕 2 一陣風過,落英紛紛 等寄到你的手裡 只怕除了綺想的名字 剩下的已非紅顏 〈謎底〉 寂寞的湘夫人啊 只為她縹緲的裙褶 令人找遍了神話 她帶的是雲的面紗 黃昏是她的笑靨 那樣動情的羞怯 朝我慢慢迴臉 轉過來半天的火霞 有時乘我不留意 雨背後躲著仙蹤 驚豔一截斷虹 會和我遽打個照面 有時灰美人會飛過 我的陽台或屋頂 披一襲憂鬱的雨雲 那是湘夫人哭了 神祕的湘夫人啊 幾時能讓我揭祕呢 揭開她紗後的謎底 凡眼絕望的禁區 一縷縷霞帶,唉,一層層雲衣 〈九月之慟〉 九月啊,黃道的幾何學為何 變成了黑道的美學了呢?為何 秋分的鋒芒尚未抽刀 太陽就已經掉頭而去 不顧我們的北半球了呢? 為何金色的季節竟然變臉 成了黑色的月份了呢? 為何塌下來,七重天 為何翻過來,十八層地 為何,山,崩了開來 為何,樓,倒了下來 親人啊情人啊鄰人啊 都被誰擄去了呢,為何 把眼淚哭成雨季,一夜九百公釐 都再也贖不回來了呢? 幽幽是失蹤的眼睛,永不瞑目 在九月的惡夢裡,冥冥 正尋找著我們,無助的呼吸 正等待著我們的回應 世紀的窄門啊如此地難過 是怎樣的門神,不放過我們呢? 讓我們用哀思砌成公墓 同聲頌禱,願亡魂都安息 願九月降下黑旗,把金徽升起 讓我將這首輓歌刻成石碑 獻給九月一切的受難者 九二一,九一一,九一七,不管 他信的是什麼神,禱的是什麼告 不管把他帶走的 是烈火熊熊,是洪水洶洶 是大地破胎的陣痛 〈情人節〉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 你問我情人哪一天過節 是七夕嗎,天河也可渡? 還是上元呢,花市好等人? 還是聖范倫丁的好日子 滿溢玫瑰和巧克力 當情人一笑如玫瑰綻開 而情人一吻如巧克力入口? 都不是的,啊,都不是 握住你的手,我說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唯你的生日才是 我命中注定的情人節 你的降生是愛神所授意 你一笑,是愛神在示寵 而一吻,是愛神親口 用燒紅的火蠟緘封 〈花開花落〉 紫荊花開滿了港城 那樣瑰麗而繽紛 究竟要等待誰呢 問罷長堤問燈塔 燈塔與長堤不回答 空城落滿了紫荊花 油桐花開滿了山縣 那樣寂寞而白豔 究竟要等待誰呢 問罷山線問海線 海線與山線不回答 空山落滿了油桐花 究竟要等待誰呢 從年底等到早春 究竟要等待誰呢 從清明等到初夏 從空城問到空山 誰啊能給我回答 〈翠玉白菜〉 前身是緬甸或雲南的頑石 被怎樣敏感的巧腕 用怎樣深刻的雕刀 一刀刀,挑筋剔骨 從輝石玉礦的牢裡 解救了出來,被瑾妃的纖指 愛撫得更加細膩,被觀眾 豔羨的眼神,燈下聚焦 一代又一代,愈寵愈亮 通體流暢,含蓄著內斂的光 亦翠亦白,你已不再 僅僅是一塊玉,一棵菜 只為當日,那巧匠接你出來 卻自己將精魂耿耿 投生在玉胚的深處 不讓時光緊迫地追捕 凡藝術莫非是弄假成真 弄假成真,比真的更真 否則那栩栩的螽斯,為何 至今還執迷不醒,還抱著 猶翠的新鮮,不肯下來 或許,他就是玉匠轉胎 〈Arco Iris〉 虹是雨阿姨帶淚的笑聲 使風景驚愕,一綻天啟 一扇門,是為誰開關 一道梯,是等誰下來 一座橋,是接誰上去 雨姨說,虹是她的孩子 嗜光,嗜水,為日神而生 光入水而成孕 睽睽七色的眼神 一回頭,美,已誕生 出沒無常,明滅任性 虹孩的身世成謎 雨說,她藏在我的鏡內 日說,她睡在我的光中 霓說,她偎在我的懷裡 〈永春蘆柑〉 一對孿生的綠孩子 鄉人送來我掌中 圓滾滾的肚皮 釀著甜津津的夢 夢見天真的綠油油 熟成誘惑的金閃閃 把半山的果園 烘成暖洋洋的冬天 向山縣慷慨的母體 用深根吮吸乳香 爬上茂枝,密葉 向高坡索討陽光 輕的變重,酸的變甘 直到脹孕的果腹 再包也包不住 蠢蠢不安的瓤瓣 於是村姑上梯來 來採滿筐的金果 去引誘垂涎的饞客 安慰乾喉與燥舌 〈月緣〉節錄 即使是渾圓的完美 也難掩點點斑斑 隕石紛墜的心事 害我的夢有時漲高 有時,又落回低潮 〈休止符之必要〉   ──遠寄?弦 休止符之必要 讓豎笛和低音簫 歇一下吧,把一切無奈 都交給餘音去嫋嫋 一輩子多長啊餘音就多長 休止符之必要 如歌的行板已經變調 最後總是留下了詩人 天藍著漢代的純藍 基督溫婉古昔的溫婉 罌粟仍在詩人的田裡 觀音山劫後仍是觀音 台北選後還是否台北 休止符之必要 久寂之弦要重調 只有休止符能證明 是真的歌必然有回音 〈棋局〉 ──觀棋不語真君子 落子無悔大丈夫 觀棋的手癢,七嘴八舌 指指點點,楚河這一邊 有人催渡河,有人說,不可 棋子們進退兩難 車都塞車,馬都蹩腳 炮都不舉,卒都潰散 但一過了河,車就暢行 炮就轟動,馬就奔騰 三十萬過河的卒子 就忽然恢復了生氣 一進了漢界,棋局 就不再是僵局,是活棋 此岸的奕者沉不住氣 斥車馬,呵仕相 卻一直舉棋不定 而每次草率落子 立刻又想要悔棋 更拍案而起,嚷嚷 「你們不過是棋子 我,才是棋盤的主人!」 而對岸,漢界的奕者 神情淡定,一言不發 只偶然端茶 淺淺喝一口鐵觀音 〈汨羅江神〉 烈士的終站就是詩人的起點? 昔日你問天,今日我問河 而河不答,只悲風吹來水面 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羅 所有的河水,滔滔,都向東 你的清波卻反向而行 舉世皆合流,唯你患了潔癖 眾人皆酣睡,唯你獨醒 逆風而飛是高昂的令旗 逆流而泳是矯健的龍舟 急鼓齊催,千槳競發 兩千年後,你仍然待救嗎? 