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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東婦好書評

2018年01月11日
【書評 〈小說〉】愛在瘟疫 蔓延時
2018/01/13 07:25:24 聯合報 ◎駱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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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瘋了,但在那錯落命運的安置下,如此合理,合於當時歷史情境,包括到上海參加新感覺派,遭國民黨特務暗殺的風流浪子藝術家;包括高千穗丸的船難;這裡的「瘋魔的女人」,很多時並不是真正肉體淫蕩的女人,而是一種愛之瘋狂,真的是《咆哮山莊》裡那種,不把整個人事物放大火燒光不停止的靈魂霍亂。而周芬伶將這種像病菌 ,但又藏伏於家族女性不同代的角色,在不同倫常,命運,政治,群體監視,但就是無法控制,要做出自焚之舞的女子,以「巫」的描述趨近。這種幾代家族女性,皆無法逃脫的瘋魔或乖舛命運,神祕的朝時間的源頭,捲入了一個半世紀前的「牡丹社事件」,被虐殺的琉球太子妃愛沙,臨死前的巫咒。

這本小說枝蔓龐大,寫在南台灣屏東潮州,車臣那帶,一個距今其實不很久以前的「人種混血現場」,還可考據當時排灣女人被漢人通譯收為妾小,將排灣母系社會傳統滲入平埔乃至於漢族。寫白色恐怖、台灣的母系氏族故事,光是這一部分,就展開了一整個屏東家族,各房女人的細愫怨、張愛玲也曾拚命著墨,那個傳統大家族,年輕女性的「學習年代」,耗盡精力,就是如何將自己成為一場成功婚事的生殖交易,送貨到家。你可以想像,台版《紅樓夢》,或台版《大紅燈籠高高掛》。但其實她寫的是台灣南部,真實曾跨過日據時期的「愛在瘟疫蔓延時」,整個霍亂如中世紀黑死病,將佛經繡像上細細端莊的女子群像,像大火吞噬經卷,大多數的人全死在戰爭後期,日本疲於美軍在太平洋跳島戰術及封鎖物資,最後的國力耗盡,無暇他顧(乃至於霍亂防疫所荒置);以及城市疏散至農村的人群,缺乏免疫力,整個霍亂橫行的地獄變。與這瘟疫的全景俯瞰,裡面幾位赴日學美術的青年男女,各自不同,被超出他們個人所能承受的,對美的狂執,對愛的瘋魔,或許是一種當時台灣人難以言說的苦悶,那種高燒的,不燒成灰燼不罷休的,對自由的無邊際狂想。

