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供養》賴尚榮
2015年10月08日 05:30 壹週刊
前面二次講賴嬤嬤，看到她在上上下下主人僕人多到數百人的賈府如何受到尊敬，老一輩主人像賈母照顧她，讓她兒子做管家，給她好的退休生活。新一代的主人賈政幫助她孫子賴尚榮捐官，出任外地縣長職務。賴嬤嬤的受尊敬顯然得來不易，她總是謙卑退讓，自尊自愛，做事、講話也都有分寸，不惹是非，才使自己老來有受人尊敬的身分吧！
跟她相比，寶玉的奶媽李奶奶就差很多。人老了，不甘寂寞，時時要出來讓人知道自己還在，時時要提醒別人自己有多麼重要，曾經多麼重要。亂發言、亂罵人，招惹人厭，大家避之唯恐不及，背後恥笑，也失了退休老人應該有的尊貴身分。
賴嬤嬤平常不管事，不麻煩別人，陪賈母打打牌，說說笑話，每個人都尊敬她，喜歡她。在節骨眼上，她說一兩句話，關說一件事，也才真能夠把事情辦成。
我很羨慕賴尚榮，有這樣的祖母，從小應該學到不少做人處事的生活智慧。
第四十五回賴嬤嬤請賈府的人吃飯喝酒，演三天的戲，好像為了孫子賴尚榮外放做官慶賀。但她口口聲聲，只說要答謝主子的恩典。孫子外放做官，一個世代奴隸的老太太，沒有樂昏了頭，依然頭腦清明，守住本分。
賴尚榮要出外做官了，多麼榮耀的事，但她跟王熙鳳等人轉述如何告誡孫子的一段話，可圈可點。她跟孫子說：
「州縣官兒雖小，事情卻大，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賴嬤嬤的話，雖然有點八股，聽來還是讓我動容。一個世代做奴才的老太太，對孫子「做官」有這樣的警惕：「只怕天也不容你。」我還是常常夢想，希望今天的父母，也能跟去做官的孩子、孫子叮嚀這樣的話。
賴嬤嬤的智慧圓融令人嘆為觀止，她為賴尚榮做官請客，連擺三天的酒席，第一天就請賈母，賈母高興答應，這公爵府老夫人，輩分如此尊貴，許多官場應酬她都推辭不去，但她知道，賴嬤嬤這面子一定要給。賴嬤嬤笑道：「我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可算我這臉還好。」
賴嬤嬤為孫子賴尚榮作足了人情，一家一家親自跑腿去請，說話謙卑，有這樣的祖母，很讓人關心賴尚榮到底有沒有學到了什麼。
賴尚榮的角色歷來爭論也很大，因為他二次重要的出現，一次在原作者寫的前八十回，一次在後來高鶚補寫的後四十回中，二個賴尚榮十分不同，因此對這個角色的真實面貌，也就引起很多不同的議論。
先看原作者寫的賴尚榮：第四十七回寫賈母帶寶玉和幾位姊妹到了賴家，賴大家也有花園，「泉石林木，樓閣亭軒，也有好幾處驚人駭目的」，三代奴才，到賴尚榮一代，已經是頗有身分資財的小官僚了。男客裡有薛蟠、賈珍、賈璉、賈蓉。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回客人中寫到柳湘蓮，他跟賴尚榮交情很好。柳湘蓮一向潔癖，自視甚高，不太和官場粗鄙的人來往。他和賴尚榮交情好應該是一個指標，至少說明賴尚榮有柳湘蓮看得上的品格。
原作者又還加重了柳、賴二人的關係，因為柳湘蓮俊美，又會串戲，薛蟠這花花大少就黏上了他，百般糾纏。柳湘蓮不屑薛蟠惡劣形狀，知道薛蟠是賈府親戚，不想惹麻煩，「意欲走開完事」。沒想到賴尚榮十分看重柳湘蓮，無論如何不讓柳湘蓮走，又特別搬出賈寶玉，說剛才人多，不好說話，特別囑咐，希望散的時候可以好好聚聚。賴尚榮後來果真找來了寶玉，讓他招呼柳湘蓮，自己才說要去招呼別的客人，不能相陪了。
這一天是為賴尚榮辦的酒席，多少重要的客人在場，賴尚榮丟下眾人不管，如此關心一個漂泊落魄的浪蕩子柳湘蓮，作者寫這一段不會沒有緣由，也大略看出了賴尚榮的某些本性吧！
物以類聚，原作者寫賴尚榮，寫他與柳湘蓮的交好，寫賴尚榮把柳湘蓮託給賈寶玉，寫柳湘蓮跟寶玉提及為秦鐘修墓的事，因為雨水多，柳湘蓮惦記秦鐘墓基是否被大水沖壞。秦鐘早逝，作者寫這一群青年間超乎世俗的兄弟情誼。第四十七回寫柳湘蓮，寫寶玉、秦鐘，其實襯托出了賴尚榮的品行。
原作者寫一個人物，通常不多幾筆，就刻畫出品格，賴尚榮出場不多，但在前八十回中，僅只第四十七回一次，已經明顯是秦鐘、柳湘蓮同一品類的人物。
因此，到了後補的第一百一十八回，賴尚榮再次出現了，嘴臉忽然變了，很讓熟悉前八十回的讀者感覺突兀。
第一百一十八回，小說已到結尾，賈府抄家敗落，賈母逝世。小說寫到「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恰好遇著班師的兵將船隻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賈政因為延誤行程，身上盤費不夠，寫了一封信給賴尚榮，要借銀五百兩。結果賴尚榮回信來，講了許多苦處，只封了五十兩銀子。賈政大怒，叫家人「立刻送還」、「原書發回」。賴尚榮接到退回的信和銀子，又添了一百兩，請求家人送去，送信人卻不肯接受。
賈、賴二家鬧翻了，賴尚榮趕緊寫信給父親賴大，要他告假贖身，賴大還是賈府管家，王夫人不准贖身。事情鬧大了，賴大就趕快告假，跑到賴尚榮的任上，要賴尚榮告病辭官，大概知道得罪了賈家，賴尚榮官也做不成了。
這一段被許多人引用，賴尚榮就變成一個既笨且壞、忘恩負義的小人了。看這一段，覺得小說寫得好不好是其次，書寫者心思鄙吝狹窄，筆下的人物就遠不如原作者那樣恢弘清潔了。
還是懷念賴尚榮在第四十七回裡溫暖的真性情。
撰文：蔣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