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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coconi

阿修羅

2012年10月30日
阿修羅

其實很多時候,我會想起千百年前,在佛前瞑目靜修的那些日子,那個時候,我並不懂得,什麼是愛慾。那個時候,也許並不如記憶中那樣寂寞。

一切因果的起源,都是那一天。那一天,其實與任何一天並沒有不同,佛陀講法,妙口生蓮,仙樂四起,天女散花。但是那一天,我不知為了什麼,睜開了眼。

佛說,愛慾于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佛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我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雙澄淨無波的眸子。我沒有聽見佛再說什麼。那一刻,所有的聲音都已遠去,沒有禪唱,沒有講經聲。天地間,只有那一雙眼眸。我感覺殿外的經幡在動,穿堂的風在動,我的心,在動。

佛微微地嘆息,嘆息。一念之間,我墜入凡間。
… …

第一世,我是一個名醫的女兒。不到十五,便已艷名遠播。她們說,再沒有看到過像我這樣漂亮的女子了,這樣的美色,一定可以讓我一生富貴無憂,自小,我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千挑萬選,給我找了一門好親事。

是一個春日,桃花開了一樹。鼓樂聲中,我被八人大轎迎進了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她們說,我的夫婿能文能武,六藝皆通。只有我這樣的美貌,才配得上他這樣的人中龍鳳。他會一生一世愛我憐我嗎?我也曾偷偷問娘親。她慈愛地捏捏我的臉頰,笑說,“傻丫頭!”於是,我再也沒有疑惑過。

洞房裏,紅燭高燒,正是春宵夜暖的時候。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等待著那一下揭開蓋頭的手勢,以我所有的青春與美艷。之子于歸,益其室家。我靜聽著腳步聲的走近,一步一步,踏在我的心上。終於,他揭開了那方紅巾。我嬌羞地抬頭,看到他,我的夫君,我要托付終生的人。眼含秋水,暈生雙頰,我嫣然對他一笑。也許是酒酣了,也許是我的容光,他怔了一怔。然後,激動地牽起我的手,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曾經以為,我的一生會是這樣的幸福。新婚燕爾,蜜蜜情濃,我們何嘗沒有過舉案齊眉,誓同塵灰。他的目光流連在我的眼角眉梢,他會輕輕地嘆,“妳好美,看一生,也看不夠.....”

然而一生的時間太長。怎樣的美貌,他終于也厭倦了。

有人告訴我,他戀上了一個賣唱的女子。有人告訴我,他每日在歌榭流連,只為見她一面。有人告訴我,他一擲百金,只為博她一笑。有人告訴我,他罔顧父母的責備,一定要明媒正娶迎她做如夫人。我從來都沒有相信,一直到又一次聽到喜慶的鼓樂,看到又一頂大紅喜轎盪進了門。

良辰美景,春宵一刻,鴛鴦交頸,花開並蒂。他的洞房花燭夜,我獨守空閨。指尖撫過銅鏡,我老了醜了嗎?並沒有啊!面如芙蓉,髮似流泉,鏡中的容貌依舊傾城,但是為什麼新人笑的時候,我在哭?

第二天她為我上茶的時候,他來了。不過是個樣貌普通的女子,並沒有我的姿色,也沒有我的嫵媚,原來,就是為了她?心絞痛著的時候,接到手中的茶撒了。滾燙的茶水潑在她的手上。她呻吟。他連忙上前看護。燙了吧?疼不疼?他的眼中,盡是疼惜,而看向我的時候,卻換成怒目。我不是故意的啊,水燙向她的手的時候,也撒在我的手。難道我就不痛?但是我沒有辯白,只是微微地咬住唇,低下頭。我的指甲在我燙紅的纖纖玉指上留下一道又一到的血痕。

我一天比一天沉默,他對我一天比一天冷落。最好的胭脂水粉,最好的綾羅綢緞,我依然妝扮著自己,眉拂橫煙黛,唇點萬金紅。我所有的,不過只是美貌而已。但是,他也看厭了。對鏡梳妝的時候,我會問自己,女為悅己者容,我為的是什麼?

