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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吳晟�我的愛戀、我的憂傷、我的夢想

2017年04月10日
【文學台灣:彰化篇】吳晟�我的愛戀、我的憂傷、我的夢想
2017/04/09 08:02:52 聯合報 吳晟.文

1.
我的求學生涯,從高中到大專正式畢業,橫跨一九六○年代。一九六○年代,留學風氣正盛,有人仿國小一篇課文: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改編成: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流傳甚廣甚久。

出國留學進修(以美國為主),是台灣高等學府(以台灣大學為主)優秀人才心嚮往之的夢想,依各自條件而有國內公費留學考試、申請外國大學獎學金及自費留學、匯存定額保證金等方式、管道。當然還有一些特權開方便之門,例如男生必須服完兵役才能出國的法規,某年突然修改為高中畢業,未服完兵役也可出國,原來是為幾位在朝權貴子弟而服務,只實施二年即取消,又恢復原規定。

我大哥在我高三那一年,一九六三年自費赴美留學,我熟識的幾位大哥同窗好朋友,也先後出國,臨走前都殷切鼓勵我,和我相約「五、六年後在美國相見」。

我高中畢業考取屏東農專,二年級時和一位學妹相識進而相戀。屏東農專雖然不是「一流」學校,還是有人出國進修,何況這位學妹課業成績很優異,她的二哥、二姊也是「留美」,也希望她去美國。我們理所當然一起編織遠走天涯,浪漫的留學夢。

但我其實頗為掙扎。

在我專一那年寒假,父親因車禍猝然逝世。而大哥已出國、二位姊姊已出嫁,弟弟妹妹還在求學,如果我也出國,勢必繼續獨留母親一人耕作田地、撐持家計。面對現實,我內心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反覆思量、討論,終於放棄出國打算,決定留在家鄉。

我模擬了無法說服女友而分手的情境,寫了一篇哀怨而「雄辯」的文章,題目「遠行」,堅定宣示:「你說我沒有夢想、沒有開創精神、沒有闖的勇氣。然而,所謂夢想等等,並非一定要『飄洋出海』才能證明。我的夢想,就在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

事實沒有預想中那麼衝突,雖然有不少爭執,女友終究還是接受我的決定,只是心有未甘,退而求其次,追尋縮小版的流浪到「世界盡端」的夢想,一畢業刻意遠去東部宜蘭教書。

隔年我修滿學分,正式完成學業,趕緊搭上「求親之旅」,轉車再轉車,遠赴宜蘭三星,將女友帶回彰化溪州的家鄉,就是我的子女的母親、我的孫子孫女的阿嬤。我們一面教書、一面耕作,一輩子定居溪州農鄉,安於平淡的幸福。

2.

多數留學生,或因黑名單不得回台灣,或早就計畫好謀到職位,根本不準備回來,果然是名副其實的「留學」。

留學風和移民潮息息相關、相輔相成。

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從中國大陸撤退來台,以「反共」之名,實施長達三十七年的戒嚴專制統治。表面上,「反攻大陸,解救同胞」的國策,凌駕一切,口口聲聲「反共復國」、「與台灣共存亡」,骨子裡卻悄悄蔓延「恐共症」,暗中流行「牙刷主義」。

什麼是牙刷主義?就是隨時做好移民打算,或已經取得雙重國籍的人,或把自己的子弟往國外送,獲得異邦長期居留卡,尤其那些身任公職,或在政府蔭庇下,經營有道而發了大財的富商巨賈,「平日攘臂示忠貞,臨危逃逸享安寧」,千方百計謀求取得外國籍、居留權者頗不乏人,街頭巷議,將此類人物稱為牙刷主義,意即在國外已萬事皆備了,必要時只帶一支牙刷就可一走了之,遠走高飛。

牙刷主義者不僅是開溜主義者,更可怕的是他們的一條腿,還有力地盤踞在這裡,他們的血管兩邊插,血液向外輸流,不放棄吸取這裡的好處,盡其所能為自己謀求更多福利。

有不少輿論嚴厲譴責「這股歪風」,例如一九七六年《聯合報》多篇社論、報導,深入抨擊:「頃自海外傳來的訊息,我國有不少的黨政軍高級幹部、民意代表、工商文化鉅子,在海外置產業設戶籍,每年還到外國去報到點卯,這些人顯然對反共復國缺乏信心,更沒有與台灣共存亡的決心,甚至準備於必要時逃到外國去做寓公。」身為人民表率的官員,不「反共」而先「畏共」,「如果這來自海外的消息,確屬實在,則竊居有影響力的重要位置,已經在逐漸散布或蔓延腐蝕性的毒藥。」

