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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藕神�余光中

2016年08月25日
藕神�余光中.九歌

〈畫中有詩──題劉國松畫六首〉
之一〈金秋〉
五行為首,金是至堅與至貞
九月的霜刑,木葉紛紛
當西風吹起了商籟
把惰怠的盛夏撼醒
一夜之間已天地變色
群峰肅然在高處招引
重九清秋登臨的豪情
海拔突兀到了這絕頂
憂煩的重擔當真能夠
一路跟上來嗎?回望身後
山徑蜿蜒已迷失在霧裡
就算能回去,下面的世間
又歷經了幾劫?女媧頹然
放下新煉的補天石
任美麗而有毒的紫外線
穿越北極的漏孔
飛瀑一般瀉下

之二〈月球漫步〉
全世界驚羨的眼神
焦聚都在你一身
看神話和夢的領土
第一個不凡的凡人
怎麼入境

不知嫦娥或黛安娜
為何沒出來迎接
來陪你一同步月
在寧靜海畔
或隕石坑邊

謫仙的名句
應該倒過來吟了
舉頭望故鄉
(多陌生而又壯麗啊)
低頭踏明月

你跨出一小步
是人逼進一大步呢
還是神讓了一步?
壯哉阿姆斯壯
你獨步千古

之四〈吹皺的山光〉
石而無紋
怎麼記風霜的日記?
山而不皺
怎麼刻絕壁的額頭?
而水是最隨緣的了
性之所至
發明了獨有的皴法
日磨,月磋
細膩中別有韻味
一頁頁神秘的地質史
最美的天書何須文字?
莫問大禹有沒有來過
早已被歲月點穴
天機如此深沉
怎肯就一語道破?

之五〈荷的聯想〉
記得「蓮的聯想」
年輕時我寫過一整卷
而今「荷的聯想」
老來不料你竟畫一張
還要我為你題詩一首
當年的紅豔早已不再
紅尾蜻蜓也都已飛走
只留下這些闊葉的墨荷
還在莫內彩荷的夢外 
等待一夜無情的雨聲
管他秋天啊幾時才來呢
情人去後,只留下了老僧
獨對蛙靜月冷的止水
苦守一池的禪定

之六〈窗外秋聲窗裡夢〉
是楓樹的秋燒
引燃晚霞的野火?
還是天邊的火勢
烘熱窗前的酡顏?
烈焰炎炎正燎原而來
秋天已經快威脅窗台
正在做夢的窗裡人
枕頭渡向曖昧的幻境
灰沉沉的一帶煙水
卻有一粒兩粒火星
炙炙越過了窗台
他翻了一個身
赤豔豔的秋之血
魂魄深處的一場火災
正沿著記憶的腳印
躡進他的夢來

〈天葬〉
每次聽人說什麼金屬疲勞
就想到自己這脊椎
一株不甘的甘蔗
瘦瘦地,孤立在天地之間
好歹也撐了七十幾年
對下要抵抗大地的拖引
對上,要招架大氣的低壓
還外加一個硬頭顱,繁重無比
腰呢也不免時而彎下
所以打一個呵欠啊,偶然
委曲的神經才得舒展
讓惡夢的蝙蝠一閃飛去
而無論這一柱龍骨多堅貞
金屬的意志啊有多頑強
超重的歲月要幾時才放手?
不禁嚮往高亢的西藏
有一天,當生命回到起源
當貪瞋的詩句都收割清楚
只剩下縮水這一截甘蔗
用皎白的高原,整座,做祭台
頂著厲嘯欺耳的冰風
赤條條此身還給造化
別小看這一架瘦骨嶙峋
經不起天降兀鷹
用利喙再三挑剔
要令畏我者發抖
且令笑我者肅靜
要令愛我者不忍
且令恨我者稱心
這卻是最冷峻的葬禮

