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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吳晟�擺脫死亡農業

2016年08月31日
【翻轉迷思】吳晟�擺脫死亡農業
2016-08-29 聯合報 吳晟

食安、食安,大家都在講食安,只有懂得友善土地和環境,才有純淨的商業道德,才有純淨的糧食;食品安全、國人健康才有保障,「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只有廣大消費者的消費觀念改變,養成習慣,支持自然農法的產品,友善耕作才得以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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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晚春,媒體報導,南台灣荔枝、芒果、文旦柚等多種水果作物,都傳出嚴重災情,產量預期大歉收,主要原因是「中了寒冰掌」,遇上寒害、連續冬雨、濕熱南風「三箭齊發」,導致果樹「不開花、酥花、空包彈」;但環境變異,尤其是蜜蜂等傳粉昆蟲大量減少,也是重大因素。

近幾年來,我連續看到「蜜蜂即將消失」、「蜜蜂消失之後」的研究報告、相關報導,全球蜜蜂正大量神祕消失中……工蜂無力回巢、幼蜂失智、羽化成蜂時不會採蜜,「蜂群崩壞症候群」明顯發生,很多專家研究,明確指出,最大的元兇、罪魁禍首,便是農藥廣泛使用,尤其是系統性殺蟲劑,因為是水溶性,植物可從根部吸收,幾乎整棵植物都有,而且噴灑後留存在土壤裡半衰期很長,所以在大環境下殘留不會消失,會和我們共存。

全球有三分之一以上農作物,尤其是瓜果類,仰賴蜜蜂授粉。蜜蜂大量消失,不僅造成農產品損失,威脅人類生存,生態浩劫更加緊迫,當蜜蜂消失了,也就是人類趨向滅亡的時候。

許許多多飛禽走獸,也因直接或間接「誤食」殘留農藥的作物,小動物不斷死亡,不只是水雉、老鷹等等「珍貴稀有」保育鳥類,連最平常、最多數量、台灣鳥類中的「平民大眾」雀鳥,數量也逐年顯著減少。

我的居家庭院有一、二十棵大樟樹,數十年來,每天傍晚,都可看到一大群一大群雀鳥,分批飛回樟樹住宿,非常壯觀、好看,估算至少千隻以上;每天清晨,在啁啁啾啾,清脆悅耳的鳥鳴聲中醒來,心情愉快。這是我日常生活一大享受。近一、二年來,忽然驚覺雀鳥數量快速減少,向鄉親提及我的「失落感」,有些鄉親也留意到我們的農鄉,雀鳥已經快要成為稀少鳥。

早在1986年6月,我在《聯合報》副刊發表了一篇〈雀鳥〉,最後一段提到:「以往鄉間隨處可見一群一群雀鳥跳躍翱翔,而今卻已大為減少。前一陣子有不少文化人,紛紛為文替伯勞鳥請命,掀起一股保護伯勞鳥風潮,我卻暗自更擔心雀鳥,深恐會像烏鶖、斑鳩、白翎鷥、「田雞仔」等等鄉間常見的野鳥逐漸稀少,果真到了那時候,連這種最為尋常可親的鳥類也無法生存,真要成為花不香鳥不語,可怕到極點的社會了。」

三十年前我的「遠慮」,我的預言,已成為「近憂」。

以往廣闊的稻田,稻子飽穗之後,到處可見為了趕走雀鳥的稻草人、圍繩索綁上瓶瓶罐罐或豎立選舉旗幟等等農民巧思的「裝置藝術」,是非常有趣的田野景觀,忽然好像都不見了、不需要了。

生態作家劉克襄也觀察到「稻米之鄉」池上地方的雀鳥,數量銳減,為文提出警告。

這些現象的報導,警訊頻傳,我們還能無動於衷嗎?還不願盡些力量,一起來謀求改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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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業禍害汙染河川、汙染空氣、汙染土壤,破壞自然環境、毀滅生態倫理,至為明確,無可爭辯、推託。雖然抗爭往往無效,至少至少,可以大聲、公開譴責,理直氣壯要求改善。

