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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兔布娃娃

親子的友誼是用心掙來的

2009年10月23日
(轉貼自網路)

龍應台:親子的友誼是用心掙來的


  印象中,從來沒看過這麼柔軟又帶點不安的龍應台。

以往面對強權,她會跨大步、挺出膀頭,迎戰;面對孩子的她,卻學會後退、省視自我,包容。
這是一個和許多青少年父母一樣,帶著尷尬的母親。

兒子房間裡開著的電腦郵件,她自制不敢瞄一眼;

兒子告知開始抽菸,她壓抑不訓戒,只小小抱怨;

最近也得接受安德烈與女友在她面前親密相處。

龍應台說,孩子對她的試煉,存在每一個瑣碎的生活細節裡,

而每個魔考背後存在兩代不同的價值、思維。

  安德烈十四歲那年,龍應台接下台北市文化局長一職,

待她結束工作,安德烈已是十八歲、一百八十四公分高,有駕照,可以進出酒吧的高校生。

母子的差異因時空的變化,出現巨大的鴻溝。

龍應台寫道:「我極不適應 ——我可愛的安安,哪裡去了?

那個讓我擁抱、讓我親吻、讓我牽手、讓我牽腸掛肚、頭髮有點汗味的小男孩,哪裡去了?」

而安德烈只是酷酷回應,「我不是你可愛的安安了,我是我。」

  在這篇專訪中,你可以學習到龍應台把自己掏空,

用五體投地、頂禮膜拜的心情去上父母這門課;

也可感受安德烈如何回報她以尊重,

認真閱讀母親的生命歷程,了解這個總愛用雙手環抱著他的女人。

以下是專訪內容:


讓孩子準備好離開你
問:你覺得父母最大的責任是?

答:當你生他開始養他的時候,我覺得最大的責任是,設法創造一個環境,

讓他變成一個有健康有平衡的人格,有創意且有自信的人。

你既然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來,你第一要務是給他這個環境。

假設你兒女現在是二十歲了,青少年這階段,

我覺得作為父母的責任是,把門打開,讓他走出去,可以獨立地走出去,

要準備好他離開你的路,而不是把他緊緊地靠在你身邊。


問:如果教養方式可以分類,你信仰哪種方式?

答:正因為我是從一個威權社會裡長大的,因此我對威權特別自覺,特別警惕。

尤其是,我常常反省自己:反威權不能只是抽象的理念,

它必須落實到生活裡的最瑣碎的一點一滴,才算數。

你不可以在大的政治論述裡面大談自由平等,而在家庭實踐裡面卻是個暴君,這就是偽君子了。

平等自由一直深植在我心中,

等到我有孩子,如何落實這種信念,就變成每天要挑戰自己的東西。

每天在挑戰,每天在學習,那個抽象的信仰你有,但是落於實踐是另一回事。

憑什麼我們的角度才正確?

  譬如說,我記得老二飛飛(菲力普)剛會講話的時候,

有一天,門鈴響了,他衝去開門,開了門就叫,「媽媽,狗狗帶Ella來了。」

Ella是我隔壁的美國鄰居,他們家有一隻臘腸狗,

臘腸狗是身體長腿最短,最貼著地面的狗,所以那狗很矮很矮,貼著地面走的。

華飛跟我說的不是「Ella帶著狗」,而是「狗帶著Ella」來了。我很震撼。

兩歲的華飛離地面大概 八十公分 吧,所以從他眼睛的高度看出去,先看到的主體是狗,

而那主人太高了,只能看到膝蓋,所以當然主體是狗不是人。

我的震驚在於,憑什麼我的角度和高度才是正確的?從他的角度和高度看出去的世界是不一樣的。

我覺得華飛給我上了一堂課,因為這堂課,

此後我跟孩子說話,一定設法把我的眼睛降到他們的高度,

他們或許只有 一百公分 ,我也許 一百六十公分 ,如果我屈膝跪在地面上跟他們講話,

我們的視野就剛好平等。這都是學習來的。

問:父母比子女多了許多生命經驗,卻要對子女平等、尊重、不下指導棋,似乎非常困難。

答:非常困難,非常非常困難。

  安德烈第一次跟我說他抽菸的時候,他十八歲的時候,在柏林,

我到柏林去演講,他到旅館來找我,跟我說我有件事要跟你講,我說你要幹什麼,

他說你先坐下來我就跟你講,我坐下來的時候,他就跟我說「我抽菸了。」

這又是一個,喔!我要怎麼對付這個事情?

  上個星期,安德烈告訴我他有一個女朋友,他說我會見到她,

因為晚上大家要一起出去,安德烈的想法是,「我不要妳嚇一跳! ,所以早點告訴妳。」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跟女朋友比較親密的在一起,

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我知道緊接著又會有新的考驗要來了,

譬如說,我准不准他們在我家同一個房間裡過夜?

對我這為人母的而言,二十年來一路都是考驗、上課啊!

你永遠在進行你內在的辯論,但是,

我仍覺得成年人一定要保持開放的心靈以及自我反省的精神,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問:家長如何扮演孩子「朋友」的角色?你又是怎麼做的?

