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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雲

觀音信仰與鄉土文化

2008年10月01日
作者 : 釋昭慧

回想起來,筆者一生與觀音菩薩格外緣深!

  從小,我被母親「送給觀音做乾女兒」。幼時全家信奉一貫道,膜拜的是南海古佛(觀音),所以至今對一貫道仍有深厚的感情。歸依佛門之後,依然不離觀音法門中「般若心經」與「大悲咒」之唸誦。

  民國六十八年師大畢業,我被分發到桃園縣觀音鄉草漯國中教書,由於是班導師的緣故,假日會由學生們陪同,騎著腳踏車挨家挨戶作家庭訪問。璀燦陽光之下,習習涼風之中,我們的車陣奔馳在綠野田疇之間,我充份感受到了觀音這塊土地的美麗,以及觀音人的善良與質樸。

  十五年間,繞了台灣一圈,因緣際會,八十二年初,我竟然又回到了觀音鄉,與一群學生在大同村雙林寺「安家落戶」,開辦了佛教弘誓學院的僧教育,並在佛教界長老、法師、居士護持之下,於八十八年秋,將質樸的法印樓、尊悔樓與校園綠地建設了起來,打造了一方莊嚴小巧的人間淨土。

  我平素不喜多談「感應靈驗」,因為那是所有宗教都具足的特徵,不足為奇。但一次前所未逢的危險遭遇,仍令我對觀音護祐的大慈大悲刻骨銘心。

  七十七年,我在汐止慈航堂後山的關房獨居閱藏,一個晚上,深夜兩點左右,有兩個小偷悄然潛入關房(或許還有第三個在外面把風吧),我無處可逃,也來不及呼救,只好掩被覆蓋全身,以前所未有的虔敬心,在棉被裡靜默唸誦觀音聖號。兩個小偷在房間裡翻箱倒櫃,甚至已走到床頭櫃前逐個打開抽屜,明知強烈燈光之下的棉被中人,是在清醒狀態的,不知是否菩薩觸動了他們的一念之仁,竟然輕輕放過了我,轉身離去。

  八十三年發生舉國矚目的觀音像事件,心胸狹隘的部分宗教徒將大安森林公園的「祈安觀音」視若魔鬼,必欲除之而後快,乃與政界勢力結合,展開抹黑、聯署、施壓、剷除等系列行動,並以硫酸、糞尿潑灑「祈安觀音」。我悲憤難抑,乃與林正杰居士在新生南路的紅磚道上絕食六日;幸有佛光會星雲大師鼎力相助,佛教界與本土民眾團結奮鬥,乃以共願挽回共業,將觀音像留了下來。「祈安觀音」至今仍高聳座落於公園一角,安靜而悲憫地俯瞰著台北市的芸芸眾生。

  當今年七月二十七日上午,「石觀音文化季」祈安法會的莊嚴隊伍,前導著觀音鄉甘泉寺的石觀音聖像,來到觀音海水浴場時,猛一抬頭,我才看到:竟有一尊潔白的觀音巨像高聳地矗立在海邊,宛若鄉民的守護神,日日夜夜眺望著美麗的海面與受傷的大地。一剎那間,我內心百感交集。

  歷史布幕拉回到從前,如果民國八十三年那一場硬仗沒有撐過來,不但大安公園的「祈安觀音」會被拔除於那塊土地之上,而且一些學者與教徒堅持「公共場合不得供奉宗教偶像」的訴求,說不定會成為慣例。在骨牌效應下,各處的大佛與觀音巨像,大概都難以倖免於被破壞、被詛咒、被鏟除的命運吧!那麼,今日還會出現這尊聳立此間的觀音巨像嗎?

  回顧早期台灣宗教的歷史,也許出家僧侶有著根深蒂固的「隱修」觀念,寧願山上清修,擔任寺裡的職事,兼作繁重的農務。素樸應世的道心有餘,積極進取的信念卻是不足。他們鮮見有如同基督宗教的神父、牧師一般,上山下鄉無遠弗屆以宣教的巨大熱情,於是長期下來,原住民同胞幾乎全數將祖靈崇拜的信仰轉化成了基督信仰。早期台灣的閩、客族群社會裡,抵抗外來宗教強大滲透力的,不是佛教徒的堅強教性,因為佛教一貫是「不與人爭」的,對他人的宗教勢力之壯大,不但沒有危機感,反而「隨喜功德」。

  相反地,是漢民族數千年來祖宗崇拜的文化,作了第一波的「抗敵先鋒」,讓人民縱向地不敢與祖靈與宗族割斷臍帶;其次,「祭祀圈」內進香、做醮、輪流擔任爐主、數年一度大拜拜等普化宗教的社區性全民信仰,也不自覺地與視任何祭儀為「偶像崇拜」而大力鏟除之的宗教「堅壁清野」,讓人民橫向地與祭祀圈內的信仰活動緊密結合。由此也可見:重視「人際關係」遠大過重視「絕對真理」的漢民族,是在用怎樣的邏輯,於天地間安身立命的。

  漢民族與觀音菩薩真是有緣!特別是在台灣,不但家家供奉觀音,而且以供奉觀音為主尊的民間佛教,還形成了一個個的「信仰圈」,如高雄大崗山超峰寺以及各地的「巖仔」(打狗巖、半天巖、赤山巖、龍湖巖、碧山巖……),都是著例。就連比「信仰圈」範圍較小,屬於一村或數村民眾共同形成的「祭祀圈」,雖然主祀著媽祖、王爺、土地公等天神地祇,但只要是「陽廟」而非「陰廟」,還是不忘卻將觀音菩薩供奉起來。

  大崗山超峰寺方丈法智長老向筆者說:只要逢到觀音聖誕,超峰寺人山人海,香客不請自來。相對地,四月初八佛誕大典,雖然寺方正式發送請帖,邀請信眾上山浴佛,但較之觀音聖誕的人潮,還是不免遜色。究其原因,原來山下的乩童們已作了「觀音外護」,每逢觀音聖誕之時,他們會起乩要求民眾務必上山朝拜觀音。事雖涉及怪力亂神,但從另一面向來看,數百年來的台灣民間,觀音信仰與土地、文化,顯然已是血肉相連。幽默一些來說,由於出家僧侶宏法的積極性不夠,台灣的廣大民眾,已是觀音菩薩自己找來的信徒。

  觀音信仰業已跨越佛教領域而成為全民精神上的護祐者。正信佛弟子在這樣普化的「觀音現象」下,有沒有放下「正信」的矜持,以更寬容廣大的心胸,為這一股宛若韋陀、伽藍與四大天王的民間外護力量,生起殷重的感恩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