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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回不去了。然而有一種愛

2017年04月09日
回不去了。然而有一種愛�蔡詩萍.聯經

〈回不去了。以前的日夜嘆息,原來可以開花結果呢!〉
難怪,他們嗓門大。難怪,他們也要不時彼此吵架。相互嘔氣。不然,生活的擔子,怎麼扛下去呢?
生活本身就不是看連續劇,今天演完可以關機休息明天再看續集。他們若不嗓門大,我們四個小孩誰理會!他們若不嗓門大,又如何宣洩日日重複的壓力,月月必繳的帳單呢?


這陣子,幫她添購了新的裙子,新的襪子,新的襯衫。處於「成長進行式」的她,買起衣服來,真是尷尬。剛剛好的尺寸,不出半年左右,必定捉襟見肘。若買大一點,勢必有段時間,她會像演默片的卓別林,或馬戲團裡衣服大一號的小丑,成天為衣服過大鬧彆扭。總之,女兒漸漸到了新的階段,說她是兒童嘛又彷彿多了一些女孩味,說她是少女嘛又還嫌早,真是一段尷尬期。

〈回不去了。我晾起了衣服,幫老媽、幫老婆女兒〉
我一件一件掛在衣架上。風輕輕拂動未乾的衣物。下午了,還未到傍晚,日頭傾斜,威力尚在,很典型的鄉下的下午,安靜、祥和,如便利店一杯淡淡的卡布奇諾咖啡。偶爾狗吠,偶爾車過,偶爾有人探頭望望外面,日子太平淡了。
外頭走動的人不多,我在頂樓站了好一會。彷彿在享受這樣的午後的淡淡的卡布奇諾。

但我是誠心誠意喜歡洗衣服,晾衣服的。
把洗好的衣物,一件一件掛在衣架上。晾在竹竿上。看它們迎風搖蕩,看它們晚霞中飄搖,一家人的衣物都靜靜的晾在那,告訴世人:這是一家人健在的證明。
這是一個家庭以另外一種形式的宣告:我們,雖是衣物,但我們也很幸福呢!
回不去了。眷村拆了,院子沒了,老媽老了,兄妹散居四處。但我幫老媽晾了衣服。我幫太太女兒晾了衣服。清風徐徐。衣香輕蕩。歲月悠悠。我們都在。

〈回不去了。那段孤獨、孤僻、孤單的日子〉
我有時會想,國中時,國文老師讚美我文靜如我的文字,我的文字如我的文靜時,也許便已經點出了,因為我不會表達的某一些親密感覺,往往遂幻化成一顆一顆的方塊字,彼此堆疊,互相滲透,傳遞了我難以言喻的感情,難以言喻的孤單。可是那也只是一座文字的城堡,一座脫離實際的孤獨的城。
我太太很不一樣。她認為愛要直接,親密要行動。她喜歡我的文字,卻拉我走出文字的迷障,直向語言與肢體的碰觸。很像一部電影畫面吧,她不要我用優美的文字,僅僅要我把手放在她心口,「愛在這裡,不在腦裡。」她這樣比劃著。

〈回不去了。那包裹著麵團的保鮮膜,那包裹著麵團的小冰袋〉
老媽跟老爸個性很不一樣。老爸這些年,稍有病痛,便唉聲嘆氣,讓家人知道他有多難受。老媽則維持她年輕至今的習慣,總是雲淡風輕,不溫不火的,彷彿一切跟她有關的病痛,都像描述別人的病情,即使關切,也終究有一段距離似的。
我很清楚。老爸的誇張,是想博得子女的關注。老媽的淡然,是不想麻煩子女為她操心。但我們做子女的,怎麼可能不關心我們的父母呢?他們即使不說,我們也不可能不聞不問啊!

〈回不去了。那一張張帳單堆疊的愛〉
再苦的日子,總是可以熬過的。老媽很多年後,喝著我買給她的茶葉,啜飲著,還吐出兩三片葉渣。
熬是一定可以熬過的。我也相信。不然,我們家四個小孩,是怎樣長大的呢?
我望著女兒,在公園裡跑跳著。她的確幸運多了。我跟她媽咪,盡心盡力的在照顧她。

「家」很累嗎?當然。一張張的帳單,一份份的責任,一日日的關懷,一夜夜的揪心。我們若不真心去愛,就不會想全力以赴的付出!
沒有全力以赴的付出,我們又如何知曉「家的意義」呢?

