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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再讀《金鎖記》 朱嘉雯

2018年12月05日
短的是生命,長的是折磨
──再讀《金鎖記》
朱嘉雯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自從出現了「曹七巧」,文壇彷彿注入了一股議論不絕的湧泉!她的喜與怒、愛與恨、多情與決絕,讓讀者既欣賞又畏懼,一方面興起了窺視其隱密世界的慾望,同時也對她一生披戴著黃金枷鎖坑殺自己親人的悲劇,感到不寒而慄!

她原是麻油店櫃台上的一塊活招牌,卻沒有因此選擇門戶相當豬肉舖的朝祿,作為婚配的對象,在嫁入姜家豪門之後,反而承受了一輩子精神上的折磨與苦難。她的丈夫患有嚴重的骨癆,每一坐起來,那脊梁骨便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個三歲的孩子高!於是她逐漸養成矛盾怪僻的性格,兄嫂來探視她的時候,她直對著哥哥發出怨毒的怒氣:「我只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顧我的死活!」直到兄嫂說不過她又待不下去了,臨別時,曹七巧還是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隻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隻琺琅金蟬打簧錶……。如此劇烈反覆的性情,在在揭露她內心世界的矛盾情感,而所有的作為,最終也僅落得嫂子一段令人無奈的褒貶:「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

曹七巧的性格複雜,除了在婚前婚後已產生很大的變化之外,她以小叔為畢生追求愛情的對象,卻在財產上遭到了小叔算計,此後她的性情更是一路滑向了不可收拾的偏狹與扭曲。姜季澤無意於嫂嫂,卻有心算計她犧牲一輩子青春換來的錢。七巧當時雖仍是笑吟吟的,然而嘴裡已是發乾,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裡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痛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麼?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還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

由愛生恨的曹七巧,在後半生的歲月裡,用盡機關也只能拿所有的力氣來對付和破壞自己親生兒女的幸福婚姻。她的媳婦芝壽熬不過折磨在半夜裡猛然坐起身來,嘩啦揭開了帳子,直覺到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曹七巧的瘋狂是連帶使得周遭僅存的親人都受到了一生的荼毒與傷害。更可怖的是,她的女兒長安,在求學與婚姻皆無望之餘,竟被母親強迫纏足,而且染上鴉片毒癮!最終還逐漸成為母親的翻版:「她不時地跟母親慪氣,可是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像她母親了。每逢她單叉著褲子,楂開了兩腿坐著,兩只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凳子上,歪著頭,下巴擱在心口上淒淒慘慘瞅住了對面的人說道:『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處!』——誰都說她是活脫的一個七巧。她打了一根辮子,眉眼的緊俏有似當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過於癟進去,仿佛顯老一點。她再年青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裡紅——鹽醃過的。」

張愛玲毫不留情亦不掩飾地描寫這個在偏執狂母親催殘下成長的少女,最終只能落得未開花先凋萎的殘敝人生景象,而讀者滿腔的唏噓與哀憫,最終仍歸結到曹七巧的身上,晚年的曹七巧橫在煙舖上似睡非睡,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瘦骨如柴的身體陡然始她念起了豬肉舖裡的朝祿,試想當初如果挑中了他,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也會對她有點真心吧。「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乾了。」

這個女人一生的想法與作為,有我們熟悉的部分,也有使我們側目和不忍卒睹的意外發展,然而最終都在一滴淚裡,讓我們重新回到了哀矜和悲憫的人性關懷,這就是張愛玲文學帶給我們的提升。國光劇團將於2018年7月5日至8日演出精緻文學大戲「金鎖記」。它改編自小說,又融入了現代京劇的表演藝術,自2006年首演以來,佳評不斷,相信在「現代化」與「文學化」雙翼引動下,將再度飛越戲劇美學新高峰!

(本文將刊登於《創價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