〈投給春天〉
不知道春天是怎麼入境的
為什麼海關都攔她不了
只知道她來時鬧熱滾滾
亮麗的隊伍彩幟繽紛
一隊沿著民權路,揚著紫荊
一隊沿著民族路,舉著木棉
當紫荊豔極,落紅滿地
木棉就轟轟烈烈地點起
一場傳火的接力賽
於是遠在天南這海港
竟然也有了幾分童趣
不論宣傳車有多囂張
就連大選的五色旗號
爭占了無辜的安全島
也遮掩不住唯美的花季
更無法阻擋我這一票
選來選去,只投給春天

〈桂子山問月〉
千株晚桂徐吐的清芬
沁入肺腑貪饞的深處
應是高貴的秋之魂魄
一縷縹緲,來附我凡身
夜深獨步在桂子山頭
究竟是清醒呢還是夢遊?
夢遊雲夢的大澤,不信此身
真在九州的丹田,三國的焦點
偏又月色無邊,桂影滿院
怎麼甘心就此入夢呢?
西顧荊州,唉,關羽已失守
東眺赤壁,坡公正夜遊
聽,大江浩蕩隱隱在過境
正彈著三峽,鼓著洞庭
七十已過,此生早入了下游
不知大江今年是幾歲?
奔波了幾千萬載,仍向前奔流
喚不回浪頭滾滾,而大江永在
黃鶴樓等黃鶴要幾時才歸來?
而我,漢水是第幾滴浪花呢?
大江是第幾個浪頭?
問頂上的半輪,清輝悠悠
李白還未及給我暗示
桂瓣紛紛,已落我一頭

〈紅豆〉
戴在腮邊就是叮嚀的耳環
佩在胸口就是體貼的項鍊
讓郵票,傳說中的青鳥
一路飛送銜來你掌中
挑情的顏色豔如火紅
什麼都不用說,什麼
都代我,羞澀的我,說了
我要說的,唐人早說過
我怕說的,它說得更赤裸
不能寄你一整個春天
但請收下我長久的思念
凝結成的這一滴心血

〈丁香〉
──青鳥不傳雲外信
丁香空結雨中愁

丁香丁香,清香隱隱
是誰在風裡細細地叮嚀
那樣動聽的名字,是誰
取來暱稱自己的情人
美名雖然早已經傳遍
至今才有人教我指認
驚豔,卻在春來的歷城
正是李清照的故國,難怪
千年後縱使清明無雨
依然是葉掩芳心,花垂寂寞
或白似腮雪,或緋比頰暈
四瓣含羞串掛在梢頭
從此,在樹下匆匆路過
總不忍心就移目或移足
痴望不饜,方才要轉身
忽又幻覺粲麗的深處
有聲嚶嚶在喚我,是誰
用芳澤細細喚我回頭呢
驚疑間,我貪饞地仰面
嗅不盡那一片緋氛迷情
恍然,記起什麼是年輕