答:我有一個建議,就是你把下一代當成「外國人」來看,

譬如說,對於印度人、日本人、歐洲人等等,

當他所做所為跟我們不一樣的時候,我們不會馬上跳下去批判他是錯的,

我們會想,嗯,他們跟我們的成長背景不一樣,所以行為想法跟我們不一樣是當然的。

那麼,我們對於二十歲這一代人,是不是也該留個空間?

日本、印度、歐洲人是「空間」上的外國人,我們的兒女是「時間」上的外國人,

他成長的那條路程、他的學校、他的同儕、他的時代、他的知識結構本來就跟我們不一樣。

我們有沒有可能跳出自己的自以為是,像對待外國人一樣,

在某種程度上給他們一個空間,我覺得這對父母成人來說是相當大的挑戰。

當然我也不是沒有底線的,但是我也會和安德烈討論。

譬如抽菸問題。他是個二十歲的人,自己也知道抽菸的後果,

我作為一個相信自由平等的人,可不可能跟他說,戒菸,否則搬出去。

你不這麼做,那就要有別的共處方式。我就想,那就把我們的關係像roommate一樣來處理吧。

那個底線就是說,你不可以在房間抽菸,你抽菸一定要到外面陽台上。

這種協議就如同我跟一個成人室友做的一樣。

這一開始當然很難,親眼看到你愛的兒子吸菸你真是既討厭又擔心,

可是我得壓抑那部份,回歸到他是一個有獨立行事能力的人,他自己要為自己負責。

與子女的友誼是用心掙來的

  其實我也發現,我跟安德烈分開四年,重新在一起的時候,

我真的感覺,我們之間有愛,但是那個「喜歡」不見了,因為有四年沒在一起。

我想做他的朋友,但是他的心是關閉的。

我就知道:You have to earn it,這也是為什麼我開啟了和他共寫專欄的過程中,我們確實變成「朋友」。

我事實上在想,如果我跟安安重新在一起之後,沒有做「寫信」這個努力的話,

接下來他更長大,畢業、就業、結婚生子,我們就永遠不是「朋友」了。
如果過去這三年半之中,我們彼此沒努力的話,以後的一生一世就都不一樣,一定比現在「冷漠」。

其實,社會上常常強調情人和夫妻之間要如何如何努力付出、學習相處,

卻很少有人在說,父母和成年子女之間如何做「朋友」,


因為我們的文化裡有一個假設:既是父母子女,就一定有愛。這個假設,我覺得是有問題的。

愛,不一定喜歡;喜歡,是要努力的。

你絕對可以有很深的愛,也有很深的不喜歡,這絕對存在,而且是絕對有道理的。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所有的努力還是得不到他的喜歡,我覺得就放棄吧,

因為你如果真正地把二十歲的人當作一個成人來看,他也確實有權利不喜歡你的,你只能放手。


問:你覺得兒子帶給你最大的試煉是什麼?有哪些強烈衝擊到你的價值觀?

答:我假想過,如果我的孩子是同性戀,我覺得他也只會說,

你坐下來,我告訴你我是同性戀,這時候沒有什麼底線不底線的問題,

我的反應會是,謝謝你告訴我,然後第二個是我會比較緊張,是因為你會是少數人,

做任何少數族群都是壓力比較大的,你找朋友比較困難,那其他都一樣,

就是會比較心疼他找朋友會比較困難,那其他還有什麼更劇烈的事情?

如果他告訴我他吸毒,這就也不是底線的問題,這不是道德問題,

這是醫療問題,怎麼樣給他醫療的協助。


問:親子之間從威權到對話,這需要很多包容學習,你覺得這需要被啟蒙嗎?

答:對,我自己也被啟蒙過。

譬如說,我生老二飛飛時,安安四歲,當你老二來的時候,你一定永遠去抱著那個小的,

你因為他小,你所有的寵愛跟注意力都會被那個小的吸收了,

這是一定的,因為小的比較需要你,需要餵奶,這是生理的自然,

那時候老大一定是被忽略的那一個,因為你總會覺得他比較大。

到了安德烈七歲,菲力普三歲,一頭捲髮,可愛的像洋娃娃一樣,

那時候安德烈會嫉妒,憂鬱地走到一旁去,但我不太自覺這種不平衡。

有一次,平路來我家。她的老二跟我的老大同年同月同日生;

她進來時,我正抱著小的,平路一走進來,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去把安安像個baby一樣抱起來,因為在她心目中,七歲正是她的老么的年齡,

因此她是用那種對待老么的身體語言去抱安德烈,我當時看了心裡很震驚,

其實七歲真的很小很小啊,但是對比之下,我已經讓他提早成熟了,

然後已經提早用比較嚴肅的眼光去看他,而不是給他老么的寵愛。


你看那樣一個動作對我就有很大的啟發。

把自己放低、放空

我的意思是說,啟蒙,對於成人而言,可能意味著要把自己放低、放空。

我們要認識到,兒女成長的每一個過程,其實都是新的。

我們以為我們都經歷過了,其實不正確,因為,我們自己是幼兒、少年、青年時,

我們身在其中,其實對那些過程沒有任何理性的認知和觀察,我們只是懵懂在其中而已。

因此兒女現在的過程,其實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我們沒有理由認為自己都懂。

我的態度是,把自己當作生命的學生,

用最好奇、最新鮮的眼光、最不帶成見的心試著去認識孩子成長的過程。

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每位父母都是「新生」,需要啟蒙,需要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