張愛玲說:「我父母那輩的人,就像是碾坊磨盤上的穀粒,被古今、中西的巨變,直接碾磨在那一代人身上。」其實一百年後,以周芬伶之筆,那個碾磨,何嘗卸去過?以台灣的屏東為舞台,離世界史那麼遠的當時的高士佛社原住民、漢人、琉球人、大清,以及明治維新後內部權力沖激平衡的日本,將台灣捲入那後來的「一百年的孤獨」。周芬伶將所有歷史的千頭萬緒、命運交織,以一種封閉系統內的微觀,特寫那些從傳統家族婚姻礁岩生態的女性,偶然脫離,在大海漂流(赴日留學,或捲入混亂的不倫關係,或在那保守年代的女同戀情),這一部分周是高手,赴日成了這些台灣年輕女子觀看到現代,乃至於思索個人自由的櫥窗,但因為是殖民地,被動捲進太平洋戰爭,乃至於戰爭末期的慘況,周寫出了一幅前所未見的霍亂大爆發慘況。「愛情-瘋狂-殉死-瘟疫」,這本是浪漫派詩作中,調度極限意義的互為隱喻,但周將之全寫出了真實在那年代,每一件都是真的發生過的,無比真實的大歷史與小歷史之環扣。瘋狂或瘟疫詛咒的核心是女巫,但周芬伶完全沒寫任何魔幻,全是充滿細節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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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另外一半,她寫到中國大陸改革開放這幾十年,在骨董市場裡,以假混真,或從不知其真的無奇中認出絕世珍寶,成為巨富的種種瘋狂奇觀。從古墓挖掘、盜墓、盜賣、博物館、拍賣場各種不可思議的燦爛、顛倒、近乎神蹟的石中辨寶的傳奇,周芬伶寫來酣暢淋漓、層層錯織,把那暗影錯落的骨董修羅境,寫得如莫言的鄉野傳奇、或張愛玲的上海弄堂傳奇,一樣的蓮花處處綻,好看到不行。這樣的題材難度,沒泡個十幾二十年的真功夫,不可能像剔魚骨頭那樣細密處如筷子細微跳躍。人心纏綿的黑、古物從漫長時光中復原的輝煌。她寫到壽山石(特別是田黃)、宋瓷(特別是汝瓷)、青銅、甲骨文,常寫的人和讀的人皆忘乎所以,被那些絕美之物的一千零一夜的身世、耽美癡迷的迷醉給捲入。那種對「物之外,另一種關於文明的暗影之廊」的,技藝和知識的變態狂迷,近乎徐四金的《香水》。同樣的,徐四金的《香水》是以物的奇技淫巧,在物之外虛構出層層玲瓏寶塔的神鬼越界,或反思歐洲會產生出譬如納粹這樣的集體瘋狂;而周芬伶的「骨董二十年目睹怪現象」,何嘗不是一種心靈病史的斷層掃描?這種暴漲的,其實超乎所謂幾個億幾個億的骨董拍賣場神話之外,人心的河道消滅、氾濫淹浪、無所歸處,周芬伶以男女主角青春之戀,上接至我們較熟悉的,從包括阿城、莫言、閻連科,甚至早期寫《憂傷的年代》的王安憶,那個文革、抄家、宗教與反宗教、反古文明與骨子裡那古文明所傳下的野蠻,都是同一錢幣的正反兩面,這整個一世紀無從找到魂體以投胎,卻要時代的青年承受之的,「瘋狂的學習課」,最後甚至情節讓人聯想到驚世絕案:顧城以斧頭磕死妻子謝燁,再上吊自殺,在共和國國度之外,想離逸、逃脫至「想像的桃花源」,終被自我演出,所反對的那個文明的黑暗暴力,所反噬。

