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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台北捌玖零

2017年01月25日
台北捌玖零�米果.啟動文化

二、回不去的淡水小鎮
當時的青春,究竟內裝何種老派的耐心啊,沒有手機沒有BB Call,約好在車站碰面就有義務等到天荒地老。等不到人也一定要在候車室小黑板寫下留言,留言擠滿黑板,誰也沒有怨恨誰,只擔心失約的人是不是出了事。那個年代的友情愛情都擅於等待,真是深情稀有的死心眼。

而我記憶裡的淡水小鎮,是再也回不去的靜夜星空一抹河岸漁火,當時多麼容易滿足,現在又如何不易討好,英專路上的大順合菜就是頂級美食,一起吃過海風樓的炒螃蟹就是此生了不起的交情。約在淡水火車站互放鴿子的經歷,成為往後手機找不到人或LINE已讀不回也成就不了的美好夙昔。

已經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就留在記憶裡,畢竟,淡水鎮都變成淡水區了,聽起來毫無風情,失去小鎮原有的氣味。只好跟舞台劇裡的艾茉莉一起到山腰,一邊俯瞰小鎮一邊嘆息了。

三、士林啊∼曾經的新天堂樂園
一邊忍住看完電影的萬千情緒,一邊掛念著究竟趕不趕得上也許是當天最後一班開往淡水的火車,但猛然想起,北淡線已經拆了,步出電影院之後,錯亂了時光序列,好像走入平行空間裡,遇見往昔的自己。

青春啊,在鐵道奔馳的哐鏘哐鏘聲中,碾碎一些勢必要代謝掉的逞強與尖銳,我對士林的記憶也就鎖在新天堂樂園那間戲院二樓小小放映室裡。

我不是反對新的建築抹去落後凋零的美意,只是害怕舊的風景不斷消失,連帶的記憶也就模糊了,如何回想都覺得吃力,那可就寂寞了。

五、那年坐在淡水長堤一起讀的詩
文青類的學生喜歡下山去河邊看夕陽,朝著對岸的觀音山朗讀那些明明寫入青春卻有點蒼老的詩。

那時,娛樂選項太少,讀詩,讀散文,讀小說,把絕美詞句抄下來,寫在香水味的信紙上,折成有翅膀的鳥,再塞進粉彩印刷的信封裡,成為示愛的小手段。

那時,淡水河邊從渡船頭往出口延伸的堤岸是可坐可臥可發呆冥想的靜謐處所,河水退去,露出一整片濕地,白鷺鷥或叫不出名稱的鳥類就那樣低頭沉思或仰頭遠望,如一尊尊藝術雕像。

往淡海方向,有一處看夕陽絕景的長堤,一夥人排排坐,已經公開的情侶就肩併肩,還在曖昧階段的會刻意坐遠遠,什麼戀情都沒有的人就隨意穿插其中,好個友情萬歲。

黑店排骨早已是學生之間的傳說,店內沒有冷氣,夏日熱呼呼吃著排骨飯,不曉得當時為何那麼耐熱。幾年之後重新來到黑店,店面整修又安裝冷氣,但是那排骨的滋味不同了,不曉得是以前太容易滿足,還是現在不容易討好。
至於沙崙海水浴場的記憶,彷彿褪去鮮明,一整個灰階色澤,還飄散著烤魷魚的焦味。

返程又在長堤坐成一排,吹風,吟詩,比拼各自的記憶力,沒有KTV字幕照樣唱完一整首歌。直到日落,直到夜色裡的漁火點點,遠方的觀音山,倒臥仰躺,夜空變成漂亮還透著光的藍。不知誰開始唱起李泰祥的曲子,羅智成的詩,「柔美的觀音�已沉睡�稀落的燭群裡�她的睡姿是夢的黑屏風�我偷偷到她髮下垂釣�每顆遠方的星上�都大雪紛飛」。
畢業那年,社團伙伴瘋狂愛著「夏宇」那首〈甜蜜的復仇〉,「把你的影子�撒點鹽�醃起來�風乾�老的時候�下酒」,簡短幾字,在那驪歌之後各自紛飛的夏天,讀起來卻沒有復仇的惡意,誰不是信誓旦旦要把友情風乾醃漬之後,老的時候再來下酒。而今我們來到中年,歲月就算沒有加鹽也已經風乾了,偶爾想起那些年坐在長堤看落日的往事,也還有興致嘲笑彼此早就成為醃漬物了。

