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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100%的余光中(中)

2008年08月02日
2008/7/30 人間福報副刊| 作者:陳幸蕙

一種新的文學「合金」

微笑、回答之餘,若將此悲劇視野拉回,熱情專注,聚焦於有涯之此生,那麼,做為一位詩人、作家,對余光中而言,他最大的欣慰,便是「為自己的民族所熱愛,且活在民族的語文之中。」

在逑所謂國際聲譽逜一文裡,他曾說:「當我死時,只要確信自己能活在中文,最美麗最最母親的中文裡,僅此一念,即可含笑瞑目。」(《焚鶴人》.一九六九)悃款之辭,可謂道盡他對母語-中文-的熱愛。(柯錫杰/攝)

事實上,在台灣現代作家中,余光中也確實是-極少數以感慰之心,一再在作品裡表示「以能使用中文為幸」的作家;是極少數憂心校園語文教育,而曾親上火線去「搶救」、捍衛現代中文品質的文學戰將;更是絕無僅有、將探討現代中文危機與新機列為「寫評論文章重點」的批評家。

在余光中心中,中文,是小我「呼吸歷史,涵泳文化」的憑藉,更是大我、民族文化的「半徑」與「載體」。因此,二○○○年十月,他在南京大學就「創作與翻譯」為題舉行演講時,便曾以自己多年經營中文的經驗,諄諄提醒新世代-這由「倉頡所造許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緊義山所織錦雪芹所刺繡」的文字,「切不可敗在我們的手裡」。二○○八年五月,在台灣大學以「我的學思歷程」為題的一場演講,則更拈出-「白以為常,文以為變,俚以見真,西以求新」的創作之道,提示他在台大的學弟妹,和現代人-活化、新化、並豐富現代中文的一帖高效處方。

強烈的使命意識,別出心裁、新裁的經營理念,豐厚的學問根柢,更益以作品中具體的美學追求、運作與實踐,於是余光中散文,於白話基底上,遂總是,總能,將文言修養(文)、英文美德(西)、口語之鮮活(俚),自由、自然地予以整合現代入,開放鎔鑄成一種新的文學「合金」,一種簡練雄渾、鏗鏘豐富、斑斕生動、同樣為他所獨有的文字風格特色。

三十七歲那年,他曾派給自己一個艱難、但卻非常有趣、也極有意義的功課:「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搥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拼攏,折來且疊去」,以「試驗它的速度、密度,和彈性」。

歲月進程中,以對母語深切之孺慕熱愛、傳承開創的使命意識為動力,念茲在茲,千錘百鍊,這在語言上嚮往「富而不炫」境界的作家,果如年輕歲月所期許的那樣-

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煉出一顆丹來。

台灣現代文學中的superstar

但不只煉丹、不只高度關切中文現況與前景,這位風格大師的使命意識,還更具體地表現在他對作家的文化定位上。代表作之一逑守夜人逜中名句-

五千年的這一頭還亮著一盞燈�四十歲後還挺著一隻筆……�最後的守夜人守最後一盞燈�只為撐一幢傾斜的巨影�做夢,我沒有空�更沒有酣睡的權利(《白玉苦瓜》.一九七三)

固是滿腔抱負、任重道遠、充滿憂患意識的告白,二十一年後、六十六歲所寫另一首詩逑在多風的夜晚逜中,「還沒有休息」、「不能休息」的自述,則更在思考文學責任、文化重負時,將豐富的感性、強烈的使命感,化成了老驥不能、不忍伏櫪-總之,舍我其誰的自惕、自許與自勵。

為此,風格是他必要的信仰,繆思是他終極的追求,但因他自視與懸的極高,絕不願劃地自限,更不願一生只經營一個主題、一個形式,堅持要做多元化的嘗試創新與突破,所以他宣稱是「藝術的多妻主義者」,沒有特定的文學姓氏。

不過,他高度的自覺意識,自負自信的創作企圖、成就動機,最經典也最具代表性的,還是表現在四十一歲那年,以天梯式的仰望,為自己所設定的遠程目標、生命願景上-

他以中國的名字為榮。有一天,中國亦將以他的名字。

-一句令人想起心高氣傲的戲劇家王爾德,或睥睨一切平庸的畫家達利的豪語!