一陣風過,落英紛紛
等寄到你的手裡
只怕除了綺想的名字
剩下的已非紅顏

〈謎底〉
寂寞的湘夫人啊
只為她縹緲的裙褶
令人找遍了神話
她帶的是雲的面紗

黃昏是她的笑靨
那樣動情的羞怯
朝我慢慢迴臉
轉過來半天的火霞
有時乘我不留意
雨背後躲著仙蹤
驚豔一截斷虹
會和我遽打個照面

有時灰美人會飛過
我的陽台或屋頂
披一襲憂鬱的雨雲
那是湘夫人哭了

神祕的湘夫人啊
幾時能讓我揭祕呢
揭開她紗後的謎底
凡眼絕望的禁區
一縷縷霞帶,唉,一層層雲衣

〈九月之慟〉
九月啊,黃道的幾何學為何
變成了黑道的美學了呢?為何
秋分的鋒芒尚未抽刀
太陽就已經掉頭而去
不顧我們的北半球了呢?
為何金色的季節竟然變臉
成了黑色的月份了呢?
為何塌下來,七重天
為何翻過來,十八層地
為何,山,崩了開來
為何,樓,倒了下來
親人啊情人啊鄰人啊
都被誰擄去了呢,為何
把眼淚哭成雨季,一夜九百公釐
都再也贖不回來了呢?
幽幽是失蹤的眼睛,永不瞑目
在九月的惡夢裡,冥冥
正尋找著我們,無助的呼吸
正等待著我們的回應
世紀的窄門啊如此地難過
是怎樣的門神,不放過我們呢?
讓我們用哀思砌成公墓
同聲頌禱,願亡魂都安息
願九月降下黑旗,把金徽升起
讓我將這首輓歌刻成石碑
獻給九月一切的受難者
九二一,九一一,九一七,不管
他信的是什麼神,禱的是什麼告
不管把他帶走的
是烈火熊熊,是洪水洶洶
是大地破胎的陣痛

〈情人節〉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
你問我情人哪一天過節
是七夕嗎,天河也可渡?
還是上元呢,花市好等人?
還是聖范倫丁的好日子
滿溢玫瑰和巧克力
當情人一笑如玫瑰綻開
而情人一吻如巧克力入口?
都不是的,啊,都不是
握住你的手,我說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唯你的生日才是
我命中注定的情人節
你的降生是愛神所授意
你一笑,是愛神在示寵
而一吻,是愛神親口
用燒紅的火蠟緘封

〈花開花落〉
紫荊花開滿了港城
那樣瑰麗而繽紛
究竟要等待誰呢
問罷長堤問燈塔
燈塔與長堤不回答
空城落滿了紫荊花

油桐花開滿了山縣
那樣寂寞而白豔
究竟要等待誰呢
問罷山線問海線
海線與山線不回答
空山落滿了油桐花

究竟要等待誰呢
從年底等到早春
究竟要等待誰呢
從清明等到初夏
從空城問到空山
誰啊能給我回答

〈翠玉白菜〉
前身是緬甸或雲南的頑石
被怎樣敏感的巧腕
用怎樣深刻的雕刀
一刀刀,挑筋剔骨
從輝石玉礦的牢裡
解救了出來,被瑾妃的纖指
愛撫得更加細膩,被觀眾
豔羨的眼神,燈下聚焦
一代又一代,愈寵愈亮
通體流暢,含蓄著內斂的光
亦翠亦白,你已不再
僅僅是一塊玉,一棵菜
只為當日,那巧匠接你出來
卻自己將精魂耿耿
投生在玉胚的深處
不讓時光緊迫地追捕
凡藝術莫非是弄假成真
弄假成真,比真的更真
否則那栩栩的螽斯,為何
至今還執迷不醒,還抱著
猶翠的新鮮,不肯下來
或許,他就是玉匠轉胎

