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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幽情

2008年08月20日
2008/8/14 人間福報副刊| 作者:呂昇陽

風送飄雨橫斜中,我獨立等待,等待蒼茫之外環列的山峰,是否會在下一刻的風雲流逝之後為我展顏。畢竟山水有情,而最難是風雨故人來呀!

一條南橫,一座塔關山,到底可以在不同的時光示我多少的面貌,給我多少的驚喜?此番再次登臨,姑且不去長嘯浩歌的讚頌它壯盛的山容和洶湧的雲海,只消去淺斟低唱,細賞那山澗與野花的幽情……。



從書房的綠窗遠望,天宇澄淨時總隱約能夠看到遠方中央山脈南段的輪廓。雖說人的肉身並無法隨著視線憑虛飛臨,但弔詭的是每在暢望神遊之後,經常感覺到有一種靈魂依然滯留山中而未歸的惝恍。

這一個星期以來,在這仲夏的午后,遠山上總會佈滿烏雲,有時竟是濃墨一掃的長黑。緣此,也就一連幾天望不到山色,生活像是缺氧一般,心中竟因此而縈繞著對山的深深眷戀而愁悶不解。於是我明白,是該穿上登山鞋的時候了。

早知道此去山上,遇雨是不可免的,但那又何妨!如此正可以體會一下雨中登大山的況味。

自甲仙進入南橫公路之後,芳草坡樹猶然帶著宿雨的淒淒,而山路上則偶遇零星細碎的落石。觀此,始知尋美與冒險本自相隨。當車過梅山之後,不久便來到了「唯金溪橋」前的山彎。從前幾次經過此處,總因專注於曲折狹仄的山路而未暇旁顧,沒想到今天卻因一個無心的轉瞬而照見了一方祕境;這不起眼的狹橋,竟約束著一條極具幽情壯彩的山澗。

為了欣賞這綠水弄石的飛白漂動,橋頭躊躇了良久,眼光與心緒也由初見時的激越而漸趨沉澱平和。在潺潺淙淙的風中不時有鳥音隱現。漸漸的我似乎有了一份關於審美的體悟:

一條靈澈的山澗,首先須有充沛的活水源頭,而在溪谷流道上則須有嶔、崎、磊、落的亂石鋪疊成豐富的層次以觀其流瀑的氣勢,並在激湍奔蕩之後間有瀠紆的一泓淵碧以觀其靜謐的幽趣;除此,若能在溯源極目處劈空而來一彎轉勢恢弘深杳的峭壁峽谷,那就更使人因不知此青溪之所從出而神往不已了。

唯金溪山澗便符合這樣的美感條件。

我想我還是不夠超越與灑脫,既然了然當前的景色,絕對足以使人俯仰終日而不倦時,我竟然還是捨此而依照預定的計畫繼續朝塔關山口前進。不過,我終究會記得此行的這場美的發現。

為了將充裕的時間留給塔關山,所以出發時早對自己說好,此次直奔登山口,沿途不作逗留酘酘

可是先是唯金溪橋畔的風光讓我那鄭重其事的決心輕易的被瓦解,接著又在三里之後,被乍現於崖側的一株粉紅敷翠的花樹,給吸引得情靈搖盪。當然,這也怪不得我的意志力薄弱,因為馳騁在這群山奔縱、綠意盎然的南橫公路上,澄明的心眼是絕對不會錯過出現在路旁的任何一株盛開的粉紅花樹的。

車行過後,綢繆的心情依然惦記著適才那過眼的綺麗,彼花者為何樹呢?既非櫻花、桃花,也不像是美人樹。正納悶間,轉過另一個山彎又前緣未了的與這樣的顏色打了個照面。我欣然的停車下探,啊!是「雨豆樹」!不禁歡喜的與她說道:「真高興在寂寂的山中遇見妳,在卿今年最繁華的韶光裡。」

由於這棵雨豆樹乃植根於眼下的崖坡間,所以雖然是一棵偉岸的大喬木,但是其開展得有如巨幅傘蓋的冠層,卻正好蓬蓬的透出公路的高度而映照滿眼。趨前定睛諦看,朵朵細長的花絲拋垂如粉撲,清秀靈巧;退後一步以宏觀,則見無盡的粉紅花朵蓊鬱錯落的綴滿綠冠之表,何等繁盛氣派!我想,如果可以有隻天空之眼而由上往下望,這雨豆樹上的繁花景象,必恰似粉紅的玫瑰花瓣遍灑在厚厚的綠茵之上。

當我尋訪完眼前路側崖邊的花樹後,轉身準備回到停在山壁下的車子時,才發覺方才轉過的山彎的坡巒上,竟滿滿的全是花發的雨豆樹。如果不是相遇在這樣繽紛的花季,誰知這崇山峻嶺間有此雨豆樹群聚棲隱呢?