不,你已成江神,不再是水鬼 待救的是岸上淪落的我們 百船爭渡,追蹤你的英烈 要找回失傳已久的清芬 旗號紛紛,追你的不僅 是三湘的子弟,九州的選手 不僅李白與蘇軾的後人 更有惠特曼與雪萊的子孫 投江的烈士,抱恨的詩人 長髮飄風的渺渺背影 回一回頭吧,揮一揮手 在浪間,等一等我們 〈曇花冬至〉 凜冽的冬至,寂坐苦修 而你,皎豔深裹 像一隻白孔雀,忽然開屏 令夜色暗吃了一驚 這奇蹟,竟由我來見證 天機無私也不忌凡眼 複瓣綻出了金粉迷離 蕾蕊曖昧欲想入非非 最長的一夜,最短的一瞥 奢不可遇而竟然得睹 這仙跡,怎麼留得住呢 留下證據你真的來過 除了這一首不明究竟 是頌詩呢情詩呢還是輓歌 〈筆轉陰陽〉 ──觀董陽孜書李清照句 「九萬里風鵬正舉」 寸心才動,墨跡落紙 筆勢呼應著腕勢 便隨緣展開,陰陽互激 便圍繞著筆尖旋轉 令鬼神都為之蠢蠢不安 而從渾沌的深處,手起 手落,名來九萬里長風 大鵬正高舉,耳際的呼嘯 該是,造化嗎,在重整秩序 筆勢正蟠蜿,蓄而不發 忽然一頓,如椽的大筆 天柱岌岌向南猛推移 一切江河,緊急,都煞住 只為讓天柱由此過路 停筆之前,有誰敢攔阻 筆止,而氣勢不休止 長驅的天風浩蕩,正開始 〈水世界三題〉 ──海洋生物博物館 之一〈水母〉 美豔的海妖,姿態曼妙 柔而無骨,白紗的長裙 隨海流婆娑起舞 冉冉飛升是一朵晴雲 翩翩下降是一頂跳傘 切莫拜倒在她的裙下 裾邊多刺,一針,就不治 但死亡之舞卻不堪風浪 自遠洋來襲,她能預感 次音波傳來的騷動 收到十三赫茲的高頻 及時,遁入海底的祕宮 之二〈鸚鵡螺〉 盤旋自蜷,周身沒一條直線 無樓的軀體分成 一扇扇弧形的隔間 用一條密道串聯 充水,就甸甸地潛下 鼓氣,就飄飄地騰升 外殼起伏著紅褐的波紋 殼內孕著真珠的光潤 穗絲排著六十對觸手 捕食過後就攀在岩上 不讓自己在夢中漂走 一對大眼睛,可以倒游 晝伏夜出,從五百米深處 海神說:多聰明的孩子 是我,寒武紀前所親生 要等五億年凡人才領悟 潛艇怎樣學牠的泳姿 之三〈海不枯,石不爛〉 每個人的家譜追溯到遠古 你知道嗎,都是一條魚 深海遠洋,才是我們 最早的故鄉,懷鄉正是懷古 望海的眼睛,因此,都著迷 似乎記起了什麼,卻說不清楚 水族的歷史,人類的身世 在岸上,在藻間,在水底? 聽得懂海豹的狂吠嗎 鯨魚的腹語,海鷗的悲啼? 迷霧與羅盤之間,神話 從何處起頭呢,而科學 在何處接手?恐懼與好奇 該如何區分?星隕、海嘯、地震 我們的星球,雷摧,電劈 火災與水災交替的地獄 要等幾億年才到人間? 這歷劫的驚險,要問 倖存的盲鰻與鸚鵡螺 或向紅龍與巨魷去求證? 上船吧,探險的潛艇 會帶你深入墨藍的夢境 去探寒武或侏儸的現場 蝦蟹從不吐露的隱情 〈草堂祭杜甫〉 之一〈見證〉 一千三百年足以見證 安史之亂最憔悴的難民 成就歷史最輝煌的詩聖 之二〈草堂〉 漂泊在西南的天地間 草堂怎能比得上宮殿 草堂不能為你蔽風雨 宮殿又豈能擋住胡騎 當所有的宮殿都倒下 唯有草堂巍立在眼前 草堂,才是朝聖的宮殿 之三〈秋祭杜甫〉 亂山叢中只一線盤旋  歷仄穿險送你來成都 潼關不守,用劍閣擋住 蜀道之難,縱李白不說 你的麻鞋怎麼會不知 好沉重啊,你的行囊 其實什麼也沒帶 除了秦中百姓的號哭 安祿山踏碎的山河 你要用格律來修補 家書無影,弟妹失蹤 飲中八仙都驚醒成難民 浣花溪不是曲江 卻靜靜地繞你而流 更呢喃燕子,迴翔白鷗 七律森森與古柏爭高 把武侯祠仰望成漢闕 萬世香火供一表忠貞 你的一炷至今未冷 如此丞相才不愧如此詩人 草堂簡陋,茅屋飄搖 卻可供亂世歇腳 你的征程更遠在雲夢 滾滾大江在三峽待你 屈原在召你,去湘江 一道江峽你晚年獨棲 雉堞迤邐擁你在白帝 俯聽濤聲過峽如光陰 猿聲,砧聲,更角聲 與鄉心隱隱地呼應 夔州之後漂泊得更遠 任孤舟載著老病 晚年我卻擁一道海峽 詩先,人後,都有幸渡海 望鄉而終於能回家 比你,我晚了一千多年 比你,卻老了整整廿歲 請示我神諭吧,詩聖 在你無所不化的洪爐裡 我怎能煉一丸新丹 〈敦煌六首〉 ──題江碧波寫莫高窟壁畫 之三〈雷殛〉 赫赫轟轟,是金剛在發怒 龐龐沛沛,是藥叉在示警 電目閃閃,無所逃於天地 霹靂乍發,抱頭掩耳都來不及 天色,無比地難看 天意,無比地堅決 一應的惡業惡念都必須 力貫三十三重天 徹底用重雷趕絕 之四〈觀世音〉 光輪炎炎,如戴日冕 光輪冰冰,如照月鏡 長帶飄風,拂身影之婷婷 慈目俯窺,如合,如寐 左手握的,是楊枝或寶瓶 右臂輕垂,纖指半舒 將苦海的難民接引 有求必應,只要念她的名號 只要仰面祈禱 最卑微的願望也獲天聽 之五〈飛天〉 佛法無邊,大千世界有三千 天外有天,仙上飛仙 一重重三十三重天外天 菩薩的雲程昊氣無阻 或長虹或斷霞或彗尾曳著彩帶 流星雨是纓絡繽紛 或抱琴或吹笛或手持蓮花 終於越瀚海都飛來敦煌 莫高有三百七十窟可寄 翩躚有四千又五百來去 佛法無邊,納須彌於芥子 一念納三十三天於洞天 伎樂隱隱,洞頂猶可聞 〈火葬〉 有罪的是我貪嗔的肉身 無辜的是我轉世的靈魂 女媧陰陽的洪爐裡,投我 讓極光煽動駭目的烈火 把倉頡的方磚重新修煉 來補共工撞破的恨天 〈入出鬼月〉 ──to Orpheus 1 老來多夢,白頭壓不住滄桑 卜者為我擲筊問神明 告誡我,要多誦金剛經 宜焚香靜坐,不宜遠行 就這麼入了鬼月,在家株守 不伴妻女去泉州,蘇州 聖帕挾雷電而捲來,勢蓋全台 驟風驟雨裡獨嚥寂寥 苦味卜者對詩人的警告 「七月要當心,陰氣太重 你筋骨猶健而氣血不足 要潛心吐納,善自修養 要練魍魎不侵的元氣」 2 詩人怕鬼嗎?詩,本通神 八卦與六書能把鬼嚇哭 奧菲厄斯,日神與繆思所生 琴韻鏗鏘迎風只一拂 便引來了禽獸,領走森林 鐵面的冥王也黯然落淚 幢幢眾魅不由不側耳 將夭亡的新娘,尤麗蒂希 還給他一路領回人間 只恨琴聖傷心太情急 陰陽大限差一步就可逾 乍一回眸便千古留恨 恨愛妻失而復得,得,而再失 3 詩人乃神之子,天人無間 一琴在抱,更陰陽無阻 金羊毛號英雄的船頭 高調能蓋過奪魂的女妖 卻不能喚醒酒神的太妹 希臘的搖滾撼人欲狂 救不了自己,身分五處 九繆思合力才拼得成 詩人必死,唯詩能起死回生 情人必分,音樂卻可以招魂 琴在,情就在,詩在,思不絕 即神妒天譴又有何懼 更何畏眾魅來擾枕底 4 即鬼月之幽昧而可疑 偏七夕的星河更燦爛 為人神之愛而交閃 即中元之鬼節,橋名奈何 豈敵鵲橋之多情可渡天津 且焚香靜坐,念此生之悠悠 兩番戰火,幸慈母一手牽引 中年哀樂,有愛妻半生相陪 孕怪胎於南海,颱風三匝 如車輪之輾轉,相繼來犯 詩情不墜,終將護我出鬼關 而仰見中秋之朔盡望來 重九之日月交輝,陰消陽盛 〈藕神祠〉 ──濟南人在大明湖畔 為李清照立藕神祠 天妒佳偶,只橫刀一分 就把美滿截成了兩半 一半歸戰前,一半給亂後 亦如金兵劈大宋的江山 成南宋與北宋,即使岳飛 也無力用頭顱討還 無情的刃鋒啊過處 國破之痛更添上家亡 憑愛情,怎麼能拼得攏呢 