〈Arco Iris〉
虹是雨阿姨帶淚的笑聲
使風景驚愕,一綻天啟
一扇門,是為誰開關
一道梯,是等誰下來
一座橋,是接誰上去

雨姨說,虹是她的孩子
嗜光,嗜水,為日神而生
光入水而成孕
睽睽七色的眼神
一回頭,美,已誕生

出沒無常,明滅任性
虹孩的身世成謎
雨說,她藏在我的鏡內
日說,她睡在我的光中
霓說,她偎在我的懷裡

〈永春蘆柑〉
一對孿生的綠孩子
鄉人送來我掌中
圓滾滾的肚皮
釀著甜津津的夢

夢見天真的綠油油
熟成誘惑的金閃閃
把半山的果園
烘成暖洋洋的冬天

向山縣慷慨的母體
用深根吮吸乳香
爬上茂枝,密葉
向高坡索討陽光

輕的變重,酸的變甘
直到脹孕的果腹
再包也包不住
蠢蠢不安的瓤瓣

於是村姑上梯來
來採滿筐的金果
去引誘垂涎的饞客
安慰乾喉與燥舌

〈月緣〉節錄
即使是渾圓的完美
也難掩點點斑斑
隕石紛墜的心事
害我的夢有時漲高
有時,又落回低潮

〈休止符之必要〉
  ──遠寄?弦
休止符之必要
讓豎笛和低音簫
歇一下吧,把一切無奈
都交給餘音去嫋嫋
一輩子多長啊餘音就多長
休止符之必要
如歌的行板已經變調
最後總是留下了詩人
天藍著漢代的純藍
基督溫婉古昔的溫婉
罌粟仍在詩人的田裡
觀音山劫後仍是觀音
台北選後還是否台北
休止符之必要
久寂之弦要重調
只有休止符能證明
是真的歌必然有回音


〈棋局〉
──觀棋不語真君子
落子無悔大丈夫
觀棋的手癢,七嘴八舌
指指點點,楚河這一邊
有人催渡河,有人說,不可
棋子們進退兩難
車都塞車,馬都蹩腳
炮都不舉,卒都潰散

但一過了河,車就暢行
炮就轟動,馬就奔騰
三十萬過河的卒子
就忽然恢復了生氣
一進了漢界,棋局
就不再是僵局,是活棋

此岸的奕者沉不住氣
斥車馬,呵仕相
卻一直舉棋不定
而每次草率落子
立刻又想要悔棋
更拍案而起,嚷嚷

「你們不過是棋子
我,才是棋盤的主人!」

而對岸,漢界的奕者
神情淡定,一言不發
只偶然端茶
淺淺喝一口鐵觀音

〈汨羅江神〉
烈士的終站就是詩人的起點?
昔日你問天,今日我問河
而河不答,只悲風吹來水面
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羅
所有的河水,滔滔,都向東
你的清波卻反向而行
舉世皆合流,唯你患了潔癖
眾人皆酣睡,唯你獨醒

逆風而飛是高昂的令旗
逆流而泳是矯健的龍舟
急鼓齊催,千槳競發
兩千年後,你仍然待救嗎?
不,你已成江神,不再是水鬼
待救的是岸上淪落的我們
百船爭渡,追蹤你的英烈
要找回失傳已久的清芬

旗號紛紛,追你的不僅
是三湘的子弟,九州的選手
不僅李白與蘇軾的後人
更有惠特曼與雪萊的子孫
投江的烈士,抱恨的詩人
長髮飄風的渺渺背影
回一回頭吧,揮一揮手
在浪間,等一等我們

〈曇花冬至〉
凜冽的冬至,寂坐苦修
而你,皎豔深裹
像一隻白孔雀,忽然開屏
令夜色暗吃了一驚
這奇蹟,竟由我來見證
天機無私也不忌凡眼
複瓣綻出了金粉迷離
蕾蕊曖昧欲想入非非
最長的一夜,最短的一瞥
奢不可遇而竟然得睹
這仙跡,怎麼留得住呢
留下證據你真的來過
除了這一首不明究竟
是頌詩呢情詩呢還是輓歌

〈筆轉陰陽〉
──觀董陽孜書李清照句
「九萬里風鵬正舉」
寸心才動,墨跡落紙
筆勢呼應著腕勢
便隨緣展開,陰陽互激
便圍繞著筆尖旋轉
令鬼神都為之蠢蠢不安
而從渾沌的深處,手起
手落,名來九萬里長風
大鵬正高舉,耳際的呼嘯
該是,造化嗎,在重整秩序
筆勢正蟠蜿,蓄而不發
忽然一頓,如椽的大筆
天柱岌岌向南猛推移
一切江河,緊急,都煞住
只為讓天柱由此過路
停筆之前,有誰敢攔阻
筆止,而氣勢不休止
長驅的天風浩蕩,正開始

