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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互靠近的練習 -賴鈺婷

2018年09月12日
相互靠近的練習 ( 印刻文學生活誌 2018 . 9 )賴鈺婷

總不免一再回想最初的心情。曾嚮往到山間海邊,到鄉下僻遠的地方教書。類近流浪,隱世孤獨的想像滲入無限擴張的少女情懷,我在心裡描摹勾勒一種恬靜無爭的美好:純樸、善美、真切。自在自然,貼近人心。不高深的平凡。那是我心中理想的姿態。

這麼多年過去,我當然明白這樣的想像過於唯美,夢幻而不食人間煙火,但它像個純真的標誌,屢屢在我回望時,提醒我曾那麼青澀稚嫩,不知冷暖疾苦的心。

常常自問文學是什麼?文意辨析、情意導引、資料講授或闡發探問……,範文與核心,廣博涉略與精熟操作,從讀到寫,從能意會到能言傳,作為一項不斷求其領受內化的基本素養,我所傳遞、口說、演示的種種,那些來自於我的解讀衍伸、思考判斷、要求規範,就是文學嗎?

在窄化的學科概念、有限的教學時數、齊一公允而單一的評測考查中,語文學習成效的優劣,就足以代表涵養深淺嗎?

一遍遍不斷自省與詰問的心念,如潮水來去,感覺內心時而被濺起的浪花拍擊淘洗,時而感到被粗礪現實沖刷的細微咬嚙。

在大環境看似不變,實則政策大改小改,改湯換藥,換湯改藥,朝暮未曾間斷的中學課室裡。在舊課綱新課綱,文言怎麼刪,白話怎麼添,到底什麼篇章無謂,什麼具有傳授價值的顛簸搖晃裡。沒有絕對的好或更好,也說不準什麼是單一的對錯,一時間的定論不見得就是真理。

身在其中,微渺如塵。晃蕩揚起、無依懸浮、四方墜跌。或輕或重的暈眩著,哪怕是逆風嘶吼或擂鼓吶喊,說來竟都像是無關緊要、無足輕重的人微言輕。魚游江湖,逆水順流都是個人業念。正面迎向或毅然背對,都在水流之中,只能承接概受,聽憑造化。盼念臨危安居,處變泰然。

手機遊戲當道、影音直播正潮。課堂上,越來越多心力要用在秩序管理,觀念釐清,行為管教。教學的挑戰已不單純是教學本身,那是一整個時代、社會氛圍形塑出來的漩渦。該堅持的,應調整的,沒有範本可循,隨處隨機幻化演變。是翻轉還是轉翻,自在順應而非悲觀棄守,反覆琢磨拉扯的,又豈止是過去心與現在心?

思索探問得多,心裡的空洞漸大。世界那麼遼闊,個人淺短的一生所能探尋掌握的卻如此微渺。一己之力能做的,或許就是聽憑直覺心念,感應與感受,傾心竭力,讓教與學之間的偶然與必然,盡可能沒有遺憾。

一直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人。初出大學校門,到北投大屯山腳下復興高中教書。山城小鎮氛圍,溫泉鄉慢悠素樸的步調,那麼非典型的台北。我住在山腳邊,繁鬧的中和街上,每日和學生們朝山似地,沿著陡長的山坡上學。

山腳邊是新北投傳統早市,固定攤位外,臨街總有不少蹲踞的老者,或戴斗笠,或包覆花帽頭巾,有的爽邁熱情,有的憨實靦腆,他們賣自家種植的野菜果蔬,自己醃製曝曬的筍絲菜脯醬瓜。那老而健朗的身影,對映長坡上三五成群朝氣煥發的中學生,行步其間,特別能感受到紮根於日常,滿滿的生命氣息。

習於步行觀察的習慣,隨我回到中部家鄉。我任教的學校在台中市霧峰,一個具有歷史人文之美,風俗純樸的鄉間小鎮。我常常在課餘之暇,信步漫行,走走,停停,看看。偶而一邊思考,常常只關注當下周遭,腦袋什麼都不想。

漫步時光,看似無關緊要,如今想來,卻是極為寶貴的精神涵養。沒有具體方向,也不必然要有目的地。不擔心迷路,不在乎耗費時光,晃走逛遊,隨時可以前行,可以歸返。岔出慣性路線,兜轉迴繞,或者不假思索,走在熟悉的風景裡。