才女淪落江湖成難民 愛妻一回首成了遺孀 菩薩蠻 鷓鴣天 聲聲慢 難堪最是遲暮的心情 最怕是春歸了秣陵樹 人老了偏在建康城 夢裡的滄桑,鏡中的眉眼 難掩半生曾經的明豔 曾經戰前兩小的親暱 綽約風姿,只能尋尋覓覓 向小令的字裡行間 蓮子雖心苦,藕節卻心甘 情人遺憾,用詩來補償 歷史不足,有廟可瞻仰 你是濟南的最愛,藕神 整面大明湖是你的妝鏡 映照甜蜜的哀愁,高貴的美 藕斷千年,有絲纖纖 嫋嫋不絕,仍一縷相牽 恰似黑瓦紅扉的藕神祠前 四足銅鑪的香燭迎風 仍牽動所有禱客的思念 〈千手觀音〉 ──大足寶頂山摩崖浮雕 1 如滿田葵花一齊向太陽仰臉 如滿樹菩提迸出了金枝玉葉 葉尖朝上,如朝霞燦燦輻射著旭輝 如一隻金孔雀正絢麗開屏 千手千臂,千眼灼灼在掌心 或正或反,或握著寶劍或寶瓶 或白蓮或青蓮或紅蓮或寶印 或白拂或珠串或寶錘或寶鏡 或金剛杵,五色雲,或鉞斧或錫杖 像南海漲潮一般地起落 中間的金剛座上,萬有的核心 結跏趺坐著觀世音,花冠璀璨 額上豎睜著第三眼,胸前八手 或合十或撫膝或施無畏 果然是法眼無隱法力無邊 2 那是大足寶頂山的石窟 和觀音從不曾如此親近 信仰和美合雙掌而為一 將我心夾在掌心,從未 見我的守護神有如此威儀 菩薩本來大慈又大悲 法相一向低調地溫婉 額記多圓滿而且端莊 低垂的雙目又細又長 豐唇抿著隱隱的笑意 (瑪麗亞的臉上無此莞爾) 北山窟中的大士石像 或趺坐而持印,或白衣而娉婷 都悠然自在,有如此的神情 不像此刻我崇敬的氣象 3 幾乎,每一次仰瞻妙顏 我都會焚香叩拜,即使不便 也必然默獻一瓣心香 虔誠的祈願,隨著香火 想必嫋嫋都上達了天聽 都說菩薩是有求必應 但是她啊,我時常埋怨 似乎從未明示我回音 直到老來,在無助的病中 愛妻將剛剛調熱的藕粉 端來夜色迷離的書齋 那表情和步態,恰似小時 也是在病中為我送來 一碗蓮羹香甜的母親 4 藕莖和蓮座沒有牽連嗎? 前半生是母親,後半是妻子 若非菩薩,又會是誰 是誰啊回回有回應? 〈謝林彧贈茶〉 當年是兄弟兩人 一起從霜雪的山縣 下到這紅塵的嗎? 而今循一徑樹香 歸去奉茶侍母 是弟弟一個人嗎? 台北已淪陷給咖啡 山霧和島雨在坡上 孕育出來的孩子 要退守七百公尺 或更高峻的海拔 才能夠散發清香? 出世還不像漁樵 茶農或是茶商 在麥當勞,星巴克之外 仍不失江湖的風雅 再加上棋盤和琴韻 格調就近乎儒俠 想當年你的詩集 曾預言《夢要去旅行》 畢竟你沒有去異邦 把《晚春心事》都種在 凍頂的四甲田裡 把鄉愁煮在壺中 初秋了,上世紀一別 我眉髮已全皓,而你 也已深陷於中年 一盒名茶忽寄來 真精緻,你的禮品 重接忘年的前緣 不問訊不代表遺忘 君子之交淡如── 如水嗎,你說水必須 清澈,才煮得出茶香 來滋潤你孺慕的苦心 溫暖我念舊的愁腸

創世紀60年詩選

2016年08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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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世紀60年詩選(2004-2014)�蕭蕭、白靈、嚴忠政 主編.九歌 〈水靈──跟屈原說幾句話〉洛夫 沿著水涯行走 當然無意投江 我只想 把手伸向歷史的深處 試一試 當年你走進去時的溫度 有點涼 漸漸積澱為歲月的荒寒 時間何曾老過 江水仍是那麼溫柔 那柔柔的話語 能否安撫一部離騷的悲憤 在今天已不重要了 你不是江底的冤魂 而是水靈 一個舉著驚濤駭浪而來的詩人 你何其幸運 生長於一個詩與戰火 同時燃燒的年代 千載以下 我們把你長滿青苔的額角 讀成了巍峨 所以說,竊以為 埋在江水裡 比關在冰箱裡好 而把冷藏在冰箱中的我們 凍成一句句帶骨頭的詩 又比 被人端出冰箱 化為一淌水好 〈發現──阿里山素描〉朵思 巨木、針葉木靜靜守住海拔的高度 地勢陡峭 一條鐵路兀自溫暖著自己 鋪展出整段探索山景的旅程 雲海 棉絮般的白 介於日出與晚霞之間 數說著瞬息轉換的不同表情 是青楓還是紅榨槭 刻劃了歷史的傳奇? 其實是神木遺跡 連同拱橋、奇岩、流瀑 見證了 穿梭過歲月所知道的同樣時空 〈鉛筆〉桑恆昌 不扒你幾層皮 什麼也不肯說 扒了皮還不是 叫說什麼就說什麼 〈木魚〉(七帖)桑恆昌 之一 半張著嘴巴 總想說些什麼 天機怎能洩漏 小槌時時告誡它 之二 不挖掉 胸中塵俗 縱然佛來執槌 也斷無 空谷清音 之三 遠離龍門 免遭風割浪打 可水族中 誰還記得它 遁入佛門 並非就是出家 卻知道,佛不語 而佛語遍天下 之四 心如木魚 沒日沒夜地敲打 你還有多少慈悲 我的佛啊 之五 敲穿幾多木魚 未醒來一個菩薩 既然已經靈魂了 何必再去血肉一番 之六 木魚篤篤 是天堂的門鈴 眾神相視一笑 雲遊去也 之七 剃度之後 破了什麼戒規 縱然被敲穿 仍有贖不完的罪 〈尋味〉月曲了 往事不是茶 涼了 不能喝 茶亦非往事 為什麼 每一口 都耐人尋味 〈隴西紀行〉古月 〈臥佛〉 遊子沓亂的腳步 未能驚擾臥佛的入定 八千年輝煌過的風水 是夢中的雨露花香 解說員娓娓的言語 已悄悄在經卷上結網 遠行者的夢 誰說人生莫作遠行客 馳騁的路已沒有了距離 塞外的羌笛胡笳幾成絕響 更不見戈矛如林 蔚藍的天空 有隻寂寞的老鷹 掠過一座座天葬臺 卻看不見一縷炊煙 逐水而居的牧人 你的遠行從來就沒有夢嗎 或是只要遠離塵囂 就可擁漢月入眠 〈狼毒花〉 要怎麼形容呢 既不是荒郊的玫瑰 也不是野地的百合 只是被太陽追逐 隨著溶雪飄泊的 飛蓬蒿草中 一株淡粉色的苦情花 她流浪和憂鬱的一生 卻在寂寞地開放 「花兒」的曲調卻從不被唱起 當一匹駿馬 由湖面敻飛而來 雖懷以雪山的寒意 獻上神祕的馨香 曾經輕輕踏過原野小花 無數的白馬 拂尾而去 只因保純真的狼毒 成了她悲哀的苦情 註: 1.狼毒花:生在野草叢中美麗的小花,生命力強韌,含劇毒,牛、羊、馬均能分辨,趨而不食。 2.「花兒」乃當地的情歌。 