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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順著消失的方向走

2007年10月08日
記憶順著消失的方向走
文/褚士瑩
久違的台灣,久違的台北。

那一天參加完在國家戲劇院舉辦的座談會以後,十多年不曾在台灣搭乘過公共汽車的我,為了要到西門赴約,突發奇想地跳上信義路口的公車上,滿心以為每一班車都會到中華路口,結果過了十分鐘以後,我已經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街路上。
匆匆忙忙下了車,發現人在南機場。

好熟悉的名字。可是,我曾經到過這裡嗎?

小學中高年級的時候,舉家搬到台北,我的生活圈子,無論是上學還是補習,打工還是住家,幾乎就只在大安區裡,所以我學生時代所認識的台北,幾乎就是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四條平平整整的路之間。

南機場對我來說與其是台北的另外一個角落,實則更像是另外一個世界啊!

等到經過中華路二段309巷的時候,忽然間我高中時代失落的記憶通通回來了。
我確實是來過南機場的!

高中的時候我班上比較要好的同學,是個AB型的怪傢伙,也正因為他怪,所以我們相處得好極了,後來他上了台大哲學,我念台大政治,雖然生活圈子很不同,但兩個人還是時常有機會就聚在一起,然後我去了埃及唸書,輾轉到美國念公共政策,就這樣留在波士頓不知不覺十多年過去了,他也到美國念了MBA,還是一副怪脾氣,畢業後沒進財金界,卻去了洛杉磯當起私人健身教練,後來搬到紐約,這一年又去了佛羅里達,我們還是常聯絡。

嚴格說來,大多是我單方面常保持聯絡。

『你怎麼從來不會想到主動跟老朋友連絡呢?』我有次在紐約一起吃飯時終於忍不住發牢騷。

結果他只是聳聳肩,『因為我是那種只往前看,不准自己往後看的人啊!』

乍聽之下似乎很殘酷,但是剎那間我卻完全諒解他了。我的記憶跳回到當時我們都還是高中生時,雖然他的家也在台北市,卻寧可租屋在學校旁邊加蓋的頂樓跟班上的僑生一起住,我問他為什麼不跟家人住,他於是帶我回到生長的地方,就是南機場夜市的正中央,我看到雜貨排滿得沒有旋身之地的店舖裡,他的母親疲倦的身影,他告訴我他們兄弟姊妹都是在龍蛇雜處的南機場夜市裡,父母無暇看顧、只好自己長大、學著保護自己,學習如何追求夢想,學習如何一有機會,就趕快長大離開。

或許是這樣,覺得自己不可以回頭,才能成為他理想中一直努力要成為的那個人,那種心情,是東區長大的我無法理解的。

但是我深深記得那一天,他帶我吃了夜市路口超便宜的牛排,然後喝了蝦仁羮,還一手拿著超大的黑輪,一手握著現打的木瓜牛奶邊走邊吃,不知道爲什麼,那晚路邊攤的美味,無論我後來到世界任何角落,吃遍山珍海味,都會想起來南機場的色色樣樣,夾雜在供奉三太子的道觀,穿制服的學生頭上還有髮捲的睡衣主婦下班的建築工人中,人馬雜踏交織成奇妙的景象,一抬頭,幾乎每一個陽台上都有人露天洗衣服煮飯吃飯洗碗乘涼打小孩,一面還可以隔空聊天話家常,彷彿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少年時代的南機場,如今突然再度出現在我的面前,彷彿中間這麼長的時間,都停格在同一畫面不曾改變,連路邊的鐵板牛排還是冒著跟當年一模一樣的人造奶油香氣,一份還是七十五元。

我忍不住拿起手機,連著照了幾張,當場寄給遠在美國的老同學,南機場,這是他急於離開,從沒有回頭看的故鄉,如今住在佛羅里達井然有序的美麗港邊,過著純然美國式井然有序的生活,是否偶爾也會容許自己的思緒失控,想念起南機場可愛的混亂?

回到家後,我上網找南機場的歷史,才知道沒有飛機的「南機場」,原來是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地名,當初日軍在此設有軍機場,後來則改建成眷村及國宅,由於來往人口眾多,漸漸發展成「南機場夜市」。有趣的是,台北市文化局舉辦的<<生活世界的渾沌之詩與地方之舞─閱讀台北城市文化地景>>,裡面也有一段提到南機場:

民國五十一年歐伯、愛美兩個颱風使得台北市西南隅受災嚴重,市政府開始興建〝雙園〞、〝水源〞堤防,為了安置堤外的違建戶,次年市政府於陸軍管理的南機場地區興建11棟5樓〝平頂連棟鋼筋混凝土清水紅磚樓房〞的一期整件住宅,民國53年完工,定名為〝南機場公寓〞,又稱忠勤社區。

自中華路二段上可以看見當地人所稱的〝飛天旋轉樓梯〞。一期公寓最大的特色即在每一棟公寓分作兩棟建物量體以四座旋轉樓梯連結,除一樓沿街面外其餘住戶皆自防火巷由樓梯進入。樓梯的形式是當時歐美建築新工法來的,剛建之初樓梯中間支柱是中空的,當時用作垃圾收集,每戶人家倒垃圾時自樓梯間往中柱開口丟下,在一定的時間由清潔隊員經過防火巷一個一個樓梯收走。

南機場公寓徐太太:〝我們空間小啊,你看每戶家裡洗衣機都放外面,走廊就當陽台晾衣服。大家洗衣服晾衣服久了就三姑六婆。有時後夏天天氣熱吃飯也在走廊吃,晚餐後也都在走廊上歇涼。…

然後我也在不同的部落格裡,讀到南機場每天只賣二小時,卻可以天天賣兩三千顆的肉圓,賣了三代,每天賣上千份的蚵嗲,每天賣掉上萬顆水餃的立中餃子館,還有每道只賣70元的海鮮熱炒,使用木製蒸籠現蒸的獨門臭豆腐、號稱「全國最辣」泡菜的小地攤,每天也可以賣掉五百包,…就這樣終夜留連在網路上,發現這個外表不起眼的南機場,原來有著這麼多的Fans,從熱衷的討論區跟留言版中,我也漸漸感受到南機場的生命力,代表著一種我所不知道的台北真面目,雖然只有少年時期淺薄的記憶,但是我記得每一個混亂都是一份活力,我在古典的瑞士,優雅的巴黎,或是如女人的指甲般細心修剪的東京,都沒有看到可以比擬南機場的庶民文化。

我的老友,果然一如往常的沒有回音,但是當他睡前偶爾看一下我手機傳給他的三張模糊照片,是否心裡也會有一點點酸? 回頭真的是弱者的表現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時時回頭,看仔細我來時的路,然後再邁出下一步,但畢竟人有百百種,用我O型單純的想法,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透AB型的人腦袋裡頭究竟在想些什麼呵!

最近一個要從美國調派到台灣來的朋友,問我台北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城市,我腦海裡立刻浮現一半南機場,一半信義商圈的極端影像,最後我回答他:
『台北=大阪+上海-共產制度。』

我的朋友聽了我的算式以後,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我想等到浸潤在台北至少一年之後,他應該可以漸漸了解我的意思,就像我如今才漸漸開始理解台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