那時,一起坐在長堤看夕陽,一同讀詩的肉麻青春真是回頭也追不到車尾燈的遙遠過往,而今或許連爬上長堤的力氣都沒了,真是抱歉啊!

七、公車票亭,曾經的路旁魔法屋
公車票亭靠著販售票卡跟公用電話卡,又撐了一陣子,等到儲值卡跟悠遊卡陸續出現,公車票亭的命運,也就走入黃昏暮色,無法挽回了。

跟這個城市從陌生到熟悉的過程中,票亭猶如一起經歷街景更迭的革命伙伴,我倚賴票亭販售的零嘴點心或飲料,有了流浪途中被療癒撫慰的溫暖。或一顆茶葉蛋,或那種紅色塑膠紙包起來的四方薄片豆干,或搶到當期似乎很熱門的《時報週刊》,或靠著票亭小小屋簷躲雨,或歲末寒冷的冬夜,買了隔年全新的日曆掛軸……
路旁的公車票亭,全面引退,至底是哪一年的事情啊……
後來行經台北車站前方,約莫是昔日「綠灣」的位置,或走過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口,大概在捷運出口的地方,盯著人行道殘留的歲月軌跡,彷彿看到當年的自己,在票亭四周張望的模樣。
曾經,那是一座一座路旁的魔法屋啊!

九、忠孝東路走九年
有些記憶像沾黏力道超強的膠水,一旦黏上來,就不會鬆脫,譬如小學一、二年級時,跟母親到台北參加小舅的婚禮,那段從忠孝西路到忠孝東路的計程車街景,就此黏在腦海裡,不曾有過撕裂的缺口,雖有些褪色,但畫面鮮明,彷彿昨日。
喜宴結束後,親戚們叫了幾部計程車,前去小舅位在忠孝東路的新居,那時,我趴在計程車窗邊,看著燈火寂寥的街景,對於忠孝東路,只留下外婆一路嘮叨小舅為何買房買在「田中央」的印象。
長輩們很愛用「田中央」這說法來譬喻環境偏僻,但事實並不是在田中央,只是當時從台北車站一路往東,確實沒什麼街市熱鬧的感覺,偶爾出現新建的連棟公寓,已經算前衛了。

往後幾年,那一大片雜草叢生的空地,冒出一棟棟往天空攀爬的大樓,遮住遠方的山,看不到盆地的邊。

我在忠孝東路來來去去,穿著套裝絲襪和高跟鞋,想像日常移動是多麼了不起的漂泊,連午休到國父紀念館看衛兵交接,都自以為是旅行。

那時的大安路口還是一棟有圍牆有庭院的平房,捷運還沒出現,一旦來到下班尖峰時段,忠孝東路擁塞的車陣燈火,將馬路擠成一條歸心似箭的黃金河。

衣服晾在外面越晾越濕冷越惆悵,哪來浪漫?