〈臺北的憂鬱九題(選二)〉喬林 〈嚎叫的街道〉 恐懼 從路底浮上路面 顫抖 嚎叫聲一句句串連起 警車 消防車 救護車 從街這頭嚎叫到街那頭 道路兩邊的路燈 張大著光 一路圍著觀看 臺北 這深的夜 〈火星孩子〉  那個孩子 骨架上撐的是物質文明 有肥有瘦 嘴巴冒著 火星文 他沒有內臟 消化系統、血液系統 呼吸系統、神經系統 都安裝在電腦的軟硬體上 他的十指 在虛空的空氣中 不斷地打鍵盤 他的明天就是今天 他的國家的國土就是 他坐的地方 〈琵琶〉淡瑩 原來敵軍就埋伏在十指之間 硝煙四起的剎那 周圍一片漆黑 鴉雀無聲 不知道一彈指 多少戰馬奔騰飛躍 一按絃 多少隊伍相互廝殺 我蜷縮在角落 忐忑不安,屏息 凝視著琵琶上方 交錯閃動的刀光劍影 殺戮聲陣陣 自遠而近,由疏到密 驀地眼前一黑 我頹然倒下 血,從傷口 不止一處 汩汩冒出 染紅了臺上臺下 〈二胡〉淡瑩 一開始小巷就被拉長了 唏噓之聲自巷頭延續到巷尾 孤燈下 那雙充滿淒苦的盲眼 正一步步探索嗚咽的出路 梗在胸臆間的辛酸 被琴絃緩緩拉出來 再一點一點被推回去 推拉之間,不覺 過了大半輩子 寒月高照,泉水冰冷 我雖不喝酒,沒抽菸 甚至拒吃高脂肪食物 心房還是揪在一起 抽搐了又抽搐 最終淌下兩行清淚 一行留給來生 一行還給過去的自己 〈鹽〉汪啟疆 請嚐一下裡面的海 請看沒有聲音的寂止 請尊敬我乾燥了的凝固 人啊,你內裡能有比我更大的叛逆嗎 〈石斛蘭〉徐瑞 起風了 枝頭僅存的 那朵石斛蘭 以蝶舞的身姿 攜著一兜心事 旋盤不去 〈桃花〉蘇紹連 我飼養的一株 寒冷,覓食你的三月 竟然溫暖了 一朵初戀的感覺 凝結,只是一個訊號 卻也化身為寓言 我的生命轉入無奈轉入逃離轉入隔絕 我飼養的一株飄零 化身為畫,為詩 你卻不知何處去 我不覓食你了 任由你逐漸化身為 一種陶淵明 〈枸杞子〉和權 煮也好 煎的亦罷 一心只要你 白髮變黑 雙目炯炯 來去 輕如風 〈掌中日月〉和權 掌中 盤旋著一對沉沉 沉沉的鐵膽 旋啊旋 一個是月亮 一個是太陽 旋啊旋 旋出了 唐時 燈下揮毫的日子 草舍讀書的日子 湖畔吟哦的日子 凝望著 烽火的日子 旋啊旋 仍旋不出 古今的憂患 與 惆悵 〈天問〉渡也 最後一日 水的熱情湧入壺中 我開始演出 緩緩,伸展身手 生命飛躍,輕輕 飄下 如芭蕾舞者 世上所有茶葉皆 如此 慢慢,沉,沒 我在水中遇見 前來看我的 茶樹、茶園和高山 香 是我一生所有的血液 是我臨終的 一句話 這,應該也是一種 投水自盡 就像薄如一片茶葉的 屈原 〈情人節〉劉小梅 街上無人 除了 夜 願意陪我散步的僅有 雲 剛剛認識 我們結伴同行 誰也不聒噪 各想各的 倦了就分手 回到家裡 打開燈 冬 正坐在沙發上 等候 〈保養品〉黑芽 今天微笑30度出門 準備撿一些 蟬聲 樹聲 風聲 鳥聲 水聲 回家 保溫。 好 睡前 敷臉。 〈西雅圖咖啡與我的邂逅〉方群 濃郁的楓糖起司蛋糕,糾纏著 咖啡昇華的溫醇午後 一個老外微笑上網 二個上班族隨性聊天 三個詩人各自尋找逃亡的靈感…… 落地窗外── 剛下課的小學生穿過車輛的縫隙 我在臺北的某個角落 隨著手錶的刻度移動與覓食 習慣以刀叉支解失眠 相信咖啡能治療莫名的寂寞 〈分身〉陳允元 : : 但我發現 即使,在冬季的暖陽下 自己的影子 似乎變得有些稀薄 像浸泡過的茶包

七里香�席慕蓉.圓神

2016年06月19日
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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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香〉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 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 在綠樹白花的籬前 曾那樣輕易地揮手道別 而滄桑的二十年後 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 微風拂過時 便化作滿園的郁香 〈成熟〉 童年的夢幻褪色了 不再是 祇願做一隻 長了翅膀的小精靈 有月亮的晚上 倚在窗前的 是漸呈修長的雙手 將火熱的頰貼在石欄上 在古長春藤的蔭裡 有螢火在游 不再寫流水帳似的日記了 換成了密密的 模糊的字跡 在一頁頁深藍淺藍的淚痕裡 有著誰都不知道的語句 〈一棵開花的樹〉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古相思曲〉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暮與朝。 ─古樂府─ 在那樣古老的歲月裡 也曾有過同樣的故事 那彈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歲嗎 還是說 今夜的我 就是那個女子 就是幾千年來彈著箜篌等待著的 那一個溫柔謙卑的靈魂 就是在鶯花爛漫時蹉跎著哭泣著的 那同一個人 那麼 就算我流淚了也別笑我軟弱 多少個朝代的女子唱著同樣的歌 在開滿了玉蘭的樹下曾有過 多少次的別離 而在這溫暖的春夜裡啊 有多少美麗的聲音曾唱過古相思曲 〈渡口〉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從此生根 浮雲白日 山川莊嚴溫柔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華年從此停頓 熱淚在心中匯成河流 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別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祈禱詞〉 我知道這世界不是絕對的好 我也知道它有離別 有衰老 然而我只有一次的機會 上主啊 請俯聽我的祈禱 請給我一個長長的夏季 給我一段無瑕的回憶 給我一顆溫柔的心 給我一份潔白的戀情 我只能來這世上一次 所以 請再給我一個美麗的名字 好讓他能在夜裡低喚我 在奔馳的歲月裡 