〈水世界三題〉
──海洋生物博物館

之一〈水母〉
美豔的海妖,姿態曼妙
柔而無骨,白紗的長裙
隨海流婆娑起舞
冉冉飛升是一朵晴雲
翩翩下降是一頂跳傘
切莫拜倒在她的裙下
裾邊多刺,一針,就不治
但死亡之舞卻不堪風浪
自遠洋來襲,她能預感
次音波傳來的騷動
收到十三赫茲的高頻
及時,遁入海底的祕宮

之二〈鸚鵡螺〉
盤旋自蜷,周身沒一條直線
無樓的軀體分成
一扇扇弧形的隔間
用一條密道串聯
充水,就甸甸地潛下
鼓氣,就飄飄地騰升
外殼起伏著紅褐的波紋
殼內孕著真珠的光潤
穗絲排著六十對觸手
捕食過後就攀在岩上
不讓自己在夢中漂走
一對大眼睛,可以倒游
晝伏夜出,從五百米深處
海神說:多聰明的孩子
是我,寒武紀前所親生
要等五億年凡人才領悟
潛艇怎樣學牠的泳姿

之三〈海不枯,石不爛〉
每個人的家譜追溯到遠古
你知道嗎,都是一條魚
深海遠洋,才是我們
最早的故鄉,懷鄉正是懷古
望海的眼睛,因此,都著迷
似乎記起了什麼,卻說不清楚
水族的歷史,人類的身世
在岸上,在藻間,在水底?
聽得懂海豹的狂吠嗎
鯨魚的腹語,海鷗的悲啼?
迷霧與羅盤之間,神話
從何處起頭呢,而科學
在何處接手?恐懼與好奇
該如何區分?星隕、海嘯、地震
我們的星球,雷摧,電劈
火災與水災交替的地獄
要等幾億年才到人間?
這歷劫的驚險,要問
倖存的盲鰻與鸚鵡螺
或向紅龍與巨魷去求證?
上船吧,探險的潛艇
會帶你深入墨藍的夢境
去探寒武或侏儸的現場
蝦蟹從不吐露的隱情

〈草堂祭杜甫〉

之一〈見證〉
一千三百年足以見證
安史之亂最憔悴的難民
成就歷史最輝煌的詩聖

之二〈草堂〉
漂泊在西南的天地間
草堂怎能比得上宮殿
草堂不能為你蔽風雨
宮殿又豈能擋住胡騎
當所有的宮殿都倒下
唯有草堂巍立在眼前
草堂,才是朝聖的宮殿

之三〈秋祭杜甫〉
亂山叢中只一線盤旋 
歷仄穿險送你來成都
潼關不守,用劍閣擋住
蜀道之難,縱李白不說
你的麻鞋怎麼會不知

好沉重啊,你的行囊
其實什麼也沒帶
除了秦中百姓的號哭
安祿山踏碎的山河
你要用格律來修補

家書無影,弟妹失蹤
飲中八仙都驚醒成難民
浣花溪不是曲江
卻靜靜地繞你而流
更呢喃燕子,迴翔白鷗

七律森森與古柏爭高
把武侯祠仰望成漢闕
萬世香火供一表忠貞
你的一炷至今未冷
如此丞相才不愧如此詩人

草堂簡陋,茅屋飄搖
卻可供亂世歇腳
你的征程更遠在雲夢
滾滾大江在三峽待你
屈原在召你,去湘江

一道江峽你晚年獨棲
雉堞迤邐擁你在白帝
俯聽濤聲過峽如光陰
猿聲,砧聲,更角聲
與鄉心隱隱地呼應

夔州之後漂泊得更遠
任孤舟載著老病
晚年我卻擁一道海峽
詩先,人後,都有幸渡海
望鄉而終於能回家

比你,我晚了一千多年
比你,卻老了整整廿歲
請示我神諭吧,詩聖
在你無所不化的洪爐裡
我怎能煉一丸新丹

〈敦煌六首〉
──題江碧波寫莫高窟壁畫

之三〈雷殛〉
赫赫轟轟,是金剛在發怒
龐龐沛沛,是藥叉在示警
電目閃閃,無所逃於天地
霹靂乍發,抱頭掩耳都來不及
天色,無比地難看
天意,無比地堅決
一應的惡業惡念都必須
力貫三十三重天
徹底用重雷趕絕