十、擠在公車裡的紅燈倒數歲月
一定要在六點半之前出門,雖然門前就有266與288站牌,但是那站牌經常被呼嘯而過的公車「無視」,畢竟從士林一路行駛過來,車內早就塞滿人,過站不停是常態,如果幸運擠上車,也都是貼著車門,一腳踩在階梯邊緣,另一腳懸空的狀態。往往等了半小時,沒有公車願意停下來,只好一群人衝到快車道攔車,再想辦法擠上去。接下來,就是漫長的塞車,以及時間與體力和耐性的消耗戰。

十三、在台北相遇又離別的誠品與金石堂
兄弟飯店附近曾有過一間獨棟樓的誠品,從南京東路走進巷內,不遠,幾步路而已。建築造型奇特,好像積木之中,挑選狹長而尖的那幾塊堆砌出來的樓,夜裡透出鵝黃色燈光。附近公司行號多,以上班族為目標的企管勵志類書籍比例多到讓我這個OL也覺得「夠了」「饒過我吧」……那樣的程度。

這麼回想起來,最懷念的恐怕是書店凋零的重慶南路,當時我站在對街看著「東方出版社」招牌時,童年閱讀亞森羅蘋的記憶翻山越嶺往我那幾乎要熱淚盈眶的眼前撲了上來。而今東方出版社也離開了,那幾年在重慶南路尋找研究所和高考用書的我,後來竟走向完全不同的路。

至於民生東路,約莫在現今西華飯店對面的小坪數誠品,可能是那個集團少數短命的展店失敗案例,可是留在我腦海的記憶,竟是當初幾乎要窒息的職場生涯,唯一可以在靜謐店內稍作喘息的天堂。翻著書頁,指尖接觸紙纖維發出沙沙聲,僅僅是那麼微弱的聲音,都讓我覺得是多麼了不起的陪伴。

十四、民生社區的小小時光碎片
公寓雖然可以開伙,但煮食興致並不大,通常都是下班之後拎著便當回來,坐在房內,看著公寓後巷的鐵窗,聽著後陽台另一側傳來鄰居罵小孩的聲音,也有洗衣機脫水的轟轟聲,有各戶人家抽油煙機風管排放出來的晚餐氣味。

對那幾個月的記憶,似乎只剩下在附近街路遊走散步的種種閒暇,那時富錦街尚未有密集開店的咖啡館或餐廳,仍是老舊台北的模樣,綠樹尤其多,安安靜靜。

週日傍晚,或任何收假的前一天,如果沒有出遊或返鄉,不想留在租屋處的小房間內,總會出門走一走。沿著民生東路來來回回,麵包店出爐的香氣,小館子用餐滿座的喧鬧,三民路圓環邊賣衣服飾品的流動攤販,巷子裡的香港大排檔和小店面的咖哩飯,深夜的立體停車場外紅磚道上的熱炒海產攤……我一個人,小心不去介意那些全家相偕用餐逛街的幸福,免得想家。

幾年前在報紙副刊,讀到作家愛亞書寫她住了很久的民生社區,讀著讀著,內心浮現一般回憶的甜味。雖然我只參與之中短短的時光碎片,最常看見的風景也只是租屋小房窗口窺見的公寓後巷,可是那時民生社區安安靜靜,走在小巷,幾乎可以聽到樹葉在午後微風之中婆娑摩擦的聲音。我喜歡那時的民生社區,日常又平淡的居家氣味,老派之中又有摩登的小雅致。
前些日子,又去那附近走了一圈,有些店關了,有些店重新裝潢過,塔悠路的大樓林立,看起來很氣派,想起昔日曾沿著高聳堤岸步行到饒河夜市,再走基隆路去上班,那時,三十歲未滿,真能走,想必是以跋涉或流浪的概念在台北過日子吧。

十五、方展博和莉香、完治相遇的信義路尾
有幾次惺松未醒,睡意頂著後腦杓,剛看過張曼玉主演的電影《阮玲玉》,因為「人言可畏」,最後拿湯匙舀了什麼毒藥粉攪拌在米粥裡,一口一口吃進嘴裡,就這樣去死。我想到那個情節剎那就清醒,只是起個大早去上日文課,千萬不要太入戲。