冬去春來,桃花又開了一樹。我常常倚窗而立,看枝上的黃鸝鳴叫跳躍。有的時候,他會從我住的房間經過。窗外,是無邊的春色;窗裡,是未老的紅顏。我很希望,他會回頭看看我。但是一次一次,我只是目送著他穿花拂柳,消失在庭院的轉角。他的背影是那樣的決絕,從來沒有停留。

鴛鴦瓦冷,翡翠冰寒。我的房間,他沒有再來過。

桃花謝的時候,如夫人有喜了。他開心得像個孩子,每天都歡欣鼓舞地圍著她打轉。連老爺夫人都喜氣洋洋。是長孫啊,他們終于對那個女子另眼相看。每個人都簇擁著她,如夫人如今身價百倍。

我一如既往的寂寞,只是,更加絕望。從此,他的眼中不會再有我。那個女子和她肚裏的孩子將是他所有的愛戀。曾經我還盼望有天他會厭倦她的歌聲,那天他也許會想起我。如今才知道,那是奢望。

他們從我的窗前經過。他陪著他的如夫人在庭院裏散步。他小心地扶著她,溫柔呵護。看向他的時候,那個女子平平常常的容顏竟然泛著聖潔的光華,她的笑是那樣的燦爛。她的眸子中,淨是愛戀,他也以同樣的目光回報。有誰知道,很久以前,他看向我的目光中,也曾有過狂熱?又一條蛇,在我心中噬咬,一點一絲,撕筋剝骨,血肉斑駁。我知道,那是嫉妒。我感到火,我感到痛,有一刻,我想毀滅這所有的一切,我荒謬的對手,我負心的夫郎,與我自己。那把火燃燒著,日日夜夜,炙烤著我。終于,我在她安胎的湯藥中撒下了劇毒的附子粉末。

一屍兩命。我罪無可恕。其實,也好。引頸成一快,總好過這樣一夜夜無邊無際的寂寞,一天天無止無休的折磨。在牢中等待死亡的時候,我會想起她。很少是後來他決絕的背影,而是常常想起在新婚的時候。他也曾經那樣纏綿地留戀著我,對我說,“妳好美,看一生,也看不夠......”

我的手撫過自己的臉,依然是膚如凝脂,觸手滑膩。這樣的容顏,並沒有成全我与愛人的共偕白首,也不曾挽回變心男人的一次回眸,深知,不能給我善終。我慘笑。那麼,它有什麼用?留它做什麼?打碎了牢碗,我撿起碎片,在臉上狠狠地划出錯綜的血痕。一道,兩道,....是我的怨恨。我恨他所有曾經的眷寵,他所有後來的冷漠。我恨他那些虛空的諾言,言猶在耳,卻又向另一個女人說。我恨,我自己,那從來,不曾死心的愛戀。我瘋狂地在臉上划著,並不痛。滿臉的血披下來,我沒有再流淚。

行刑的那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觀者如堵,因為傳說,今天要處死的是曾經艷名一時的美女。但是他們都失望了。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囚,臉上,盡是斑駁淋漓的傷痕。刑場上,跪的是不再美貌的我。

刀落下之前,我瞥見一張熟悉的臉。匆匆地低下頭,我不敢追究,他的眼梢眉間還有沒有剩下一點點痛惜的溫柔。應該是沒有了。是我殺死了他心愛的女人,和那個還沒有出世的孩子。我記得的只是他目送我被官差帶走時怨毒的眼神,滿滿的盡是恨。

我聽見刀划過空中,我聽到血飛濺噴涌,像風一樣的聲音。你的心平了嗎?你的恨可以抵償了嗎?那我的呢?