一九七二年,中華民國在聯合國席位,被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基於「漢賊不兩立」,憤而退出聯合國。從此「外交部」成為「斷交部」,處理不完一國緊接一國斷交事宜。移民潮由暗而明,由官員巨賈而平民百姓,快速擴大蔓延,至一九七八年,「中美建交、台美斷交」,風聲鶴唳,移民潮更加洶湧。

一九七九年年底,我的系列詩作「向孩子說」,其中一首〈草坪〉,足以「明志」,也是苦心呼喚:

深秋了

秋得很深很深了

終於不能抗拒謠傳和恐懼的落葉

都在竊竊讚嘆

遙遠的異國

隨處是宜於閒步的草坪哪

秋風般吹起的讚嘆中

紛紛傳遞無限嚮往的訊息

紛紛和自己的祖先說再見

不願將眼光

稍稍注視自己的國土

而每天早晨

和你們的小臉一樣煥發的朝陽

在校園出現

你們也穿越了重重欺罔的迷霧

提著水桶和噴水器

在校園來來往往

澆灑自己種植的草坪

你們也知道

別人的草坪,再怎麼美麗

還是別人的草坪嗎

孩子呀!不必欣羨

我們一起認真來開闢

一大片一大片

青翠而乾淨的草坪

3.

包括許多親友,有辦法的人,紛紛牽親引戚走門路,拿綠卡、辦移民,實在說,我並非從未動搖,尤其是妻家二哥二姊本就是「留」學生,她的大哥、大姊、三姊、四姊也都陸續辦妥依親移民手續,一再鼓勵、催促妻跟進。

最大的一次誘惑,是一九八○年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邀請我為訪問作家,既有善於照顧人的聶華苓老師承諾協助,又有大哥和妻家二哥二姊的支援,這麼好的條件下,難免心動,多次考慮仿照以往幾位「前輩」,留下來取得學位。但我終究還是放棄,訪問結束,立即回國。

台灣社會移民潮不斷洶湧,從未停歇,「台海局勢」每有風吹草動,就會明顯捲起一波大浪。在妻家兄姊慫恿下,妻終於提出移民申請,繁雜的手續我不過問,詳細情形我不了解,直到「一九九五閏八月」恐慌症無盡散播,那幾年,妻接到美國在台協會寄來通知,要去「面試」,徵詢子女和我的意見,我們都表示沒意願,妻也無意獨自跑「移民監」,因此放棄機會,完完全全斷了移民念頭。

遷徙行為是生物的本能,人類當然也是,然而所有動物的遷徙,只是單純為了求生存、為了種族繁衍,不會掠奪、不會帶走原居地任何資源,但台灣社會的移民現象,看看多少位居高位黨政要職,多少企業老闆及高階主管、多少「愛國藝人」,乃至於一般高所得行業人士……取之於斯,卻用之於彼,非但血管兩邊插、無止無盡抽取「母地」血液,輸往移民國度,甚且肆意糟蹋台灣環境、汙染台灣社會,去換取異國純淨的水清新的天如茵草地上的新家。

這是多麼不公平。

對於死心塌地、依賴台灣安身立命,不願、不想、沒有能力安排出走管道的廣大居民,確確實實,是多麼不公平。

許多社會學論述,常強調「人才」的重要性,而「有辦法的人」通常是所謂「中堅分子」,社會行為較強勢、處事才能較精明,卻不與台灣休戚與共,無心無意在台灣長居久安,即使無傷害,總是大損失。

在國際化的滔滔論述,與扎根鄉土的反覆思辨中,我很確定的是:「自己的家鄉自己不愛護,誰來愛護?」,一九七○年代我留下一組「愚直書簡」詩作,見證移民風潮的憂患,九○年代,我再以一組「我們也有自己的鄉愁」詩作,表明我的心跡:

「原來我們唯一的鄉愁

就在腳踏的土地上

因為真切而不夠浪漫

卻是永遠的愛戀和承擔」

「如果我有什麼偏狹

反而是對於立足的土地

愛得還不夠深沉」──〈角度〉

4.