還是想不起來,到底在信義路底的公寓住了多久,起碼經歷過酷熱如蒸籠的盛夏以及濕冷細雨不歇的寒冬,最後我將窗型冷氣打折賣給即將結婚的室友。

松山路口那通達四面的人行陸橋之後也拆掉了,至於青春啊,回頭也只是過站不停了。

十六、艋舺是一盞昏黃的燈
年輕人之間作為互相攻擊的玩笑話,漸漸在我心裡築下成見,因為不熟悉與無知而有了莫名恐懼的排斥。即使在地圖方位上,離西門町不太遠的萬華,卻有著相對遙遠的路途,在心境座標上,屬於不可能抵達的地方。

幾個台北長大的男同學帶頭,十人左右的小型進香團,搭公車在龍山寺下車時,已經是街燈亮起的黃昏,於是我對萬華的最初印象,就是黃昏暮色裡的街景,彷彿罩一層夕陽的紗,空氣之中有焚香氣味,寺廟前方來往的路人神情似乎各有心事盤算,跟西門町的時代感比較起來,好像倒退一甲子。

比起萬華,舊名「艋舺」更美,那些在龍山寺任何一個小角落,捧著經書低頭誦經的人,究竟是參透或仍在迷惘之中,似乎沒必要追究了,反正已經崁入寺廟風景裡。而那些在廣場或蹲或臥或坐著直視遠方的都市浪人,好像在這城市河裡撐起船帆的小舟,漂泊浮浪,各有苦衷,各有無法靠岸的理由,各有回不去的人生,被嫌棄與放逐的同時,卻又在這個地方流連不去。他們成為艋舺街景的一抹色澤,我有時會懷疑,那或許是龍山寺眾神明給這地方的功課。

我對剝皮寮仍有居民和小生意作息的街景太過思念,也就對修復後的模樣感覺殘忍,像去了一趟前世又返回今生一樣,內心有種淡淡卻無法明講的哀傷。

艋舺啊,是我心頭一盞昏黃的燈,昏昏黃黃,也才有了親近的暖意。往後倘若離開這城市,應該會不斷思念吧!

十八、悲情城市與九份金瓜石的些許舊事
當晚就那樣,男男女女,不知以哪種隊形在老房子的木頭床鋪安睡,也無冷氣也無風扇,窗外的風,山城的霧,美好的夜。
翌日醒來,蹲在水井旁邊刷牙時,阿嬤又拿著牙刷過來,問我要不要。同事說,那是阿嬤款待客人最豪華的心意。

九份與金瓜石熱鬧之前,大約每年都要去個兩、三回,在鄰近時雨中學的巴士站等待久久一班的客運,在不知是霧還是細雨或是山嵐的空氣裡散步,撐傘嫌多餘,不撐傘也可以淋一身,就那樣邊走邊回想,關於電影《悲情城市》的哪個場景哪段對話,應該是從哪裡拍往何處,想像梁朝偉是不是也這樣默默凝望遠方,等待漁火點點,默默浮出海面。

有一堆小黃計程車車窗貼著金瓜石九份一日遊,只要花錢包車也不是太困難,但是心境上的距離卻變得遙遠,成為很難抵達的地方。

十九、陸橋窗邊的南京東路可安好
留職停薪在日本生活一年之後,回到台北倉促找屋、倉促復職的那個時節,剛好是春雨紛飛的四月,台北盆地像潮濕的霉菌培養皿,濕度使然,我的手腳肌膚好像隨時都會長出青苔。

臨時接收同學搬家後的出租小房間,就在南京東路尾端,陸橋旁的大樓,房間只有一扇窗,窗戶打開,恰好對著陸橋車道,整日整夜,爆炸般的引擎聲像天空四處奔竄的野獸嘶吼。尤其夜裡,汽機車高速行駛的催油門或踩剎車,往往讓我從淺眠狀態之中嚇醒,也就輾轉難眠,索性起身,趴在窗口,吹著夜風,跟夜行的車輛與城市孤寂的月光,一起在夜裡逞強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