一縷魂魄飄飄蕩蕩,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卸下前世的情仇,忘卻前世的愛人,睜開眼,又是一生。

這一世, 我是一個孤女,自小在風塵中打滾。磕磕盼盼,也長大了。竟然還是出落得雪膚花貌,云顰玉顏。輾轉過了幾次后,我成為一個王爺私蓄的舞妓。甚至,專寵一時。富貴,榮華,我都曾經過。蜜語,甜言,我聽過很多。但是,我從來沒有過任何選擇。我不能選擇我的出身,不能選擇明天我會在何處,甚至我不能選擇我必須陪上床的男人。我唯一可以選擇的只是,冷漠。

我唯一可以有的堅持,所以即使是在他最寵我的時候,我都不曾動過情。每一次他溫柔地看向我的時候,我都會聽到自己心中的冷笑。偽裝的溫柔背後,我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是獸欲,只是飢渴。不過是一個男人,與所有的男人一樣,要的只是一時的纏綿,並沒有心。他說,要讓我享盡富貴。他說,要讓我長相伴隨。他說的任何一句話,我都沒有相信。

無論是怎樣的眷寵,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笑過。於是很快,像預料中的那樣,王爺厭了我。我並不在乎。王爺的府中,除非是王爺命我為他的貴賓伺寢,我不必經常接客。在他不再頻頻召我以後,我可以過比較平靜的生活。其實我很喜歡單純地做一個舞妓,簡簡單單地跳舞,只是這樣,就好。

從來不曾奢望會有奇跡,我非常安於現在的生活。也許有一天,王爺會把我配給一個家奴,也許不會,那麼我可以安靜地老去。這應該是我所能期望最好的結局。

但是我忘記了,我也不能夠選擇我的命運。

我是一個出色的舞姬。不論是低斟淺飲的小聚,或是飛盞酩酊的盛宴,都一定會有我。舞低楊柳,歌盡桃花。霓裳廣帶,虛步淩波。我翩韃地旋轉,長髮飛散如鞭。那些時候,我並不知道,有一雙炙熱的眼眸,一直在注視著我。

他是王爺最器重的門生。年少,才高,桀傲,不羈。但是他說,當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我身上的時候,他就再也不能眼空一切。他說他曾經徹夜默誦佛經,告訴自己紅顏白骨,色即是空。但是我站在他面前,活色生香,滿滿的皆是誘惑。他說,他愛上了我。

我冷笑著看他,卻驚異的發覺,他的眼眸坦蕩清澈。第一次,在一個男人的眼中,我看到了愛戀,而不是慾火。第一次,我信了一個男人的真誠。第一次,我有了心動的感覺。除了我的綺年玉貌,我以為,他看到了我渴愛的靈魂。

他不是第一個佔有我的男人,沒有可能。但是第一次,我以全部的身心去應合。我想,我也愛上了他。於是我不可抑制地綻放,盛開出所有的美艷。

我不敢要求永久,只要能有一時就已經夠好了。但是他告訴我,他一定會求王爺把我賜給他,只要時機到了,我們就可以一生相守。只要是他說的,我都信。我開始憧憬未來。曾經連睡裏都不敢夢到的,如今因為他,我以為,是奇跡出現。

我在愛中沉溺,越陷越深。

然後有很久,他沒有來找我。然後我發現,身邊的夥伴看我的眼色開始閃爍。然後有一天……我不小心,走過王爺的書房,聽到裏面傳出他的聲音。他說,他一定會求王爺把她賜給他,只要時機到了,他們就可以一生相守……

我失態地推開門,看到他正牽扯著新來的那個舞姬的衣袖,而她半推半就地笑著,分明已是意動了。看到我,她匆匆抽離羅袖,奪門而出。只剩下我與他相對,怔仲,無言。轟雷從我頭上砸下來,天地在那個瞬間變色。幾萬柄匕首將我的心分屍成碎片,還沒有覺得痛,就已經死了。