這是一個關於二十世紀中國人瘋狂的大探勘,除了金宇澄的《繁花》、格非的《春盡江南》,其實我印象中諸大家小說,常只寫到上卷,或奇妙的「倒轉過來的後四十回」──破敗貧苦在前,繁華的各路人等走串的前八十回反而在後頭。包括劉震雲的《手機》、《我不是潘金蓮》,都還是體制的卡夫卡荒誕環節與巴赫汀的民間話語之舞。這種由貧迅暴至今的人民幣淹腳目,其後隱藏了太多小說家可以挖鑿的,被消音的聲音與憤怒、哭泣與耳語,但印象中除了前面提到那兩部,還沒讀到小說家處理這個「失落的環節」,那麼巨大的國度,一百年來終於翻了個身,怎麼可能沒有交換無數人不被歷史之河記下的代價?可能在賈樟柯的某些電影還能看見那無能言說的恐怖峽谷。周芬伶在《花東婦好》大陸這塊,上溯的母系──或曰女巫──的神話學,藏匿至已被幾千年父系社會馴抑至社會內部的,以商的一位傳奇大女巫,女戰神的故事,輾轉、神祕、閃現於女主角,這位共和國女孩,她有女巫奇特的善戰、靈性、現代社會或視之為瘋狂的天賦,對於物,或物的時間意義,商業交易的天賦,但同時那狂愛的女巫感性,因此讓她捲進淋病這種混亂的人際關係,隱密的雜交疾病。相較於半世紀前屏東那個母系家族的成員,被瘟疫詛咒,摧毀,大陸版的「愛在瘟疫蔓延時」,其作為真正主角的瘟疫,則是這種讓人灼燒、痛楚、羞恥,但卻更美豔更誘惑人的性病。非常奇幻的隨著,如骨董的瘋狂炒作、買賣、詐騙、流傳,那樣混雜的人際關係網絡中傳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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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將這樣兩組各自龐大、繁錯、各有其小說內部時間節奏的,基本上是兩本不同的長篇小說,以一種無比脆弱的「漂洋過海來看看你」的愛情故事,或一夜情性關係,連結著台灣──中國兩個看去無關的「女巫的後裔」?兩個起始女巫──商代的婦好之墓的出土,以及牡丹社事件的琉球王妃愛沙的詛咒之葬墳的找尋?或如前所敘,兩個不同隱喻所支援的「愛在瘟疫蔓延時」?是一種美杜莎式的雙頭蛇女的結構?一種各自歷史命運在不同時間點,被開啟了的,父系縝密發展了三千年,層層鍊綁於婚姻結構、經濟關係、身體之規訓、感官之壓抑的話語結構,終於崩解的時刻,《紅樓夢》中話中有話、像司諾克在球檯多點撞擊、觸擊的「借散開的不同力距」,形成一種人物存在小說空間的眼花撩亂;或《儒林外史》式的,話語的散逸、空洞無能表情達意,而僅是利益交涉,士人階級的共同體音階確認;這樣的語言崩解之後的妖異、怪物化、化外之民的現代性感覺。周芬伶將之賭注全押在「女巫」重新回到這網路、虛擬、廣告、感官、戀物、瞬生瞬滅的關係連接,她們從瘋狂時期的骨董交易之手,從網路小說的寫手,從被歷史拋棄但又會在幻夢中讀到祖母輩的「人間失格」式的女性日記,從這些新世紀的新人類的跳tone轉頻中,面容哀豔的重回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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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青年小說家強騎騰衝而出,在收穫豐碩的年尾,我很詫異一般對《花東婦好》的缺乏人討論。我在病中,無法作一較縝密的讀後感,但我對這本書所造成的閱讀衝擊,不得不在此拋磚引玉:這是越過換日線,我心目中,非常難得的大長篇力作啊。有點近乎魯西迪《像我這樣一個摩爾人》、或略薩《酒吧長談》那樣規格的長篇,對國族歷史與人物群的錯織移轉啊,對於那麼大跨度內容、材料、人物群的容載量,大長篇是一個要極大準備的行當。容我直言,統攝其上的對人性的搓揉、運動、關係、人情世故牽一髮動全身織調度的龐大,遠非近年流行的台灣「流浪漢傳奇」──成長小說冒險之旅,所能比較之更難割收品類。

很怪,這種怪異的時空大摺疊,我竟想到黃錦樹在《猶見扶餘》或《雨》之中的某些短篇,這兩位可能小說光譜差距極遠的小說家,一個是長篇,一個是短篇,但我有一種感覺,我感到某些失去線索的「國家之外的人」(或曰「歷史之外的人」)的被拋擲、創傷,可能正在關閉其隱密錯落的觀景視窗,包括小說或小說後面的,想像性動員。這在中國和台灣,各自在發生。事件,在純真或訊息封閉年代,事件如巨大怪物降臨,對某一年某一群人那全景籠罩的噩夢、驚駭、裹進其中的生離死別、個人生命史的巨大扭曲,這些愈來愈難對每日每夜在網路,全世界各種災難、屠殺、戰局分析、任意跳窗式訊息,這樣的大腦,所能當真、被自己的故事所困、必須想盡辦法讓那纏困找到變異如海葵、如珊瑚、如變形蟲的敘事突圍。它的急迫性,像大象的軀骸轟然倒塌前,那從每一處孔竅噴出、鑽出,擠塞的創傷史,故事之蛆,不,故事的病菌,如果要觀察,接受整個「大事件」(或時代)的各散焦錯落的一個個攜帶故事段的孤獨個人。小說家非囈語、非魔幻、非自我戲劇化,而是像電子板攜帶數量龐大的個人歷史的詫異、彆扭、虛耗的夢想、病,將那個歷史二維面試圖摺疊。這樣的小說,我一讀到,就會像狗鼻子聞出,淚眼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