我收拾好繳費的收據,喝完最後一口熱拿鐵。該去工作了。
我太太曾問:不嫌麻煩啊,為什麼不辦個直接轉帳繳費,省事多了!
我當然知道,那樣可以省事。


〈回不去了。有些人是你生命中的一筆淡墨〉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們生命裡有些經歷,有些擦肩而過的人,往往是大時代的見證,可惜我們當時未必理解。但沒關係,他們在你生命裡的痕跡,雖是一筆淡墨,卻幽幽香香,餘韻悠遠。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有些人,是你生命中的一筆淡墨,卻悠悠遠遠,揮之不去。你一輩子,會記住。像夏日悠悠的蟬鳴,像秋日緩緩的涼風,我們的生命如此之幽香,如此之深沉。


〈回不去了。那些擦肩走過的人啊〉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突然想到「擦肩走過」這詞彙。有點沒來由的。是啊,我就這樣,與許多人擦肩,走過。有時,停下來感嘆一會。有時,毅然決然的,往前走了。

院子的竹籬笆,還種一棵大大的茶樹,夏季時,夜夜清幽清幽的。

很單純的一年,我大學,研究所時期,約莫三十歲之前吧,還不時會想起那一年的某些記憶。但後來,就淡了,淡得如同沁了水的白紙,久了,乾了,徒留一點點的水痕而已,見證了白紙曾經遇上了一杯傾倒了的茶水。
若非他提起來,我也不會再想起擦肩走過這感受。

是啊,我都已經中年大叔了。人生路上,肯定有很多擦肩而過,擦肩走過的人啊。
有些,我們佇足停留。有些,我們回首眺望。有些,我們不只擦肩,甚或傷心流淚過。
但我們只要一路向前,這些人都會成為擦肩走過的往事。
還好,有這些記憶吧,漫漫人生,有了光,有了熱。

回不去了。我們終將守著自己,守著家人,守著記憶,守著餘暉,守著生命之美好,往前走。


〈有一種愛,強壯我的臂彎如港〉
有一種愛,強壯我的臂彎如港,溫柔我的脾氣如星月。
雖然我知道,我的體力總是要逐步下滑,我偶爾,偶爾也會被妳,被妳媽咪嗆到暴跳如火山。
但十歲的妳,應該也了解了,火山也難得爆它一次啊!何況,我也差不多形同休眠已久的火山了。

那天,氣壓沉滯,我靜靜讀完為妳寫過的這篇文章,窗外開始敲起急驟的雨點,先是滴答滴答,接著一陣急鼓猛敲,再來便是轟然傾倒的暴雨了。
我起身,拉上窗戶,站在落地窗前,望向灰濛濛的遠處。
媽咪去工作了,妳在學校上課,我還沒到該出門的時刻,真像一座船舶出航的港灣啊!空空蕩蕩的灣內,安安靜靜的港區,除了當下這一陣子的暴雨。

往事,雖不如煙,但也會淡淡稀釋。我已經無法再具體的感受到,妳騎坐在我肩頭的那股騷動感了。
妳畢竟長大、長高、長成一位小少女,長出人前不願意表現出還黏膩爸比的的準青少年意識。
我能怎樣抵拒這樣的變化呢?妳是我疼愛的女兒啊!我只能跟著妳,一步步的,跟著妳的變化走。
但還好,我是那樣的疼過妳,抱過妳,以肩膀,以臂彎,以我心如港灣的自許,去愛妳。
有一種愛,強壯我的臂彎如港,溫柔我的脾氣如星月。還好,我一直以當妳的好爸爸,來要求我自己。


〈有一種愛,行蹤飄得再遠,心思總懸著〉
有一種愛,行蹤飄得再遠,心思總懸著那個固定座標的家,家裡的人,家裡的記憶。
雖然,也不過是柴米油鹽,吃飯睡覺,聊天吵架之類的,瑣瑣碎碎的家常小事而已。