之四〈觀世音〉
光輪炎炎,如戴日冕
光輪冰冰,如照月鏡
長帶飄風,拂身影之婷婷
慈目俯窺,如合,如寐
左手握的,是楊枝或寶瓶
右臂輕垂,纖指半舒
將苦海的難民接引
有求必應,只要念她的名號
只要仰面祈禱
最卑微的願望也獲天聽

之五〈飛天〉
佛法無邊,大千世界有三千
天外有天,仙上飛仙
一重重三十三重天外天
菩薩的雲程昊氣無阻
或長虹或斷霞或彗尾曳著彩帶
流星雨是纓絡繽紛
或抱琴或吹笛或手持蓮花
終於越瀚海都飛來敦煌
莫高有三百七十窟可寄
翩躚有四千又五百來去
佛法無邊,納須彌於芥子
一念納三十三天於洞天
伎樂隱隱,洞頂猶可聞

〈火葬〉
有罪的是我貪嗔的肉身
無辜的是我轉世的靈魂
女媧陰陽的洪爐裡,投我
讓極光煽動駭目的烈火
把倉頡的方磚重新修煉
來補共工撞破的恨天

〈入出鬼月〉
──to Orpheus
1
老來多夢,白頭壓不住滄桑
卜者為我擲筊問神明
告誡我,要多誦金剛經
宜焚香靜坐,不宜遠行
就這麼入了鬼月,在家株守
不伴妻女去泉州,蘇州
聖帕挾雷電而捲來,勢蓋全台
驟風驟雨裡獨嚥寂寥
苦味卜者對詩人的警告
「七月要當心,陰氣太重
你筋骨猶健而氣血不足
要潛心吐納,善自修養
要練魍魎不侵的元氣」

2
詩人怕鬼嗎?詩,本通神
八卦與六書能把鬼嚇哭
奧菲厄斯,日神與繆思所生
琴韻鏗鏘迎風只一拂
便引來了禽獸,領走森林
鐵面的冥王也黯然落淚
幢幢眾魅不由不側耳
將夭亡的新娘,尤麗蒂希
還給他一路領回人間
只恨琴聖傷心太情急
陰陽大限差一步就可逾
乍一回眸便千古留恨
恨愛妻失而復得,得,而再失

3
詩人乃神之子,天人無間
一琴在抱,更陰陽無阻
金羊毛號英雄的船頭
高調能蓋過奪魂的女妖
卻不能喚醒酒神的太妹
希臘的搖滾撼人欲狂
救不了自己,身分五處
九繆思合力才拼得成
詩人必死,唯詩能起死回生
情人必分,音樂卻可以招魂
琴在,情就在,詩在,思不絕
即神妒天譴又有何懼
更何畏眾魅來擾枕底

4
即鬼月之幽昧而可疑
偏七夕的星河更燦爛
為人神之愛而交閃
即中元之鬼節,橋名奈何
豈敵鵲橋之多情可渡天津
且焚香靜坐,念此生之悠悠
兩番戰火,幸慈母一手牽引
中年哀樂,有愛妻半生相陪
孕怪胎於南海,颱風三匝
如車輪之輾轉,相繼來犯
詩情不墜,終將護我出鬼關
而仰見中秋之朔盡望來
重九之日月交輝,陰消陽盛

〈藕神祠〉
──濟南人在大明湖畔
為李清照立藕神祠

天妒佳偶,只橫刀一分
就把美滿截成了兩半
一半歸戰前,一半給亂後
亦如金兵劈大宋的江山
成南宋與北宋,即使岳飛
也無力用頭顱討還
無情的刃鋒啊過處
國破之痛更添上家亡
憑愛情,怎麼能拼得攏呢
才女淪落江湖成難民
愛妻一回首成了遺孀

