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ebook pixel code

小童話滴娘

他的寶貝

日期

#Tag

妙文

2010年12月10日
公開
4

北京人吃文斷字 北京乃文化古都,首善之區,此地的人民識文斷字者比較多,這大概是沒有什麼人反對的。不過,孔和尚20多年前就發現,北京的文化優勢不僅體現在識文斷字,其首要秘訣乃在於吃文斷字也。 說到飯量,北京人是沒多少優勢可誇的,無論東北人民西北人民華北人民西南人民中南人民,都比北京人能吃。全國八大軍區,有六大或者七大軍區的飯量都超過北京。北京人在這方面也就有資格看不起上海人而已,說去上海吃飯,剛夠塞牙縫的。東北人同意北京人對上海的看法,但要加上一句,到北京吃飯,也就夠開胃的,剛剛把饞蟲勾上來,飯已經吃完啦。不過根據健康養生理論,北京上海的吃法倒是合乎科學的。特別是北京人,將一個“吃”字發揚光大,“吃”的賓語已經不限於普通食品,而是嘴大吃八方,天地萬物,無所不吃。像魯迅說的“吃人”,周作人說的“吃烈士”,百姓們說的“吃瓦片”,幹部們說的“吃老本”,還有電視裏常說的“吃透中央精神”之類,咱且不論,今天單說說這個“吃文斷字”。 咱們由淺入深,從吃的東西開始說。您注意過沒有?北京人把“番茄”叫做“凶事”,或者“星勢”。 “喂,侯大媽,幹嘛去您哪?” “喲,他齊嬸兒呀?這不,我買點凶事去!晌午要吃凶事雞蛋面。” “噢,您買星勢去啊?您瞅我這剛買了一大堆,您早言語一聲,我給您順便帶回來不就齊了?您瞅這星勢,個頂個小包子似的,多俊哪!” 聽出來了吧?番茄還沒做成雞蛋面呢,就已經被吃了一大口。被吃的部分並不一定是個完整的字,更多的可能是某一字的韻母和另一個字的聲母。被破壞掉的家庭再重新組合,就形成了一種新的音節。例如“番茄”,“西”的韻母吃不吃掉沒關係,但要把“紅”的聲母吃掉,這樣一組合,就出來了“凶”,但聲調卻由“西”來決定,“紅”沒有發言權,仿佛孩子要隨父親的姓一般。如果把“紅”的韻母也吃掉一點,就剩下一個後鼻音,那就出來了“星”。北京人從小就習慣了這種“多吃多占”,千萬不要以為北京人的普通話是最好的。上小學的時候,他們看見課本中的“番茄”,還會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那是“識文斷字”的需要;等到一長大,他們看見“番茄”的時候,不再是三個字,而是一個完整的詞兒,這個詞兒的發音也是現成的,凶事,或者星勢。這時候,就進化到“吃文斷字”的階段啦。 您學會了怎麼吃“番茄”之後,基本可以舉一反三。比如涮羊肉,就叫“霜肉”;花生豆,就叫“歡豆”;口香糖,就叫“烤恩糖”;攝像頭,就叫“上頭”;洗衣粉,就叫“洗粉”;北京大學,就叫“本大學”;您家電話如果是82924171,就可以說成是“班兒,卷兒,消,敲”…… 所以不論您的普通話多麼好,只要不懂“吃文”的秘訣,一到北京,就被發現是外地人。而且您的普通話越好,您就越進入不了北京人民的圈子。當年臺灣要派幾個特務來炸天安門,知道他們的港臺式國語不正規,就命他們每天跟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刻苦學習了一年多的普通話,幾乎達到夏青、方明的水平了,然後空投到北京郊區。不料剛進永定門,就被逮了。為什麼?因為他們問路時,問的是:“天、安、門,怎麼走?”而北京人從來不說“天安門”,北京人把“天安門”叫“天門”!您要是自作聰明以此類推,准以為北京人把“地安門”叫“地門”吧?錯啦,“地安門”不叫“地門”,而叫“電門”!您跟著電臺學,哪天才能學到這麼高的水平啊?就算您天安門、地安門都學會了,那個“怎麼走”也必定露餡,因為北京人說“怎麼”的時候,那個“麼”只做一個口型,很像廣東話裏“五”的發音,相當於“怎”字發出之後,閉嘴呼氣,擺一個面部pose,顯得瀟灑、有范兒。特務要是能學到這個程度,就不吃特務那碗飯了,改行當語言學家啦。 北京人說話,注重的是整個句子的音樂性,注重的是音節的起伏、平仄、變化,為此就要調整句中字詞的具體發音,有時甚至要犧牲一些音節。這本來是文化中心地區的高階語言現象,說話的意義超越了一般的“傳遞資訊”,進入了“藝術表現”。所以用北京話寫的小說,語言精彩,適合朗誦,傳播範圍最廣,北京人也每每以此自豪。但萬事萬物都過猶不及,北京人在自己的圈子裏約定俗成,不會誤解彼此的語意,一旦與外地人口頭交流,則容易造成資訊傳遞障礙。除了抓間諜抓逃犯這種場合,只會增加與外地同胞之間的隔閡。特別是很多公交車的售票員,按照北京人的習慣報站名,外地人往往聽不懂,意見很大。這是嚴重影響首都形象的問題之一,而我發現,多年來沒有一位北京市領導注意過這個問題,大概他們從來不乘坐公交車或者大多不是北京人吧。奧運會期間,很多外地人和外國朋友問路,熱情的北京市民指點得很詳細,可人家經常聽不懂,反而是很多大學生志願者中的外地人,表達得更清楚。 舉幾個北京售票員報站的例子。比如“廣安門”叫“關門”,“玉淵潭”叫“冤潭”,多麼順溜!