〈有一種愛,在病與痛的體會中,不斷行進〉
她跟所有的孩子都一樣吧,即使有病有痛,若能不看醫師,最好別看。就算非看不可,須打針的最好換成吃藥,吃藥粉的最好換成藥丸,若都成定局,一項都跑不了,那也得啜泣哀號一陣,好換來爸媽的不捨,好換來之後可以跟老爸老媽討得的小禮物!我太了解我女兒了,即使生病,她也精打細算!
我太了解我女兒了。雖然小時候,我處的環境比起我女兒差得很多,可是,一旦生病,一旦哀哀痛痛的生起病來,爸媽的憂戚,是完全寫在臉上的。
可是我跟女兒不同。我不怕打針,卻嫌惡吃藥。挨一針,不過痛一下子。吃藥卻往往連續好多天。大概我不怕打針在村子的診所出了名吧,每次去,那位白髮大夫一定幫我打針。我弟弟挨針,挨久了,屁股上常常一股烏青,要靠我老媽用熱毛巾敷。我則無事,天生一副愛打針的屁股。


〈有一種愛,我疼妳如命,但我豈能保護妳一輩子呢?〉
小學生都差不多吧,學校規定的都是絕對值,老師交代的都是唯一答案。家長不必太計較。

〈有一種愛,我沉默了幾天還是要對妳說〉
女兒一天天大了。我當然知道,她自會有一天,就像個分水嶺一樣的,分別出今天之前的她,以及,今天之後的她。之前的她,還是依偎於我身旁,撒嬌的小女生。之後的她,便一日日的,長高,長大,長成一個大女孩的獨立。
這都不是一夕之間的突變,而是一天天的累積。像是水慢慢漫過了堤防,樹漸漸越過了牆頭,我們突然之間便發現了,一切都改變了。
每個有孩子的朋友都說,差不多吧,就五六年級,孩子就會像個大孩子了。有主見,有個性,有的還開始會輕輕的叛逆。但,最讓你心碎的還是國中以後吧!他們會以凡事嗆你,作為構築自己有主見的城堡。那才是你辛苦的起步,大概也要經歷個五六年、六七年吧!
我怔怔的聽著。
知性上,我全懂。感性上,我茫然。
該來的,當然是要來。可是,我們心底不都是妄想著最好不要來,最好晚點來嗎?
但,漸漸的,我的理性是提醒我,要注意女兒的蛻變了。也許,不,就是最近,慢慢的蛻變了。

因此,我們都知道,妳是我們的愛,我們不能縱容妳由於我們的愛而讓妳失去自律,失去自持,有一天,妳會飛出去,飛出去的孩子,是要靠自律自持的翅膀,去摸索未來的。
我們能給妳的不多,不過是要妳有一對承擔得起自己重量的翅膀而已!

〈有一種愛,回不去了,但我要妳以後慢慢咀嚼〉
那些長輩的房間,宛如魔術師的密室,不大且狹窄、擁擠,卻總藏著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外婆阿祖們似乎隨手一翻,都可以掏出一包餅乾,一盒蛋捲,幾封壓縐了的紅包,妳或許覺得很稀鬆平常的零食啊!紅包裡的金額亦不算多啊!
可是對已經七十、八十的老奶奶、老阿祖來說,這已經是她們想方設法,張羅出的零食想像力了,她們牙已缺,胃口忌甜,零嘴只是她們一心想討好孫兒們來訪時,精心擺設的一道門面而已。至於紅包,更是我們這些晚輩平日給她們的零用金,一點一點攢下來的。她們省吃儉用,卻不吝於給孫兒輩曾孫輩。

我當然要活得更久、更健康。我要一路看著她長大。我要讓她知道人生路上,她是一代接一代的關愛,所疼惜出的花朵、所栽植出的果實。像我的外公外婆、像我的爸媽、像她的阿祖、像她的外公外婆、像她的爸媽我們,都是一路上,以愛護持的親人。為了愛,我們努力活得更久、更好。
我握握女兒的手,對她說:「妳不是要我活到一百歲,抱妳進禮堂嗎?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