為了掌握入山下山的安全時間,是以此後在面對南橫跌宕芊←的風景時,我終於理智的做個忍人,不再左顧右盼的驅車直抵了塔關山的登山口。

第一次攀登塔關山是去年初冬的事,那時因估量著可以在天黑前返抵登山口,所以上山時並未攜帶任何的照明設備。豈知卻因貪看了峰頂上的落日雲海而誤了下山的時辰,導致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夜奔經驗。而今再訪塔關山,既是有備而來,且兼有前番的歷練,是以縱使甫來到登山口即遇上陰風回飆、山雨欲來的天候,卻也可以吟嘯徐行而無所憂懼了。

行到半途的「山中白木」處,雲雨入林。透過雨絲風片,飽看的是雲靄空濛的淋漓景致。其實此斷崖處原本是迢遞的山徑上最佳的展望點,不僅可以南望關山北峰、近觀庫哈諾辛山,甚至可以遠眺雲峰與玉山主北峰。只是這般的壯闊山景,而今全都隱匿於縠紗一般的溫柔中。

自此以往,只有山雨相伴,直至登頂與回程,竟無遇一人。而在偏離山緣崖側的展望點更向窅冥的深林蹊徑轉進時,紛呈瑰奇的鐵杉古木隨著雨霧的濃淡,變現出忽遠忽近的身影。山路宛轉,轉側回眸,恍惚間如在周身迴盪,魅惑中透顯著一股莫測的靈氣。

在許多嶙峋陡上的路段裡,所謂的「山路」,不過就是巉岩裸根間足堪手撓足蹬的罅縫罷了;而我那因援根攀岩而泛紅刺麻的手,也真切的感受了三千公尺之上的冰雨凜冽。

迨我自峭巖下輾轉翻上了一處容有兩步平緩的隙地而暫留喘息時,赫然發現崖前有一株小小的灌木橫空歧出崢嶸,其枝葉上疏間的鑲著數朵鮮潔的粉紅小花,在暗鬱的森林裡像是明星般的燦爛。仔細辨識,原來是從崖坡擎起的一樹巨大鐵杉的枝窩裡,所附生出來的一株「山杜鵑」。想不到只是藉著一些歲月積累的飄塵和雨露,就可以安身立命並煥發出如斯的光采。啊!何其清麗而堅韌的生命。

生命究竟該以什麼方式呈現?始能完成其真價值。

從遇見山杜鵑開始,我便一直陷在這個課題的思索。而有些人入世太深,窮其一生耽於滾滾紅塵裡追求世俗的成就和掌聲;有些人則隱跡山林尋求自性的清淨,一如山中此株自開自落的山杜鵑。

若有所悟中,不覺已登上了峰頂。這方在我上次登臨時見有雲海波瀾的峰頂,只今但見三角點的基石孤絕的斜立在溼潤的山頭上,四面八方盡是白茫茫的雨霧流動漫衍。風送飄雨橫斜中,我獨立等待,等待蒼茫之外環列的山峰,是否會在下一刻的風雲流逝之後為我展顏。畢竟山水有情,而最難是風雨故人來呀!

風雨並沒有止息的意思。我放下了背包,在南緣的一塊岩塊上盤坐了下來,數息觀心,便也放下了等待的執著。在呼吸吐納中,感覺全身的毛細孔通透循環著氣機,無比舒暢。雖然此時眼前所見到的只是無邊的虛無,但卻可以強烈的感受到那磅礡的山氣,正自那雲霧之外的逑向陽山逜逑鷹子嘴山逜逑關山北峰逜逑關山逜上,源源不絕的如波傳來。我不由得閉上眼睛,舒展雙臂,深長的吸了一口大氣,四周的群山便也在心田裡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