把上列這些因素加總,六十年創作歲月,風雨陰晴、迢遞曲折走過,於是,那在作品裡與我們深情對話,或我們所深情相遇的-當作家一詞已黯然貶值的時代-便截然不是一般的作家。

簡言之,作品如此多產,風格如此多變,技巧如此多姿,題材如此多元,既與古典傳統呼應接軌,復與當代生活同步節奏(例如他的環保詩和散文中之環保意識)。而當逑鄉愁逜一詩在全球華文世界轉載已逾千次;當所有現代華人文學選集、語文課本都必選他的詩文作品;當六十年歲月過去,時間的風沙不知淘盡多少風雲人物,他的讀者不曾流失卻反代代增加;或者,行年八十,在島上,當他二十四年前選擇定居的城市,已將他定義為「國寶亦為市寶級」的作家(《讓春天從高雄出發》�高雄市文獻委員會.口述歷史叢書)時-不論就客觀環境而言,或在我心中-這位老而彌堅,正向其文學珠峰挺進的文壇前輩,都堪稱台灣現代文學中的superstar。

麵的幸福論

作品如此多產,題材如此多元,並且在「我的學思歷程」演講中亦曾表示:

「重大、纏綿、悲痛的事件固是值得處理的創作題材,但滑稽、無奈、無聊的瑣碎同樣也可成詩。」

但一個有趣的課題卻是,當飲食文學已成台灣當前散文創作領域一個熱門文類;尤其,當他所尊崇的業師梁實秋,生前不但經常於小品中筆涉飲饌經驗、暢言擁抱美食的心情,且還興致勃勃出版了兩本《雅舍談吃》時,為什麼這位幾乎對任何題材都能手到擒來的作家,卻從未顯示出對飲食書寫的興趣?

唯一可見的,僅是尚未結集的逑粥頌逜一詩,或早年旅美歲月,在「草莓醬、烤麵包,冰牛奶,咖啡和生菜」包圍中,「想念……豆漿與油條」的零星敘述,以及,堅持酸梅湯綠豆湯冰杏仁「絕不是……可口可樂所能代替」的極簡個人心得,如是而已。

在高雄市文獻委員會所記口述歷史中,他曾說:

「我們家最大的幸福就是不挑食,什麼都吃。我不好吃,不注重美食,不會開車到遠方去吃什麼異味,生活簡單而有規律。」

而我也記得,當與他談起飲食文學時,身形清←,自稱「吃很少,不挑剔」、「對飲食沒有研究」、「不在乎料理手法、是否高檔食材」的老作家,微笑著說出他對富裕社會中這個新興書寫趨勢和潮流的尊重:「我覺得有人想起美食或下一頓就很開心,是件幸福之事。」但對他個人而言卻是:

「能擁有一碗麵就覺得很幸福!……」

如此單純的幸福論,「什麼都吃」的飲饌主義,這之中也許隱含著「物無定味,適口則珍」的哲學,但如深究其實,卻應是他興趣全不在此,也從未投注於此之故。

記得劉大任論當今世上網球最佳男單選手山普拉斯時曾說:

「在這個世界上,你就愛一種東西,你就在你愛的這個東西上把自己練到完美,練到無懈可擊。你因此尋得滿足,此外的一切其實無足輕重。就這樣,你變得堅強,足以抵抗不時傾巢而來的寂寞;你變得勇敢,你學會拒絕周遭的喧嘩與熱鬧;你學會簡單而嚴肅……,你形成一種風格,唯你獨有。」

是的,在這世界上就愛一種東西!

與繆思親密,效忠藝術,忠於自我,提筆書寫,對這所愛,信守如一,傾力以赴,捨此無他,或無足輕重。

一種「隧道視覺」。

那便是一位作家,對一碗簡單無奇的麵高度滿意滿足,且從中發現幸福的原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