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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彰化,流動的風景

2017年04月11日
【文學台灣:彰化篇】劉梓潔�彰化,流動的風景
2017/04/11 10:43:21 聯合報 劉梓潔�文

乾哥乾妹當年真的盛極一時,不只阿兵哥,連國中高職的大男生也會來認。乾哥乾妹之間流行的是送禮物,相框和裝滿手摺紙星星的玻璃罐是基本款,豪邁款則是超大隻絨毛龍貓多多洛……

忽忽就來到了看著下一代成長的年紀。與我們一樣,出生在南彰化鄉間的小外甥,除了多了許多玩具之外,童年配備基本上與我們無異:溪湖糖廠吃冰餵魚、田尾公路花園騎腳踏車、大圳溝旁的菜田裡玩泥巴。而上個月,四歲的小外甥與他的外婆(即我媽)約好了去逛「書展」。

啊,書展!在我十五歲離開彰化之前,它是多麼重要啊。它不是在國際會議中心或世界貿易中心,格格排好布置好漂亮攤位的那種展,不是國際出版人與作家躬逢其盛的那種展,不是都市裡的文青要排隊朝聖的那種展,也不是嘉年華般的旅遊展婚紗展家具展。名為「展」,其實就是回頭書大清倉(哦,對了,後來有了個文藝的新名詞,叫「曬書節」)。沒有印刷精美的DM,當然也沒有活動粉絲頁,我們會得知消息都是因為小發財宣傳車沿著村莊放送。不是擺在室內倉庫或展覽廳,而是在馬路旁搭起如婚喪喜慶會場的棚架,一條紅布加白字:北斗全國書展。

是的,加了全國兩字就很厲害。北斗則是南彰化的中心,對我這田尾人來說,北斗約莫是深坑人的信義區。北斗有街,有大菜市,也曾經有戲院。清領日治文風鼎盛,聽說我出生在明治年間的曾祖父就曾在北斗上「漢學堂」,三代人之後,北斗並沒有一間大型綜合書店,但有書展。然而,一年幾度或幾年一度的頻率並不可知,總是某日在田間踩著腳踏車,與小發財車錯身而過,聽到了消息,或是和媽媽上街買肉圓看見繽紛棚架在搭建,方知:書展來了!

幼稚園到小五是一個階段。大抵都是媽媽偉士牌四貼,把三個小孩載到「會場」,讓我們各自挑書,每人有一個額度,三百元或五百元。既是清倉書,又無版權,大多是重新編製後的選輯,如:世界著名童話選、中國民間傳奇精選、唐詩宋詞大全,但到底多著名多精多全,對彰化鄉下的一頭小食字獸來說並不重要,有字讀就好。由圖畫書進化到大字注音版,再到無注音版。相形之下,大我兩歲的哥哥挑的書都比我猛許多:寰宇蒐奇(我們在裡面看到美國人如何抓到外星人還把他解剖)、軍中鬼故事大全(軍中與我何干?後面會再提到)。

尚有另一種小書展。母親服務的鄉公所,當時還是美麗的灰瓦白牆國民黨建築,有著大氣的磨石子圓弧樓梯,登上二樓後紅地毯連到鄉長室。一樓有個後院,建築物與防空洞中間的走廊,常有童書經銷商來擺攤。這是非常精準的直接行銷,國小就在對面,當時公務體系寬鬆隨和,公務員們的小孩放學後就來公所寫作業,寫完作業當然就溜到後院來看課外書,看了喜歡就叫媽媽來買。
我一直不知道這些穿白襯衫黑西裝褲的童書推銷員後來去了哪,直到有次在校園考場外看見一模一樣的攤位組合:玩具擺得比書還搶眼、國語周刊和字典擺得很有氣勢、最後方則以兒童百科大英百科當龍柱;聽到一模一樣的話術:「請問年輕漂亮的馬麻,小朋友幾年級?」(只是我變成了人家口中的馬麻)——才知:看不見,可是你依舊存在。

好的,回到九○年代的彰化。

小五到國中,進入了青春期,有閨蜜,有興趣嗜好偶像,逛書展,便成了女孩兒們之間的事。我和要好的幾個女同學,會自己騎腳踏車到北斗,買完書後,提著裝有年度詩選小說選台大學生作品選的紅白塑膠袋,去吃肉圓喝豆腐湯聊聊青澀的心事。