麼什麼會是這樣?為麼什麼要騙我?如果你要的只是我的身體,我只是個卑賤的舞妓,任何人都可以攀折。既然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是謊言,麼什麼還有那麼多誓言旦旦的諾言要對我說?麼什麼要讓我相信,然後再打碎我的信仰?我恨哪。曾經的愛有多深,如今的恨就有多慘痛。我看著他,那麼英俊瀟灑的容顏,現在在我眼中像魔鬼一樣醜惡。我盯著他……盯著他……他冷冷地看著我。我們對崎著。

驀然,我嬌媚地笑了。眼波流轉,盼顧嫣然,一笑,傾城。他呆了一呆。那一個瞬間,我抽出案上的刀,狠狠地刺入他的胸膛。

一定有太多太多的恨,我是那麼那麼的用力,那一刀穿身而過。他不致信地瞪著我,甚至來不及反應,就已經魂歸离恨天。凝視著他的臉,我看到,他臨死的眼眸中,依然留著我的倩影。我柔柔地笑著,真好。這樣,最好。從最初,到最後,我只許你的眼中有我。

抬起頭,我看到懸挂的鏡子映出自己的影像。銅鏡中,我容顏如玉,笑靨如花。真美,我想,我這一生都沒有像今天這樣美過。拔出刀,我含笑,飲刃。

……

因為愛,所以妒。因為愛,所以恨。因為愛,終于我成為一個嗜血的靈魂。一個一個的朝代,我化身做一個又一個女人。麗質無雙的容貌,陰狠毒辣的心。我冷笑著,炮製了一個又一個對手,一個又一個背叛我的人。我是漢成帝身邊艷傾六宮的趙昭儀,與我爭寵的女人,甚至是他的龍子,我都要置於死地。我事咸宜觀中才貌雙絕的女道冠,為了一個負心的男人,親手結束了我貼身侍婢的性命。我是一個又一個湮滅了姓名的女子。不甘心被遺棄,不甘心被辜負,在愛中掙扎煎熬焚燒著,自虐,虐人。並不值得的,我知道。但是即使是在懸吊的白綾前,即使是在高聳的絞架上,即使是千夫所指,刀劍加頸的時候,我都從來沒有後悔。

只要有愛,就有妒。只要有妒,就有恨。只要有恨,就有我的報復,即便是要賠上我的一生。

終于有一天,佛召回我的魂靈。他問我,妳懂了嗎?

五百羅漢齊聲低誦,愛慾生憂,從憂生怖……

妳懂了嗎?妳懂了嗎?妳懂了嗎?

若離與愛,何憂何怖……

不,我不懂。我只是想好好地去愛,即使是身經百劫,即使是心碎萬次,我不要放棄。我依然拒絕相信所有的愛背後,都是欺騙背叛醜惡。

愛慾生憂,從憂生怖……

佛看著我,那雙清澄明淨的眼神。有那麼一刻,我以為,我要愛上他了。然後,塵封千年的記憶回來了。原來是他,根本就是他,我最初最終的心動,是佛。我聽到讚歌梵唱,我看到頂禮膜拜的芸芸眾生。寒意從腳底升上來,很恐怖,那我豈不是要殺盡這一整個世界的人?但是很奇怪,我並沒有感覺到熟悉的炙痛,我竟然,沒有妒恨。那個瞬間,我懂了。這一次,我不害怕失去。因為,沒有人會與我爭。所有那些虔誠的生靈,他們愛的並不是佛,只是佛能夠給的永生。

於是我寧謐地微笑,說,因為無愛,所以無恨。

佛以為我悟了,五百羅漢以為我悟了,三界眾生以為我悟了。但是其實,我從來沒有放棄我的痴嗔。我只是瞞過了所有的人所有的神。所以金碧輝煌的殿堂裏,青煙裊裊的香火中,在佛的身後,有我的一個位置,一個傾城傾國的紅顏。但是不要靠近我,不要給我機會愛上你,我的愛背後,是梟殺的妒恨。

我的名字,叫阿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