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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如蜜

〈盤子總是會破的〉談寬容

2014年01月22日
〈盤子總是會破的〉宇文正

 幼年時我住的影劇六村有個公共廁所,後來看相聲瓦舍「戰國廁」的段子,拿咱們村子來消遣,他們已經藉「影劇六村」之名編了一系列眷村故事了,我笑說:「馮翊綱又在糟蹋我們村子了!」兒子追問:「你們眷村真的有公共廁所嗎?」這等於坦白自己出生於如何古早的年代,我很不情願地承認:還真的有,我很小的時候也使用過,忘了幾歲開始,慢慢家家都有抽水馬桶了,才不再去公廁。但記憶裡,直到我們家搬出眷村,那個公廁一直還在,我不記得什麼人負責打掃,只記得公廁外頭有個水龍頭,有些人會把碗或衣服拿到那裡洗。

 那天我玩耍經過,鄰居小姊姊在那裡洗碗,一邊跟我講話,不知怎麼,匡啷一聲,我眼睜睜看見盤子從她手裡滑落摔在地上,破了。我驚恐地望著她,隔好久才說出話來:「怎麼辦?妳會不會被妳媽罵?」她的表情倒是鎮靜,沒覺得大不了的樣子。這時她母親(是蔡媽媽?劉媽媽?……我想不起他們家的姓了……)從廁所裡走出來,微笑地對我說:「為什麼要罵?盤子總是會破的。」我緊張地離開肇事現場跑回家,雖然盤子不是我打破的,還是覺得自己闖了禍。

 連她們家姓什麼都忘了,這個畫面、她媽媽的那一句話卻深深刻在我的記憶板上。在那個年代,這個媽媽太另類了,那時眷村裡家家都窮,即使普通的盤子,也不至於打破可以毫不心疼的。而那年代的子女教養,打罵是尋常,打破了盤子,至少一定會被數落一番吧?如果是我媽,「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做事那麼不謹慎!」就算恰好是她心情最好的時候,起碼也會唸上一唸,她媽媽竟然說:「盤子總是會破的。」太意外,我回到家猶然怔怔想了又想。

 小時候當然不知道這話對自己人生觀所產生「當頭棒喝」的效果,是後來,這偈語般的七個字時而在一些關頭浮上腦海,才慢慢懂得它對我產生的效應。我母親嚴厲,我總有不敢犯錯的無形壓力。母親的有趣是在她的「紀律感」常常與眾不同,比如她不認為孩子上學非得穿制服,她對有些制度、形式是很叛逆的;但如果功課很爛你試試看!我曾有九十七分的考卷不敢拿給媽媽看的經驗,因為錯的那題明明是早就會的,只是粗心錯了,粗心是不可原諒的。這個鄰居媽媽卻說:盤子總是會破的。

 有時候是面對別人,有時是面對自己,這句話有種寬容的力量。我常被認為是個好脾氣的人,儘管其實個性急躁,有時粗心、神經大條,更有許多事情能力不足,但通常不會遷怒別人,對小孩尤其有耐性,也因此少有人見過我發脾氣。尤其對於物的損失我很少放在心上,幾乎沒有戀物癖。太喜歡孩子、動物,所以也不收藏什麼,便不怕「打破」。家中桌、椅、櫥、櫃的腳被小兔子啃是難免的。喜歡的書,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一度經常擱在床頭看了又看,某日發覺小狗認真啃食一個四方物體,從狗嘴裡搶下,精裝書背已經咬出花絮,唉,書總是會被啃的!

 我後來讀到一個算命的故事,說某人算出自己某日他珍愛的那個杯子將會摔破,他想挑戰「宿命」,那天一早起來,便盯著那個杯子,心想,我牢牢看著它,它能在我眼下破掉嗎?那一整天他哪也不去,連他老婆喊他吃飯也不理。到晚上,他老婆火大了,跑到他書房一把拿起那杯子:「有什麼好看,一整天看這個破杯子!」往地上一摔,果然摔成了破杯子。那人先是一愣,繼而撫掌大笑:「原來如此啊!」這還真是個宿命的故事。

連杯子、盤子都有它們的宿命嗎?

 前年(2011)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兩岸合璧展之前,反覆讀到此圖收藏者吳洪裕臨死前(清順治年間)囑家人焚以為殉,從子吳靜庵「疾趨焚所」,從火中搶出畫卷的故事。畫已燒去部分,斷為前後兩截,前段「剩山圖」藏浙江博物院,後段較長的「無用師卷」藏台北故宮。兩岸合璧讓台灣觀眾看到了這長卷畫作的開頭,雖然還是不完整了。畫有生命,也要無奈一嘆:畫總是會被焚燒的啊!然而經過火殉,破壞了完整,卻增添了故事,人生一次一次的毀壞、裂痕是否亦如此?

我鄰居媽媽的話語只是單純出於對孩子無心之過的寬容;當人們以一則傳奇看待火殉後的畫作,遺憾裡,有對「不完美」留下的想像空間哲學上的領悟,那就是對歷史、對藝術、對美的寬容了。
──103年1月22日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