但更廣泛,更全面的生態殺手,其實是農民。農民漫無節制使用農藥,我們卻必須默默容忍,不能、不敢吭聲。只因農民是不自覺的劊子手,背後操縱的是利益龐大的化學工業廠商。

通稱的農藥,各種類別、各種品牌的殺蟲劑、除草劑……大約1960年代,透過糧食局、農會系統供銷部,進駐台灣各鄉鎮,「教導」農民使用。

農藥,是資本主義商品之一。商品,自有一套推廣、行銷策略。

1970年代左右,農藥商迅即遍布街市、深入村莊,農會不再是「孤行獨市」;和化學肥料大約同步盛行,到80年代已非常普及,幾乎和供應日常用品的柑仔店一樣,每個村莊至少都有一家農藥行(農藥店)。

只強調「效果」有多好,絕不會告訴你有什麼後遺症的農藥廣告、電台、電視不斷播放;鄉間道路也常見各種品牌的農藥旗幟飄揚。

還有免費廣告呢。農藥商舉辦某種藥品說明會的活動,現場發放印有商標的襯衫、棒球帽、手提袋,或是農藥店贈送,不少農民隨身穿、戴、拿,義務宣傳。

最近,我還收到本鄉農會發給「本會各水稻、蔬果產銷班」的公文,主旨是「本會為降低農民生產成本、增加農民收益、辦理增加購買農會牌農藥單項藥價補助,請周知轄內農友知照。」繼續大力推銷、推廣。農會的主要業務之一,居然是繼續作為農藥商的大推銷員。

任何農民,稻農、菜農、果農、花農、茶農……農藥,成為必備「農具」,農民很快養成對農藥的依賴性,「毒癮」越陷越深,彷如沒有農藥便不會做農。

最直接受害、損及健康的,是農民本身。在我的農鄉,中壯年即罹患肺癌、肝癌、胃癌而亡的農民,不在少數。

更悽慘的是,農藥竟然成為苦命農民,結束自己生命最簡單的方式。因為多數農家會放置農藥,氣憤之下、委屈之下、賭氣之下……一時想不開,隨手拿取太方便。

其實不少自殺並非計畫性,而是作勢一下,喝下去那一瞬間,立刻後悔,往往已回天乏術、化作冤魂;尤其是除草劑,據醫師說,只要喝下一小口,即使馬上送去醫院,也難以挽救,死亡過程非常痛苦,不會立即死去,而是像草類噴灑除草劑,逐漸枯萎,受盡三兩天折磨而亡。因為台灣市面上發售的農藥瓶罐,為了縮小體積,方便搬運,濃度非常高。

統計一下數十年來因農藥直接中毒而去世的人數,一定非常驚人。至於農藥存積體內,慢性中毒而生重症的受害者,更無從估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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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藥的危害,不只是傷害身體,同時帶來生態浩劫。

沒錯,有了除草劑(鄉間稱為殺草劑),太省事了。農村婦女不再需要跪在田間一行一行「挲草」;農村子弟不再需要手持鐮刀、頂著大太陽去割田岸草。取而代之的是,一桶一桶除草劑,一遍又一遍噴灑。但野草只會乾枯,萬年草籽卻殺不盡,無須春風吹,仍會生長、茂盛。

殺蟲劑一種又一種使用,「毒蟲」非但殺不完,抗體更頑強,蟲害也滋生更多,農藥依賴更加惡性循環;反而將捉不完、撈不完的溪流中魚、蝦、蛙、貝等等野生水中動物所有的卵,撲殺精光;所有的昆蟲,一一滅絕。

往昔我們這一代的童年,乃至於青少年,不但可以捉魚戲水,田野中小溪流泉眼處的清水,渴了還可以捧引來喝,非常甘甜。

我的子女出生於1970年代,孩童時期,我還可以帶他們去體驗田埂邊釣青蛙、溪流中捉魚蝦的樂趣;暑期的夜晚,頭戴「探照燈」、手持長柄「捕網」,去田野搜捕大隻青蛙,只需二、三個小時,即有一大簍,回家煮「四腳仔麵線」當消夜,滋味清甜無比,留下許多美好的回憶。然而卻已接近「尾聲」。

1980年代後出生的台灣子弟,即使在農村成長,大都很難想像,田野間大大小小尚未水泥化的圳溝,水草搖擺、魚蝦豐盈的景象,隨便拿個畚箕或簡單漁網撈一撈,就有滿籮筐的鯽魚、吳郭魚、大肚魚、鱔魚、泥鰍、土虱……取之不竭;夏天剛插秧的水田,有撿不完的田螺;田埂、小溪邊有釣不完的青蛙……這些都已無從尋覓。