我的家族世代定居於斯,也是我一輩子成長於斯、終老於斯的永久戶籍,數十年來三代同堂的家鄉,是在濁水溪下游沖積扇彰化平原。

濁水溪,台灣島嶼第一大河,河域綿長而廣闊,從高山到出海口,全長約178公里。主流發源於南投縣境,海拔三千多公尺的奇萊山北峰與合歡山東峰之間的佐久間鞍部,穿越崇山峻嶺,迂迴環繞,沿途吸納大大小小支流,匯集了中央山脈霧社溪、萬大溪、卡社溪、郡大溪等等諸多水系,水量十分豐沛,滔滔奔流而下。

流到中游水里段,再與發源於玉山山脈的陳有蘭溪水系「合流」;經集集到竹山段,再吸納發源於草嶺的清水溪水系,而在南投縣境的名間、雲林縣境的林內、彰化縣境的二水,三縣境交接處,出山區,入平原。

滔滔水流出了山區,頓失峭壁山谷天然屏障、水流漫漶,河道經常改變,沖積而成彰化、雲林二縣境大扇狀的遼闊平原。

台灣島嶼多山多河流,年雨量充足;台灣農業的開墾,和河川密不可分,凡有開圳鑿渠設埤之處,皆成良好水田。

彰化平原農業開墾甚早,大約一七二○年左右,鹿港士紳、閩人大墾戶出資募集民工,在現今南投縣民間鄉濁水溪邊,建攔水壩、設閘門,鑿通渠,引濁水溪水,將曠野荒埔、茫茫草原,開闢為適合耕作之地。

當時灌溉區域包括彰化縣屬東螺東堡、東螺西堡、武東堡、武西堡、燕霧上堡、燕霧下堡、馬芝堡及線東堡等八堡,即名為八堡圳。(堡,約略大於現今鄉、鎮的行政區域。)

八堡本圳於彰化縣二水鄉源泉村設圳頭,分二圳,因此二水舊稱二八水。

這一水利大工程,耗費二十多年,歷經無數挫敗,傳說有位明朝遺老、自稱「林先生」的老者,向主事者夢中指點、傳授機宜,才得以完成。二水水利工作站有一座「林先生廟」,豎一碑石刻文記載,碑文開宗明義即為主事者名字,如何艱辛開闢。據我揣測,這是主事者編造的神祕故事,既易於廣為流傳,又順理成章顯揚自己功名。

八堡一圳由二水源頭流經彰化中、北部諸鄉鎮;八堡二圳流經彰化中、南部諸鄉鎮而入海。大圳建有多處小水壩,陸續開鑿大大小小灌溉溝渠,設小閘門,縱橫交錯,灌溉範圍含括彰化縣半數以上良田。

這是清代台灣最早、最大、最完備的水利設施,也是彰化平原開墾的先聲。「以農立縣」之說,絕對名符其實。

彰化縣最南端則有莿仔埤圳貫穿其間。

日治初期,一九○七年左右,日本政府以水租、地方稅及貸款等資金,於溪州大庄村、榮光村交界,築小水壩,進行修建莿仔埤圳水利工程,引進濁水溪水,圳渠流經濁水溪畔的溪州、埤頭、竹塘、二林、大城等彰南數鄉鎮,設有多處水閘,用來控制許許多多支線及分線的水量。沿線總共有將近二萬多公頃的農田,仰賴她的圳水。

莿仔埤圳雖然不是很「壯觀」,卻是台灣第一條人工開鑿的官設埤圳,在水利灌溉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八堡一圳、八堡二圳以及莿仔埤圳,彰化縣灌溉系統比交通網路更四通八達。

正因為濁水溪水量綿綿不絕,十分充沛,灌溉系統大小溝渠四通八達,造就了彰化平原物產非常豐饒的富庶農鄉。

不只水量充沛,濁水溪水最大特質,是高山峻嶺的上游,地質多屬易受侵蝕的板岩、頁岩、砂岩,不斷崩解,滔滔水流挾帶大量泥沙奔騰而下,俗稱鐵板沙,引進農田灌溉,泥沙逐漸沉積而成豐厚肥沃的黑色土壤。剛沉積的土壤特別有黏性,我們稱為「土膏」,非常珍貴;鄉間又戲稱濁水溪土為「黑金」。