一個人的生活,有時孤獨,有時自在。當世界喧嘩,繽紛繁鬧,自己與自己身心相伴,那時更明白孤獨的深義。所謂自在,是意識到我,真真實實,獨立、存在。

這樣的情懷,源自於性格,也成為我筆下書寫的基調。

鮮活真誠的文學,來自現實人生,文字、修辭、典故、各種章法結構技巧,都是其次又其次的要求。真正的核心,是心靈的觸動感知。如何觸摸到作品的心跳,是讀者該虛心傾聽,作者該虔敬思索的課題。

不同於制式的語文教學訓練,讀寫之間,我試圖傳遞給學生我的心得領會:要記取感動,最難忘的快樂與痛苦;擁有什麼,失去什麼,嚮往的、害怕的,那些過去、現在與未來。唯有盤點思緒,拼湊愛惡悲喜,極其細碎模糊的輪廓,直視內心的天使與魔鬼,善念與惡念,說出真話,那麼即使是最樸素的故事,不假修飾,也能擁有動人的力量。

課堂上,我讓學生條列寫下自己生命中最深刻的十件事。看著台下十六歲的青春面龐,或皺眉搔首,狀似尋神苦思,或下意識以指掌把玩旋轉筆桿、在紙面上來回塗抹畫寫無意義的筆觸線條¬……,有人繳械投降,喃喃碎念:這也未免太難了!有人聲援附和:想不出來!就都沒事啊!

這麼私密,需要掏解自我的時刻,確實很難在人群間進行。要靜下心來,沉澱自己,讓思緒進入當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狀態,回溯過去,找到藏躲掩抑於內心深處,真實自我的聲音。

不要害怕面對,不要著急。我對他們說。回望過去,不可能一片空白。總有感動,總會感傷。有不被理解的時刻,感覺傷害、背叛、失落、憤怒、痛苦……,或是感到快樂幸福的永恆瞬間。

書寫的第一步,是凝視生活。面對自己,找出值得銘記的聲音與畫面。光彩與灰暗,掌聲與挫敗,串起淚珠,拾起笑臉。把自己當成導演,要有自信,不要怕。

面對自我需要練習,任何形式的揭示,都比隱藏需要更多勇氣。像是邀請所有人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但這回不以嘻笑怒罵,掩蓋內心的軟弱與不安。

我要學生們為自己寫下生命中深刻的十件事,在其中擇定一兩件事,上台分享。是已然準備好了,覺得可以對人說的事。即使是個秘密,有些負面、黑暗,但已經過去了,說出來也無所謂了的狀態。尤其是,事先預想聆聽者可能有不同反應,不管他人將如何評價、看待自己,也不後悔真實袒露自我的心情。

說覺得可以說的,寫覺得可以寫的。可以全盤托出,沒有心理包袱的事。因為有所顧忌,遮遮掩掩的人生,不會快樂;這樣的故事,不會精彩。

我記得一個女孩上台說話的模樣。她自始至終低著頭,聲線壓抑,一字一句緩慢吐露的話語,飄搖顫抖。她說記得幼時某次不知做了什麼做錯事,父親盛怒之下,揪著她的頭髮,一把將她拽進家裡做生意的大冷凍櫃裡。她在裡面大哭救命救命,唇齒發顫,呼吸濁重,「我真的以為自己快死掉了」。

故事說得那麼輕,聽來卻是那麼重。說出的當下,猶如告解,又像是與昔日的困惑和解。在講述與聆聽之間,我們像是共同經歷了一段心靈的旅程。在學生身上,我也更加確信,教學的本質、創作的初衷,是靈魂與靈魂相互靠近的練習。

春天來的時候,領著學生走向山徑,到花樹下,郊遊似地,走讀賞櫻。感受袁宏道「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的浪漫情懷,席慕蓉〈一棵開花的樹〉中,那「如何讓你遇見我」的深情冀盼。讀蔣勳的〈願)、張愛玲的〈愛),哼唱一兩首五月天、蘇打綠,淡淡的抒情的歌。

關於美,關於如何真誠待人處事,學習開啟心門。我但願自己有能力,慢慢靠近年少時一心嚮往的姿態。在傳遞學科知識之餘,有更多理解、關懷和愛。不管體制與現實如何搖擺傾軋,都能記取最初心念。在一遍遍相互靠近的練習中,保有單純柔軟的心,並且將這份心意,好好地傳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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