鄉村抒情小品文最喜歡描述的田野漫步,「清新」空氣中,經常不期而遇濃烈的農藥味,令人窒息,屏氣快走逃不出瀰漫範圍。甚至居家鄰近的農田,三不五時噴灑農藥,關緊門窗也無法隔絕,又無權去阻止,實在苦不堪言。每一片田野,都讓人忍不住深深呼吸草香、花香、稻香、泥土香的芬芳,已一去不復返。

在工業汙染、農藥汙染和水利單位大小圳溝全面水泥化「建設」,封鎖土壤,多重肆虐下,我們的溪流、我們的遼闊田野,生機近乎死滅殆盡;也不再有孩童奔跑的身影、嬉戲的歡叫聲。

田野一片寂靜。寂靜的春天、寂靜的夏天、秋天、冬天……

寂靜,並非安靜,並非寧靜,而是可怕的死寂。

短短數十年,我們就這樣眼睜睜「見證」田野豐富生命力,快速消失;傳承千萬年的自然界美好生態,一一毀滅,持續惡化,卻不去制止,不知如何去制止。

大量使用殺蟲劑、除草劑等化學藥劑,有什麼好處?就農產品而言,主要是為了提高再提高單位面積生產量。以稻米而言,大約高出一倍。

然而,我們的政府一方面放任農藥自由氾濫,另方面農業政策,卻消耗大量外匯,採購外國雜糧、穀物,其中不乏在歐盟、日本只能充作飼料或生質能源的基改黃豆、玉米,進口到台灣,做成豆漿、豆腐、玉米片直接供人食用,罔顧國民健康。同時,配合灌溉水源被工業占用而欠缺等因素,竟而以補償方式,鼓吹、獎勵農民休耕,寧願放任廣大農田荒廢,完全翻轉農民傳統的土地價值觀。從80年代實施至今,無疑是在消滅勞動力的農民,並為侵占農地鋪路。這是何其輕賤農業的錯亂政策。

我的鄉親,有機農業專家,前明道大學校長陳世雄教授,曾為文批評,並建言:休耕本來是有機農業重要的一環,早年農民都利用某一期作休耕、轉作,種植豆科綠肥培養地力,是永續經營的手段,台灣政府卻每年編列數百億,補貼20萬公頃休耕農地。如果將這些經費,直接獎勵有機耕作、友善農法,恢復種植雜糧,台灣最有機會成為全球有機農業的國家,怎會導致農藥如此氾濫、殘害農民、摧毀田地及生態環境?令人浩嘆不已!

我們的農藥管制太疏鬆,環境道德太低落,曾連續查到多起外國嚴厲禁止的藥品,農藥商貪圖利潤、照樣推銷;農民貪圖便宜,照樣使用;未被查到,而在農村通行的違禁農藥,更不知有多少。只為了殺死、控制幾種「害蟲」,不惜汙染整個環境,毀滅大量物種,付出如此慘痛代價,值得嗎?唯一得利的是,成就了化學藥劑產業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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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藥的農業,直接說就是死亡農法,殺滅的不只是鳥類、蜜蜂等昆蟲,人和環境都在慢性死亡中。

要對付「害蟲」,進而提高產量,除了化學藥劑這樣傲慢霸道、「控制自然」的方式,沒有更好的「替代方案」嗎?事實上,無論水稻、蔬菜、瓜果等作物,早就有多種回歸自然、效果極佳的「生物防治法」可以遵循,民間及農業研究機構範例太多了,只是沒有行政部門願意廣泛蒐集、認真研究,透過公所農業課、農會系統,積極推廣輔導,而農民依賴農藥成習,不願主動花費心思改變,當然不可能普及。

據我所知,台灣各地已有不少農村青年、中壯輩,懷抱理想,投入無毒、友善耕作,似乎有逐漸蔚成風潮的趨勢,但只靠少數農民的覺醒,影響畢竟有限,唯有寄望農委會、各縣市政府行政部門主政人士,真正重視用心改革,研擬妥善政策,成立執行中心,全面推行,例如提高、補貼學校餐廳、幼稚園、國小、國中營養午餐的經費,全部採購友善耕作的農產品……

食安、食安,大家都在講食安,只有懂得友善土地和環境,才有純淨的商業道德,才有純淨的糧食;食品安全、國人健康才有保障,「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只有廣大消費者的消費觀念改變,養成習慣,支持自然農法的產品,友善耕作才得以實踐。

轉機,有可能來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