“白石橋”叫“白r橋兒”,“燈市口”叫“燈r口兒”,中間那個“石”和“市”只擺一個捲舌的舌位,但不發出聲來,多麼優雅!“八王墳”,叫做“邦墳兒”,八王聯合成立了一個邦,墳裏還生出個兒子來,外地人真是聽不懂啊、那叫一個自卑啊,學了二十年普通話,看了三十年的央視,還是沒文化呀。 北京話辭彙的重音一般在最後那個字上,講究的是尾韻悠揚,為了突出這個尾韻,前邊就要弱化,甚至尾部也要改造。普通話中的“小營”如果兒化,應該是“小營兒”,可北京人卻叫“小爺兒”。北京人有時候把“小姨”都叫“小爺兒”,過分貪圖省事,多發個鼻音都不肯。改革開放以來,這個趨勢更加明顯。老北京人說“醋皮兒”和“醋瓶兒”還是有區別的,而現在北京胡同裏的孩子,“瓶”和“皮”經過兒化以後的發音居然是一樣的了。很多語言學家雖然注意到了這個語音問題,寫了若干論文,畫了若干曲線,統計了若干數位,但因為專業劃分太狹窄,不能打通語音和語意,不能從文化上加以闡釋,科研成果也就不可能轉化為促進社會發展的具體方針政策也。北大林燾和沈炯教授的《北京話兒化韻的語音分歧》(《中國語文》1995年第三期)是一篇很好的參考論文,經過北大中文系對北京市25個點,449人的調查分析,80%的北京人對“把兒”和“瓣兒”的發音是一樣的,“小褂兒”和“小罐兒”的發音也是一樣的。還有很多人把“小車兒”說成“小吃兒”,“娘兒倆”說成“泥兒倆”,把“跳繩兒”說成“跳神兒”,這樣說的本來多是文化低的普通市民,但近年來很多缺乏語言學知識的文化名人也這樣說,企圖表示自己是正宗的北京人,因此頗有擴大化的趨向也。 有的語言學家說,北京人把太陽叫“老爺兒”,是為了表示對太陽的崇拜,像尊重爺爺一樣尊重太陽,這恐怕是望文生義的魯莽推理。其實北京人說的是“老陽兒”,表示親切隨便而已,至今一些郊區的老人還這麼叫。但由於貪圖發音省事,逐漸把韻腹a給省略掉了,就變成了“爺兒”的音。這麼發音,北京人自己覺得很俏皮,很機靈,而外地人聽起來,未免感覺有些輕佻,有些夜郎自大。更主要的,是資訊無法溝通。比如一個外地人要到“霍營”去,售票員報出“火爺兒”時,乘客怎麼能知道這就是自己要到達的那一站呢? 所以孔和尚曾經說,全國省會以上的大城市中,報站最好的是廣州,最差的是北京。廣州人知道自己普通話不好,所以非常認真,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下一見,系廣究火切見啦。”即使發音差到這種地步,你仍然明白到了什麼站。北京人絕大多數都認為自己天生說的就是“標準普通話”,所以最不認真。有一條公交線路上有三個站:竹園、菊園、植物園,北京的售票員報出來都差不多是“竹園兒到啦”,要說差別,用北京話講,仔細聽也略微有那麼“一星半點兒的”,但外地乘客十有八九要“崴泥”。這種“報站文化”,能聽懂的承認那是俏皮的藝術,聽不懂的感覺那就是嘴裏含著個鞋墊兒,想吐又吐不出來,難受死了。 有一次我去北京音樂廳,上車後就問年青的女售票員該到哪站下。售票員揚起秀氣的面孔,清脆地說:“就到稀了糊通。”我奇怪地問:“到哪兒?”她說:“稀了糊通!”我追問:“麻煩您再說一遍,什麼站?”她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奇怪地看著我:“就到稀了糊通啊!”我不好意思再問了,開動俺這北大博士的腦袋,把腦漿子晃了七八個周天,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她說的是“西絨線胡同東”!天哪,把“毛主席”說成“毛r席”,把“孫悟空”說成“松空”,這都可以理解,好傢伙,您把“西絨線胡同東”六個字愣給合併成“稀了糊通”,這是得多少語言學家聯合攻關才能解決的高科技難題啊。 既然話說到這兒,孔和尚順便給外地朋友再提供若干北京話的常用站名兒吧。西二旗——線兒旗,西三旗——仙旗,珠市口——珠兒口兒,體育大學——頹大學,清華西門——蛆娃修門,永安裏——冤裏,平安裏——駢裏,大望路——肚昂路,大北窯——大比獒,木樨地——墓地,五棵松——武松,圓明園——圓蜜庵兒,動物園——動員兒,藍旗營——蘭情兒,長安街——饞街,南長街——南城斤兒,北小街——表雞兒……以上僅是孔和尚經常去的並且當場認真記錄的,此外還有很多,您就舉一反八,活學活用吧。 語言交際實踐中,適當的“吃文斷字”是合理的,普通話和其他方言都存在這種現象。例如巴蜀方言把“作啥子”急讀就成了“zua子”,東北方言把“幹啥去”急讀就成了“尬蛤氣”,港臺國語把“這樣子”急讀成“醬紫”。臺灣把某個粗口詞,音轉成“哇塞”,北京話把“丫頭養的”簡化成“丫挺的”再簡化成“丫的”和“丫”,淡化了不文明的意味。只要不影響資訊傳遞,都應順其自然。但孔和尚既然居住在據說很偉大的北京,就希望北京人帶頭說一口標準的、全國人民都聽得懂的普通話,不要自以為天生標準,實際上人家聽了很侉,結果搞得彼此都“稀了糊通”,隔閡越來越深,那可就早晚要出“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