永遠記得我們曾經相愛的事 〈異域〉 於是 夜來了 敲打著我十一月的窗 從南國的馨香中醒來 從回家的夢裡醒來 布魯塞爾的燈火輝煌 我孤獨地投身在人群中 人群投我以孤獨 細雨霏霏 不是我的淚 窗外蕭蕭落木 〈千年的願望〉 總希望 二十歲的那個月夜 能再回來 再重新活那麼一次 然而 商時風 唐時雨 多少枝花 多少個閒情的少女 想她們在玉階上轉回以後 也只能枉然地剪下玫瑰 插入瓶中 〈山月〉 我曾踏月而來 只因你在山中 山風拂髮 拂頸 拂裸露的肩膀 而月光衣我以華裳 月光衣我以華裳 林間有新綠似我青春模樣 青春透明如醇酒 可飲 可盡 可別離 但終我倆多少物換星移的韶華 卻總不能將它忘記 更不能忘記的是那一輪月 照了長城 照了洞庭 而又在那夜 照進山林 從此 悲哀粉碎 化作無數的音容笑貌 在四月的夜裡 襲我以郁香 襲我以次次春回的悵惘 〈回首〉 一直在盼望著一段美麗的愛 所以我毫不猶疑地將你捨棄 流浪的途中我不斷尋覓 卻沒料到 回首之時 年輕的你 從未稍離 從未稍離的你在我心中 春天來時便反覆地吟唱 那濱江路上的灰沙炎日 那麗水街前一地的月光 那清晨園中為誰摘下的茉莉 那渡船頭上風裡翻飛的裙裳 在風裡翻飛 然後紛紛墜落 歲月深埋在土中便成琥珀 在灰色的黎明前我悵然回顧 親愛的朋友啊 難道鳥必要自焚才能成為鳳凰 難道青春必要愚昧 愛 必得憂傷 〈給你的歌〉 我愛你只因歲月如梭 永不停留 永不回頭 才能編織出華麗的面容啊 不露一絲褪色的悲愁 我愛你只因你已遠去 不再出現 不復記憶 才能掀起層層結痂的心啊 在無星無月的夜裡 一層是一種掙扎 一層是一次蛻變 而在驀然回首的痛楚裡 亭亭出現的是你我的華年 〈邂逅〉 你把憂傷畫在眼角 我將流浪抹上額頭 你用思念添幾縷白髮 我讓歲月雕刻我憔悴的手 然後在街角我們擦身而過 漠然地不再相識 啊 親愛的朋友 請別錯怪那韶光改人容顏 我們自己才是那個化粧師 〈暮色〉 在一個年輕的夜裡 聽過一首歌 清冽纏綿 如山風拂過百合 再渴望時卻聲息寂滅 不見蹤跡 亦無來處 空留那月光沁人肌膚 而在二十年後的一個黃昏裡 有什麼是與那夜相似 竟爾使那旋律翩然來臨 山鳴谷應 直逼我心 回顧所來徑啊 蒼蒼橫著的翠微 這半生的坎坷啊 在暮色中竟化為甜蜜的熱淚 〈月桂樹的願望〉 我為什麼還要愛你呢 海已經漫上來了 漫過我生命的沙灘 而又退得那樣急 把青春一捲而去 把青春一捲而去 灑下滿天的星斗 山依舊 樹依舊 我腳下已不是昨日的水流 風輕 雲淡 野百合散開在黃昏的山巔 有誰在月光下變成桂樹 可以逃過夜夜的思念 〈孤星〉 在天空裡 有一顆孤獨的星 黑夜裡的旅人 總會頻頻回首 想像著 那是他初次的 初次的 愛戀 〈茉莉〉 茉莉好像 沒有什麼季節 在日裡在夜裡 時時開著小朵的 清香的蓓蕾 想妳 好像也沒有什麼分別 在日裡在夜裡 在每一個 恍惚的剎那間 〈青春之一〉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忽然忘了是怎麼樣的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無論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輕的你只如雲影掠過 而你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淡 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群嵐 遂翻開那發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 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青春之二〉 在四十五歲的夜裡 忽然想起她年輕的眼睛 想起她十六歲時的那個夏日 從山坡上朝他緩緩走來 林外陽光眩目 而她衣裙如此潔白 還記得那滿是茶樹的丘陵 滿是浮雲的天空 還有那滿耳的蟬聲 在寂靜的寂靜的林中 〈春蠶〉 只因 總在揣想 想幻化而出時 將會有絢爛的翼 和你永遠的等待 今生 我才甘心 做一隻寂寞的春蠶 在金色的繭裡 期待著一份來世的 許諾 〈夏日午後〉 想妳 和那一個 夏日的午後 想妳從林深處緩緩走來 是我含笑的出水的蓮 是我的 最最溫柔 最易疼痛的那一部分 是我的 聖潔遙遠 最不可碰觸的華年 極願 如龐貝的命運 將一切最美的在瞬間燒熔 含淚成為永恆的模子 好能一次次地 在千萬年間 重複地 重複地 重複地 嵌進妳我的心中 〈蓮的心事〉 我 是一朵盛開的夏荷 多希望 你能看見現在的我 風霜還不曾來侵蝕 秋雨還未滴落 青澀的季節又已離我遠去 我已亭亭 不憂 亦不懼 現在 正是 最美麗的時刻 重門卻已深鎖 在芬芳的笑靨之後 誰人知我蓮的心事 無緣的你啊 不是來得太早 就是 太遲 〈接友人書〉 那辜負了的 豈僅是遲遲的春日 那忘記了的 又豈僅是你我的面容 那奔騰著向眼前湧來的 是塵封的日 塵封的夜 塵封的華年和秋草 那低首歛眉徐徐退去的 是無聲的歌 無字的詩稿 〈曉鏡〉 我以為 我已經把你藏好了 藏在 那樣深 那樣冷的 昔日的心底 我以為 只要絕口不提 只要讓日子繼續地過去 你就終於 終於會變成一個 古老的祕密 可是 不眠的夜 仍然太長 而 早生的白髮 又洩露了 我的悲傷 〈短詩〉 當所有的親人都感到 我逐日的蒼老 當所有的朋友都看到 我髮上的風霜 我如何捨得與你重逢 當只有在你心中仍深藏著的我的青春 還正如水般澄澈    山般葱蘢 〈傳言〉 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為我 我如何能 不愛你風霜的面容 若世間的悲苦 你都已 為我嘗盡 我如何能 不愛你憔悴的心 他們說 你已老去 堅硬如岩 並且極為冷酷 卻沒人知道 我仍是你 最深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 帶淚 並且不可碰觸 〈抉擇〉 假如我來世上一遭 只為與你相聚一次 只為了億萬年光裡的那一剎那 