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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周圍

2008年09月05日
2008/9/4 人間福報副刊| 作者:林文義

多年不見的詩人返回鹿谷家鄉,賣茶維生。

再次相會,竟是小我一歲,病逝的媒體朋友的追悼會上,我們並排,靜靜地將玫瑰花放遺體胸前……。

不問是否寫詩,死生存滅,重逢只有無言以對。

幾天後,驚喜收到寄自鹿谷的茶禮,精緻的紙盒上是周夢蝶先生瘦金體墨寶的「春茶」二字。橢圓鋁罐則鐫刻侯吉諒先生之印璽如石。詩人賣茶,想是依然不忘詩華。

回贈詩集,夾一短函,題字:紀念青春。

紀念青春。二十年的從前,或更遙遠甚而逐漸湮忘地記憶,關於文學摯愛,婚姻與情感的折損、流逝,不再連繫的交誼,因之相異的思考、環境變遷,或者就像那忽而辭世前半個月的媒體朋友,子夜突至的手機驚叫,未眠欲靜的心被緊揪而慌亂。喂———我問何人?意外的沉默,對方明顯的怯然,凝凍般地欲言又止。喂———再待回答。這朋友終於出聲,沙啞,艱難地擠出一串間歇、斷裂,卻沉定、低緩帶著暖意的短句:夜很深了,要不要出來,喝酒?腕錶顯示:兩點二十二分。出來喝酒吧,好久不見了……語帶請求,孤獨如吹來的晚風。我,幾疑是夢。

他醉了!有人在手機那端呼喊。一時難以辨識地,彷彿熟稔又彷彿陌生,遠遠,空洞的迴音……子夜酒聚的一群人,一定有我想見或,不想見的老友,故舊。

我,沒有赴約。竟遺憾地天人永訣。很後悔很後悔,錯失了最後的相會,也許,靈犀於心,他要向我告別。

泡了詩人的春茶,向晚的夏之暴雨,在我仰首的陽台外伸的簷間凝結著晶瑩的串珠,靜靜翻閱一冊詩選。

很久未曾相繫的友人,此刻,在這窒熱、擁擠的盆地城市,是否一樣靜看雨落天濛?也許越過兩河對岸數里,那裡是晴亮烈陽,修剪著窗畔的盆栽,或驅車帶領親子,愉悅地假日小旅行,或者,身臨異鄉,時差中深眠無夢。

跋涉著艱難的人生吧,我們不能再奢言昔日的青春、夢想,曾經浪漫如歌的閃亮、盼求陰雨後驚喜發現的,一抹淚光拭後的彩虹……斷然至今,切割去所有的癡心忘想。什麼時候,我們執花看雲的輕緩美麗,竟然逐漸堅硬、冰冷為自衛的盔甲及柔劍,對抗的竟是原先溫慰地友情?

深深地不以為然,抵死也不肯相信。

灰心?黯淡?都屬於彼此相異的認定嗎?我依然愚癡地一廂情願,總是懷抱著某種微細地天真想像,相信人與人之間,終究可以僅存的,一份真情實意。

你說我:天真、幼稚。很好。聰明睿智的你,終究不免以所謂「普世價值」論定我。或許原意出於善念,出於不忍,進而發現我的固執、堅持卻逐漸引你不耐、慍怒,你卻自始不曾回看己身,還是跌容到以自我意識試圖取得我的認同之迷思,卻忘卻我一向秉持的「異中求同」的尊重;涵容與壯闊,天地何其大,我們,只是宇宙一塵砂。

我自知天真、幼稚的人性盲點,心中始終住著一個孩子。天真的在塵埃滿地的人間,以不渝地文學書寫,建構緲微的烏托邦,幼稚的相信人間永遠有不滅的溫暖、美麗的情份與相知相惜,光一般善念,愛一般淨潔。

相忘於江湖或者偶會念及,在孤獨的一瞬折損本心;被摧毀的,違逆的,自我的意志,推拒溫潤與真情,禁錮己身於虛妄、華麗的心靈廢墟,表見豐饒,內在脆弱。也許不再連繫的幽長時光,忽而想起彼此,冷暖自知,塵緣薄倖,這是你的慨然,亦是我的傷感;就盡付知心一笑。

歲月逐老,學者默然少語,少時擅辯,而今暗←……很多心事不再湧漫潮動,猶若輕石落地,盪一圈漣漪可也,清淺的水紋,無聲地如花朵綻瓣,立刻回復靜謐無痕。偶有驚雷暴雨,濕濡之後自會乾燥,沉定以對,逐一化解。有錯則省思,無過且修行,這人間本就是煉火厲岩的修羅場,走他一程,歷千磨萬難亦不悔朝露夕霞般之短暫。

幸得結緣,感心福報;緣起緣滅,俱是旅次征程。美麗與哀愁,得意或餒志,欲求及其淡泊,皆在一念之間,但這一念之間,又是多少青春涓滴累積成河,歸之大海。

毋寧感謝予愛予憎的昔人故舊,無論是苦果或甜汁,皆是人間好修行。我亦回首己心,不也多少自傷傷人?遙想前秋與昔之詩社老友,巧遇於日本東北名之:「秋田」溫泉旅店,驚喜相見,招呼幾句,又是幾年……從蟄居的山舍來信,言之為我手抄「心經」一帖,真是大歡喜。

人間之美,正是貴於一種靈犀於心的相知相惜。

坐下來,靜下心,沖泡這寄自鹿谷的春茶;且看詩人手製的凍頂茶葉,慢慢地在九十度水中,像嬰兒從甜美的深睡中,逐漸甦醒,綻開的金色葉片彷彿最純淨地微笑……詩人命名為:「一心二葉」。想他多久不曾寫詩,長年來,允為惦念,終於明白:他在家鄉鹿谷的茶園之間,種植、採葉、烘焙,就是一首最美麗、沉定的大地之詩。

以茶為心,一葉是詩,一葉修行,這人名之:林彧。

茶好心暖,我且訂定訪期,待秋深南下鹿谷,日人名諺:「一期一會」,詩人林彧從雲深霧濃中,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