長大後,曾有台北的朋友問我:你們真的從小就吃肉圓嗎?我說是,從懂得吃固體食物就開始吃了。現在回想起來,逛書展配吃肉圓,真的挺勁爆。但因當時真的沒別的選擇,沒有85度C和麥當勞,連後來紅極一時的風尚人文雜誌簡餐都還沒見個影子,想吃香雞城還得搭半小時的公車去員林。

心事是些啥呢?有三角戀,也有格差戀。往往是從手寫情書開始。

我收到的是來自一位個頭矮小五官清秀的同班男孩,平常並不特別注意他,直到我們共乘補習班九人座車去上國中英語先修班。有天司機阿伯載了學生才去加油,在一堆小孩摀鼻時,唯他與我同時往窗外用力嗅吸,說:「汽油味道很好聞耶。」這時我的世界還很小,把這巧合當命中注定,長大之後才知道喜歡汽油味的人其實比例不低。然而,這汽油之戀並未順遂展開,因為我收到的「情書」上,這男孩寫著他的困擾:他同時喜歡我和另一位女生,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真希望世界上有小叮噹可以把我們兩個人合併成一個人。

字裡行間可以讀到他真的很苦惱,而我也把自己帶進這一份酸楚中,戳著肉圓,對閨蜜悲壯地說:如果他們真的真心相愛,我可以退出!

這時是小六。月經都還沒來。

但我閨蜜收到的更猛,是阿兵哥給她的。那時的國小校園,每隔一陣子就會有軍隊來駐紮,每次的時間長短記不清楚了,確定的是絕對是能讓戀情與友情滋長的長度。阿兵哥們在校園角落搭了帳篷和炊事帳,在走廊洗手台刷牙洗臉,除此之外並看不到他們在操練什麼。有些男同學和阿兵哥們變成了兄弟,放學後會一起打籃球,還留了地址,阿兵哥回屏東之後真的寄來名產。而女同學收到的就是情書,我還記得那蒼健有勁的「大人」字跡,寫在標準信紙上,有點像現在每次看文學獎稿件會讀到的長輩來稿。

閨蜜的困擾是,老師不允許他們來往。其實不只他們,聽說許多高年級女生都收到了不同阿兵哥的信,但是訓導主任又不能在升旗典禮時大聲訓導(因為阿兵哥也會聽到),所以學校讓級任老師在班級裡宣導,希望女同學們不要與阿兵哥私下往來,如果收到不舒服的信請交給老師。

不舒服,要怎麼判斷呢?我記得那信裡寫著:如果你不答應跟我交往,請至少當我的乾妹妹。

我忘了閨蜜後來選擇交給老師還是回了信,但乾哥乾妹當年真的盛極一時。不只阿兵哥,連國中高職的大男生也會來認。乾哥乾妹之間流行的是送禮物,相框和裝滿手摺紙星星的玻璃罐是基本款,豪邁款則是超大隻絨毛龍貓多多洛。

到哪裡買這些禮物呢?北斗的書局。名為書局,其實是賣文具禮品為主,參考書為輔,課外書聊勝於無。現在南彰化每個鄉鎮的校園周邊這類書局還是很多,規模大一點的就稱「文化廣場」。我真的滿喜歡這種素樸的浮誇。但成為大人之後難免憂心,在彰化,現在的小食字獸們,何以為食?其實答案昭然若揭,網路書店訂書便利商店取書吧。

彰化,正因始終在貧瘠與豐盛之間,保守與開放之間,純真與世故之間,所以有了過渡與流動。搬回中部生活已一年餘,彰化與我幼年的樣貌並無太大變化。唯一欣喜的是,鹿港小鎮的杉行街上開了一家極美麗的獨立書店:書集囍室。雖然離家有點距離,但因太難得,我和妹妹曾特地帶外甥去,在木造斜頂老屋裡讀繪本故事給他聽。然而在鹿港,廟比書店多,小外甥一下就被外頭的鞭炮鑼鼓聲吸引,吵著要去看咚咚鏘進香團了。比起靜態的書,一隊一隊熱鬧的,移動的,虔誠的人們更得他喜愛。也許,這也會是日後他記憶中的彰化的流動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