一剎那裡所有的甜蜜與悲悽 那麼 就讓一切該發生的 都在瞬間出現 讓我俯首感謝所有星球的相助 讓我與你相遇 與你別離 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詩 然後 再緩緩地老去 〈重逢之一〉 燈火正輝煌 而你我 卻都已憔悴 在相視的剎那 有誰聽見 心的破碎 那樣多的事情都已發生 那樣多的夜晚都已過去 而今宵 只有月色 只有月色能如當初一樣美麗 我們已無法回頭 也無法 再向前走 親愛的朋友 我們今世一無所有 也再 一無所求 我只想如何才能將此刻繡起 繡出一張綿綿密密的畫頁 繡進我們兩人的心中 一針有一針的悲傷 與 疼痛 〈重逢之二〉 在漫天風雪的路上 在昏迷的剎那間 在生與死的分界前 他心中卻只有一個遺憾 遺憾今生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 與她相見 而在溫暖的春夜裡 在一杯咖啡的滿與空之間 他如此冷漠 不動聲色地 向她透露了這個祕密 卻添了她的一份憂愁 憂愁在離別之後 將再也無法 再也無法 把它忘記 〈樹的畫像〉 當迎風的笑靨已不再芬芳 溫柔的話語都已沉寂 當星星的瞳子漸冷漸暗 而千山萬徑都絕滅了蹤跡 我只是一棵孤獨的樹 在抗拒著秋的來臨 〈悲歌〉 今生將不再見你 只為 再見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現 再現的 只是些滄桑的 日月和流年 〈戲子〉 請不要相信我的美麗 也不要相信我的愛情 在塗滿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顆戲子的心 所以 請千萬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當真 也別隨著我的表演心碎 親愛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個戲子 永遠在別人的故事裡 流著自己的淚 〈生別離〉 請再看 再看我一眼 在風中 在雨中 再回頭凝視一次 我今宵的容顏 請你將此刻 牢牢地記住 只為 此刻之後 一轉身 你我便成陌路 悲莫悲兮 生別離 而在他年 在 無法預知的重逢裡 我將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 再 如今夜這般的美麗 〈送別〉 不是所有的夢 都來得及實現 不是所有的話 都來得及告訴你 疚恨總要深植在離別後的心中 儘管 他們說 世間種種最後終必成空 我並不是立意要錯過 可是 我一直都在這樣做 錯過那花滿枝椏的昨日 又要 錯過今朝 今朝仍要重複那相同的別離 餘生將成陌路 一去千里 在暮靄裡向你深深俯首 請 為我珍重 儘管 他們說 世間種種最後終必 終必成空 〈囚〉 流血的創口 總有復合的盼望 而在心中永不肯痊癒的 是那不流血的創傷 多情應笑我 千年來 早生的豈只是華髮 歲月已灑下天羅地網 無法逃脫的 是你的痛苦 和 我的憂傷 〈無題〉 愛 原來就為的是相聚 為的是不再分離 若有一種愛是永不能 相見 永不能啟口 永不能再想起 就好像永不能燃起的 火種 孤獨地 凝望著黑暗的天空 〈藝術品〉 是一件不朽的記憶 一件不肯讓它消逝的努力 一件想挽回什麼的欲望 是一件流著淚記下的微笑 或者 是一件 含笑記下的悲傷 〈非別離〉 不再相見 並不一定等於分離 不再通音訊 也 並不一定等於忘記 只為 妳的悲哀已揉進我的 如月色揉進山中 而每逢 夜涼如水 就會觸我舊日疼痛 〈如果〉 四季可以安排得極為黯淡 如果太陽願意 人生可以安排得極為寂寞 如果愛情願意 我可以永不再出現 如果妳願意 除了對妳的思念 親愛的朋友 我一無長物 然而 如果妳願意 我將立即使思念枯萎 斷落 如果妳願意 我將 把每一粒種子都掘起 把每一條河流都切斷 讓荒蕪乾涸延伸到無窮遠 今生今世 永不再將妳想起 除了 除了在有些個 因落淚而濕潤的夜裡 如果 如果妳願意 〈讓步〉 只要 在我眸中 曾有妳芬芳的夏日 在我心中 永存一首真摯的詩 那麼 就這樣憂傷以終老 也沒有什麼不好 〈塵緣〉 不能像 佛陀般靜坐於蓮花之上 我是凡人 我的生命就是這滾滾凡塵 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 快樂啊憂傷啊 是我的擔子我都想承受 明知道總有一日 所有的悲歡都將離我而去 我仍然竭力地搜集 搜集那些美麗的糾纏著的 值得為她活了一次的記憶 〈彩虹的情詩〉 我的愛人 是那剛消逝的夏季 是暴雨滂沱 是剛哭過的記憶 他來尋我時 尋我不到 因而洶湧著哀傷 他走了以後 我才醒來 把含著淚的三百篇詩 寫在 那逐漸雲淡風輕的天上 〈焚〉 終於使得你 不再愛我 終於 與你永別 重回我原始的寂寞 沒料到的是 相逢之前的清純 已無處可尋 而在我心中 你變成了一把永遠燃燒著的 野火 〈錯誤〉 假如愛情可以解釋 誓言可以修改 假如 你我的相遇 可以重新安排 那麼 生活就會比較容易 假如 有一天 我終於能將你忘記 然而 這不是 隨便傳說的故事 也不是明天才要 上演的戲劇 我無法找出原稿 然後將你 將你一筆抹去 〈悟〉 那女子涉江采下芙蓉 也不過是昨日的事 而江上千載的白雲 也不過 只留下了 幾首佚名的詩 那麼 我今天的經歷 又有些什麼不同 曾讓我那樣流淚的愛情 在回首時 也不過 恍如一夢 〈繡花女〉 我不能選擇我的命運 是命運選擇了我 於是 日復以夜 用一根冰冷的針 繡出我曾經熾熱的 青春 〈暮歌〉 我喜歡將暮未暮的原野 在這時候 所有的顏色都已沉靜 而黑暗尚未來臨 在山崗上那叢鬰綠裡 還有著最後一筆的激情 我也喜歡將暮未暮的人生 在這時候 所有的故事都已成型 而結局尚未來臨 我微笑地再做一次回首 尋我那顆曾徬徨悽楚的心 〈畫展〉 我知道 凡是美麗的 總不肯 也 不會 為誰停留 所以 我把 我的愛情和憂傷 掛在牆上 展覽 並且 出售 〈高速公路的下午〉 路是河流 速度是喧嘩 我的車是一支孤獨的箭 射向獵獵的風沙 (他們說這高氣壓是從蒙古來的) 