菩薩蠻
鷓鴣天
聲聲慢
難堪最是遲暮的心情
最怕是春歸了秣陵樹
人老了偏在建康城
夢裡的滄桑,鏡中的眉眼
難掩半生曾經的明豔
曾經戰前兩小的親暱
綽約風姿,只能尋尋覓覓
向小令的字裡行間

蓮子雖心苦,藕節卻心甘
情人遺憾,用詩來補償
歷史不足,有廟可瞻仰
你是濟南的最愛,藕神
整面大明湖是你的妝鏡
映照甜蜜的哀愁,高貴的美
藕斷千年,有絲纖纖
嫋嫋不絕,仍一縷相牽
恰似黑瓦紅扉的藕神祠前
四足銅鑪的香燭迎風
仍牽動所有禱客的思念

〈千手觀音〉
──大足寶頂山摩崖浮雕
1
如滿田葵花一齊向太陽仰臉
如滿樹菩提迸出了金枝玉葉
葉尖朝上,如朝霞燦燦輻射著旭輝
如一隻金孔雀正絢麗開屏
千手千臂,千眼灼灼在掌心
或正或反,或握著寶劍或寶瓶
或白蓮或青蓮或紅蓮或寶印
或白拂或珠串或寶錘或寶鏡
或金剛杵,五色雲,或鉞斧或錫杖
像南海漲潮一般地起落
中間的金剛座上,萬有的核心
結跏趺坐著觀世音,花冠璀璨
額上豎睜著第三眼,胸前八手
或合十或撫膝或施無畏
果然是法眼無隱法力無邊

2
那是大足寶頂山的石窟
和觀音從不曾如此親近
信仰和美合雙掌而為一
將我心夾在掌心,從未
見我的守護神有如此威儀
菩薩本來大慈又大悲
法相一向低調地溫婉
額記多圓滿而且端莊
低垂的雙目又細又長
豐唇抿著隱隱的笑意
(瑪麗亞的臉上無此莞爾)
北山窟中的大士石像
或趺坐而持印,或白衣而娉婷
都悠然自在,有如此的神情
不像此刻我崇敬的氣象

3
幾乎,每一次仰瞻妙顏
我都會焚香叩拜,即使不便
也必然默獻一瓣心香
虔誠的祈願,隨著香火
想必嫋嫋都上達了天聽
都說菩薩是有求必應
但是她啊,我時常埋怨
似乎從未明示我回音
直到老來,在無助的病中
愛妻將剛剛調熱的藕粉
端來夜色迷離的書齋
那表情和步態,恰似小時
也是在病中為我送來
一碗蓮羹香甜的母親

4
藕莖和蓮座沒有牽連嗎?
前半生是母親,後半是妻子
若非菩薩,又會是誰
是誰啊回回有回應?

〈謝林彧贈茶〉
當年是兄弟兩人
一起從霜雪的山縣
下到這紅塵的嗎?
而今循一徑樹香
歸去奉茶侍母
是弟弟一個人嗎?

台北已淪陷給咖啡
山霧和島雨在坡上
孕育出來的孩子
要退守七百公尺
或更高峻的海拔
才能夠散發清香?

出世還不像漁樵
茶農或是茶商
在麥當勞,星巴克之外
仍不失江湖的風雅
再加上棋盤和琴韻
格調就近乎儒俠

想當年你的詩集
曾預言《夢要去旅行》
畢竟你沒有去異邦
把《晚春心事》都種在
凍頂的四甲田裡
把鄉愁煮在壺中

初秋了,上世紀一別
我眉髮已全皓,而你
也已深陷於中年
一盒名茶忽寄來
真精緻,你的禮品
重接忘年的前緣

不問訊不代表遺忘
君子之交淡如──
如水嗎,你說水必須
清澈,才煮得出茶香
來滋潤你孺慕的苦心
溫暖我念舊的愁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