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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2008年03月12日
張大春(20080310)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我當然知道他一向討厭背學校的功課。但是,他可不可以像我小時候那樣背呢?

 打從我還是個小小孩子的時候起,就以為「背」這個字是得抬起下巴才說的。父親總是朝我一抬下巴、一闔眼皮:「背。」背的第一義就是熟誦之後將所誦之文一字不易地朗聲唸出。所謂的熟誦,對象不是文字,而是父親口中唸出的一連串咒語。

 《左傳》裡的〈鄭伯克段於鄢〉是這麼學的,〈曹劌論戰〉也是這麼學的。《公羊傳》裡的〈春王正月〉是這麼學的,〈吳子使札來聘〉也是這麼學的。《戰國策》裡的〈馮諼客孟嘗君〉是這麼學的,〈觸讋說趙太后〉也還是這麼學的。這些都算不得甚麼學問,一本《古文觀止》裡通通都收著有。這是先秦;漢以後大概就背了〈前/後出師表〉、〈蘭亭集序〉、〈春夜宴桃李園序〉和〈陋室銘〉,我記得他笑呵呵地父親說過:「能背得了這些,勉強上個小學去了吧。」
 我讀大學國文系本科的頭一年裡還問過他:司馬遷那麼好的文章、歐陽修那麼好的文章、蘇東坡那麼好的文章,你怎麼不趁我當年記憶力好的時候多逼我背幾篇?老人家還是那麼一抬下巴,答得妙:「我幾時逼你背過誰的文章?」

 他這麼一說,我再一琢磨,似才略有所悟。原來當年爺兒倆在晚餐之後杯盤狼藉的飯桌邊你一句、我一句,吟一段兒、復說一段兒的那過程,純粹就是遊戲。對於我是否要通過甚麼樣的考事、進入甚麼樣的學堂、取得甚麼樣的學位、甚至成就甚麼樣的學問──對於這整一些個遠大的理想──父親原本一無所求。

 背書,「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書」不就是背對著書,將所誦之文朗朗唸出,一種「如歌的行板」嗎?但是父親之所以讓我「背書」,根本不是為了作甚麼「每日工夫」,而是他自己將喜歡讀誦的文章把來和我一塊兒玩樂。

 在剛剛結束的這個寒假裡,張容的作業裡有幾項背誦的功課。其中之一是北朝匿名詩人的〈木蘭辭〉。此詩大體五言、六十二句,中有雜七、九言句者。我自己在大二修習文學史一科之際為了應付考試曾經背過,考後隨不復記憶。

 「你能背嗎?」我說:「很長呀!」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這個我已經會背了。」他很愉快地說。

 「這是結尾,前面還有五十八句呢?」

 「我現在祇會背兔子的,寒假結束以前應該都會背了。」

 我當然知道他一向討厭背學校的功課。但是,他可不可以像我小時候那樣背呢?父親當年是怎麼讓我每一句讀個一兩遍就背得的呢?我想了快半個小時,忽然想通了!喔!是了──父親的用意不是要我「背得」,而是讓我透過他口中的咒語,帶我進入一個想像的世界。那咒語裡的每一個文字音節都對應著一個教養劇場裡最深刻而真實的意義。於是我移坐到窗邊,雙手在胸前滾動起一個隱形的紡紗輪,努力想像著我是一位壯碩而憂傷的少女,口中發出「唧唧、唧唧」的聲音。

 「你在幹嘛?」張容問道。

 「他說『雞雞』、『雞雞』!」張宜像是逮到了我在作惡一樣得意。

 「我是木蘭!」我用女腔繼續著我在〈木蘭辭〉裡的角色,說:「木蘭雖然沒有小雞雞,但這卻是關鍵──『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這兩句的意思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