襯著驕陽 順著青草的呼吸 吹過了幾許韶華 吹過了關山萬里 (用九十公里的速度能追得上嗎) 只為在這轉角處與我相遇使我屏息 呼喚著風沙的來處我的故鄉 遂在疾馳的車中淚滿衣裳 〈鄉愁〉 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 彷彿霧裡的揮手別離 離別後 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植物園〉 七月的下午 看完那商的銅 殷的土 又來看這滿池的荷 在一個七月的下午 荷葉在風裡翻飛 像母親今天的衣裳 荷花溫柔地送來 她衣褶裡的暗香 而我的母親仍然不快樂 只有我知道是什麼緣故 唉 美麗的母親啊 你總不能因為它不叫作玄武你就不愛這湖 〈命運〉 海月深深 我窒息於嶄藍的鄉愁裡 雛菊有一種夢中的白 而塞外 正芳草離離 我原該在山坡上牧羊 我愛的男兒騎著馬來時 會看見我的紅裙飄揚 飄揚 今夜揚起的是 歐洲的霧 我迷失在灰暗的巷弄裡 而塞外 芳草正離離 〈出塞曲〉 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 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長城外才有的清香 誰說出塞歌的調子都太悲涼 如果你不愛聽 那是因為歌中沒有你的渴望 而我們總是要一唱再唱 想著草原千里閃著金光 想著風沙呼嘯過大漠 想著黃河岸啊 陰山旁 英雄騎馬啊 騎馬歸故鄉 〈長誠謠〉 儘管城上城下爭戰了一部歷史 儘管奪了焉支又還了焉支 多少個隘口有多少次悲歡啊 你永遠是個無情的建築 蹲踞在荒莽的山巔 冷眼看人間恩怨 為什麼唱你時總不能成聲 寫你不能成篇 而一提起你便有烈火焚起 火中有你萬里的軀體 有你千年的面容 有你的雲 你的樹 你的風 ?勒川 陰山下 今宵月色應如水 而黃河今夜仍然要從你身旁流過 流進我不眠的夢中 〈新娘〉 愛我 但是不要只因為 我今日是你的新娘 不要只因為這薰香的風 這五月歐洲的陽光 請愛我 因為我將與你為侶 共度人世的滄桑 眷戀該如無邊的海洋 一次有一次起伏的浪 在白髮時重溫那起帆的島 將沒有人能記得你的一切 像我能記得的那麼多 那麼好 愛我 趁青春年少 〈伴侶〉 你是那疾馳的箭 我就是你翎旁的風聲 你是那負傷的鷹 我就是撫慰你的月光 你是那昂然的松 我就是纏綿的藤蘿 願 天 長 地 久 你永是我的伴侶 我是你生生世世 溫柔的妻

造句鄭愁予�鄭聿

2016年02月16日
公開
48

造句鄭愁予�鄭聿 國文老師在黑板寫上鄭愁予 要我們發揮想像力,造句 課本介紹他是寫詩的 語言浪漫明朗 風流蘊藉的意象,我逐一拆解,鄭 常用於姓氏或古代地名 鄭聲,多靡靡之音 鄭,開封縣西南 另一個鄭,濱漢水北岸 封都建國領著萬民眾生的鄭 並不容易造句 而愁,秋天之心 像油與水,原是分離的 劇烈的思念破壞表面張力 使兩者渾濁 再擱置一段時間 心回復澄澈的重 秋日的風輕輕旋飛起 但老師說,這一節是國文課 不能用化學的例子 予,是我,也是付出 在練習簿上罰寫一百遍 也不能領悟,我與付出的差別 不能領悟的只好不斷付出 讓付出變成無限的平方 讓我開根號如碎浪 一波波一波波 證明此生是漂漂蕩蕩 遠去的無理數 但求一個約等於你的近似值 然而…這又是數學的算式 所以,約是江晚山深聞鷓鴣的愁予 硬把鄭放進去,得有酒有美人 酒有水的形火的性 一條江一杯酒,無所懼無所憂 夜色如美人,愁予當歡歌 深山酒器,鷓鴣火啼 靡靡鄭音一聲聲一聲聲 但上課哪能飲酒作樂啊,鄭 果真與眾疏離隔閡,愁予 也是難以消化的情緒 像缺了什麼,這三個字 看似可以獨立或合併 卻無法跟其他事物一起造句 在融合古典與現代的國文課 再翻開課本,鄭愁予 嵌在作者的簡介裡 讓我們理解他祖籍河北 少年來臺,他是寂寞的人坐著 看花與雪的可能 替他造完整的句子 可能要善等待,等鐘聲響起 外面的遊戲嬉鬧區隔著 教室內,我們苦思於造句 被孤立冷落在兩節 國文課之間;寂寥與等待 對我們是好的。

那些閃電指向你

2016年0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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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閃電指向你�林婉瑜.洪範書店 〈瞬間的愛情感覺〉 真正的愛情�應該快樂�如仰躺於四月的草地�不要留戀那個�喜歡看你哭泣的人 〈雨的身世〉 雨 無預警的下了 落在賓士車那滴 並不因此成為尊貴的雨 落在水溝那滴不因此成為 卑賤的雨 形狀大小相仿的雨滴有 殊異的身世── 有一顆雨前世是晨霧 有一顆雨前世是海水 它們重擊地面 摔碎自己 為了反映我和我的傘 恍惚的影子 在低窪處鋪成一面晃動的鏡子 避雨者快步跑過 凌亂踩碎 雨的鏡面 隔日蒸發 回到天空的雨 有時想起 地表的經歷── 屋瓦的阻力 葉片的撞擊 順著傘面滑下的弧度 以及風…… 風明明只是 無事路經 卻輕易傾斜了 雨的線條 〈完整〉 我們無法完全�對世界坦露自己�但那些沒說出口的部分�才使我們完整�那些沒有目的的出發�才是最好的行程 〈雨天散步〉 收束雨傘�抖落上面的雨滴�雨天撐傘�晴日曬傘�重複之間�就是生活�� 雨又�細細的下了起來�整樹粉紅色的羊蹄甲在雨中歡欣�排隊溜滑梯的小孩�在滑梯下等待雨停�這就是生命 〈香杉的告白〉 仰在隔壁冷杉木上 的那片冬日陽光 請和我交往吧 偶爾 也到我的身旁 每天都垂掛在樹枝末端 的那顆星星 請跟我交往吧 和我對視 用 水銀的眼睛 獨自飄到山谷中 落單的氣球 請跟我交往吧 告訴我 一路上看到什麼 橫跨瀑布的那道 迷你彩虹 請跟我交往吧 我的臉上 也有羞怯的緋紅色 我獨自看這寂靜的山谷 已有一千年 投入溪水的落葉 是我 寫給鯝魚的情詩 一葉 一字 落入草地的細枝 一行一行是我 寄給貓兒菊的情信 最飽滿的露珠、漫天花絮 請跟我交往吧 覆滿我的軀幹我的枝椏我的髮 那麼 在這三千公尺以上的海拔 我 將不再孤單了 〈狀態〉 不想對話的時候 就關掉視窗 資訊時代 不就是這樣 簡單俐落 關掉想你的視窗 關掉想你的視窗 總是無法關上 所謂「想念」 就是一種 永恆當機的狀態 〈十七歲──到此一遊〉 在班駁的牆面 寫下我的名字 在沉甸甸的石頭上 寫下我的名字 在粗糙的 樹的皮膚 刻下我的名字 (證明我曾經來過) 在十七歲的你 的心底 寫下:「到此一遊」 (確實) (來過) 〈閃電〉 下雨天寫 簡短的情詩 它們是清晰銀白閃電 一道一道出發── 一首摧毀發呆的行道樹 一首 誤觸廢棄鐘塔 幸好有一首順利抵達 你的額間 〈占有〉 天空中 拖著長尾巴的風箏 是我的 飽滿得像蛋黃的橘色夕陽 是我的 邊開車邊用眼角餘光 瀏覽天空 因為雲的色彩 雲的蓬鬆偷偷感動 可夕陽漸漸低沉 要沒入遠方屋子的背面 可風箏漸漸低沉 像不甘願的流星搖擺 終於 墜落 幸好 幸好即將顯影的月亮 和即將清晰的 霧淡淡的星星 也都是我的 〈那些閃電指向你〉 那些閃電指向你 星星最明亮的一面向你 瘋狂的雷聲指向你 怎能期待一座城市有雨 有烏雲 同時又有星? 積水的路面上 開車像划船 顯然安全島並不是岸 整個夏天最乾淨的一刻 艱難的一刻 持續前進 知道雨日的星星 藏在你手中 〈避雷〉 天空緊蹙的眉間 十七道閃電蓄勢出發 舊有的星星被收回 鷺鷥 飛回風景畫 霧…… 躲回詩裡 蝴蝶退縮成蛹 此時城市 全讓給暴雨 在積水路面左右閃躲 不想被宇宙任何一道惡劣的念頭擊中 無聲跋涉 因你還在某一屋簷下 等我帶來 懷中日光 〈天牛〉 一 你攤開手心對我說: 「這隻天牛受傷了, 我抓牠,牠卻無法振翅飛走……。」 我,也一樣 即使想這麼做 卻失去離開你的能力 二 「到底愛我不愛?」 打電話問你就能明白的問題 我卻坐在這裡 等塔羅牌給我答案 〈已無你的倒影〉 一 我的心離開你 躲進山的背陽坡 無論陽光如何移動 它屬於陰影那方 二 心 淪陷月亮倒影裡 打撈一無所獲 三 鏡中的我 我的 心在鏡子裡 有時我與他鼻尖碰鼻尖冰涼且近 有時背對背互不理睬 心趁此時離開 走出鏡子 四 我的心離棄你 躲在 我也找不到的地方 看著你 瞳孔已無你的倒影 〈假裝〉 愛情來的時候 不要太慌張 表現得很鎮定 那麼 愛情走的時候 也就可以假裝淡然 好像 沒有真的損失什麼 也就是這樣 不再有你的消息了 就像河水湍急捲走一片青翠的葉子 我無法挽留它 目送它消失 也就是這樣 不再有你的消息了 像雨季裡喜歡乾旱的植物 吸收太多雨水而膨脹死去 一鏟一鏟的挖開泥土 掩埋它 也就是這樣 無法再見到你了 像寄信給一位早已搬家的友人 人去樓空而我的字塞滿信箱 〈也就是這樣〉 也就是這樣 早已知道愛情滋味的我 是不該為此流淚的 讓我好好的記得你 把你雕刻在五月的雲朵上面 把你折疊在層層等待翻閱的落葉裡 風一吹 便又可以看見你了 〈寄居蟹〉 我用殼把自己包圍起來 不讓你看見赤裸的我 脆弱膽怯的我 連天氣都能影響我對自己的看法 為了旁人話語笑 或哭的我 坦露在你面前 太危險 我用殼把自己包圍起來 冷淡,驕傲,寡言 你卻以為那黑色粗糙的表面 是我的全部 〈沒有工具,砌一行短詩句〉 他們說 做一個女人 我付出太少 我看著身體女性的線條 開始一塊塊切開自己 分給 周遭等待的人 他們說我還有保留不算坦誠 但,失去那雙打字的手 我便一無所有了 沒有工具,砌一行短詩句 怎麼辦? 躲進你胸膛 世界變暗 一個暗的窄仄胸膛 是我所有 也無風也無雨 收容我的懦弱 展示給他們看 他們說,那屏蔽微不足道 但,這就是我僅有的,怎麼辦? 〈小詩人〉 想起你給我的愛情�想起生命中我不能負荷的太豐盛的美�太結實的痛 〈落葉之夢〉 我羨慕雨水 滴落在你背後刺青 我的視線隨黑色墨線蜿蜒迴繞 去到了 心也迷路的地方 我羨慕穿短襪的孩童 因你對他毫無防備 不警戒也不猜測 輕鬆的 把手搭在他肩上 我羨慕陽光 能親吻你皮膚 你不嫌惡不介意 接受自己成為咖啡的顏色 我羨慕鹿角樹 因它的葉片 烙印影子在你胸膛 我羨慕風 來回經過聆聽收集 你話中秘密 而我無法前進更無所謂折返 只是靜靜的 我想靠近你 但那是一場太優渥的夢 我只能注視你而後落下 秋天最後一日 就是我的期限 〈堅強的表演〉 想否認── 偶爾想到你時 還是感覺悲傷 想否認這種悲傷 最後 還是陣亡 堅強的表演 被大浪捲走 沙灘上躺著寄居蟹軀殼 我 的空殼 十八題詩的問答 孫梓評×林婉瑜 1.儘管是台北養成了後來的我,我一直想離開。 2.許多次到台北遊走察看,想捕捉舊的我、新的城市;行走之間,時常感覺它對 我來說還是太紛雜無法追趕,不像在台中的我總是游刃有餘。 3.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吧,我也這樣對自己說;不考慮身分,寫作時忘記了許多「應該」。 4.曾接收到的詩意能量飽滿、高下立見,像一陣爽颯的秋風觸身,寫詩時便決定,盡量讓詩意浮顯,文字不一定迂迴、用辭不一定繁複,但也絕非提倡簡單,只是期待詩的語言剛好讓人體察到「意」,這個「意」字也許可解釋為創意、意念。 5.詩允許隱藏、允許跳躍,因為隱藏和跳躍帶來的安全感,我在寫詩時是比較自在的。 【短評】 白靈: 她的語言極度貼著生活說話,她的情詩是三月微風輕拂額頭、是枕畔流水淙淙的清響,是一盞小燈,可以燃亮幽閉的心靈;是兩扇窗,開向愁苦的眼睛;是一口天井,發著慧悟之光,讓侷坐困局之人可以呼吸! 黎俊成: 傾訴,是林婉瑜詩的特質,口語式的書寫有著親近、坦露的基調,而「更深的傾訴」則寓含在口語的傾訴裡。 吳岱穎: 生活在資訊氾濫的時代,以輕快急躁為日常,我們確實是病了,病於不肯慢、不肯深入、不肯專注詳盡探求自我和世界。向內向外俱是險途,安身立命奠基於無知,因而眩亂昏惑,無感又無情。但這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難道我們心中從未有過密雲不雨閃電大作的時刻嗎?星火電閃照亮幽微,那麼短暫又清晰,萬物留形顯影,心下坦然明白,這不就是婉瑜的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