什麼樣的土壤,長出什麼樣的作物;黑色土壤既有黏性,又含有豐富的有機質,廣大農田以種植水稻為主,這就是「濁水米」煮成白飯,有點黏又不太黏,又香又Q的祕訣。

事實上,大好良田,幾乎種植什麼作物都適宜、都有優良品質,像溪湖蔬菜、員林水果、二林甘蔗、芳苑大城花生、社頭芭樂、田尾花卉苗木、溪州尚水稻米……豐沛的水源、肥沃的黑土,再加上西部平原穩定的氣候,這是何等得天獨厚、世世代代安身立命的好所在,也是島嶼珍貴的糧倉、台灣民眾日常食物的重要來源。

5.

濁水溪下游水流漫漶,而有東螺溪、西螺溪、虎尾溪……我的住家在彰化縣最南端溪州鄉,顧名思義,原本是溪流中的沙洲,介於東螺溪與西螺溪之間。先民陸續進駐墾拓,常受水患之苦,百年前修築大堤防,濁水溪下游河道固定於西螺溪,寬約2公里,溪州鄉才形成穩定的農鄉。我年少時期,還有不少農田是「坔田」,耕作時人畜會下陷,十分艱辛。

東螺溪曾經直通鹿港,貨船通行,在北斗鎮與溪州鄉之間有一渡船頭,河道固定於西螺溪之後,東螺溪當然逐漸形成平原,而今只有一條水圳,習稱「舊東螺溪」。

溪州鄉地形東西狹長,約14公里,緊鄰濁水溪堤防北岸,散布十九個村莊,村莊外皆是鄉民賴以維生的遼闊農田。

和所有農家子弟一樣,我從幼年即跟隨父母到田裡玩耍、幫忙一些小農事;求學期間,寒暑假正值稻作農忙期,一定要回家幫忙。完成大專學業,選擇返鄉教書耕作,成為「半X半農民」,一季又一季實際擔負農事,雖然勞累、收入又微薄,但扎根土地越深,越深刻體會農村平淡、安定、踏實、單純、自在的生活,是多麼可貴。

然而我對家鄉燦爛的愛戀,逐漸蒙上憂傷的陰影,越來越濃郁、越擴大。

一九七○年代,農藥入侵農鄉,快速氾濫,到了八○年代,春夏之夜蛙聲競鳴、流螢漫飛……熱鬧的大片田野,逐漸死寂,散布田野的清澈溪流,魚蝦豐盈的景況,不知不覺消失無蹤,再加上全面水泥化河川工程,一條一條大小溪流、大小圳溝,生機完全死滅。

在國民政府「犧牲農業、扶植工業」、輕農重工的經濟政策下,工商繁榮挾以開發主義思維,不斷衝擊,主宰著台灣社會的普遍價值,大量開發工業區、產業園區……占據大片大片優美海岸、毀棄一地又一地良田。

彰化平原,最富庶繁饒、灌溉設施最完備的彰化縣,也快速淪陷。歷任縣長、鄉鎮行政首長、地方民代政客,少有真正疼惜土地,把握上天恩賜的大好資源,培植農業,反而紛紛搶搭急功近利的工商列車,轟隆隆急駛,從一九七○年代大力推動工業區,完全未做整體規畫、集中管理,而是遍布全縣各鄉鎮,放任汙水肆意排放,將彰化平原大好良田,糟蹋得支離破碎。

更驚心的景象是,長年低糧價控制、務農所得微薄,工業興起,許多新興的中小企業,將產品部分加工環節,發包給鄰近家庭手工代工,原本只是副業,有些代工量較大的家庭,進而添購基礎設備,在住家附近耕作田地,興建簡易工廠,漸漸棄農從工,成為主業;在「全民拚經濟、什麼都可以」的價值觀引導下,這些「雨後春筍般」在農地上一座又一座冒出來的簡易工廠,地目往往不符,又欠缺現行法令所要求的工廠登記,亦即「違章工廠」,顯然政府部門及全民都默許,都視為理所當然。

既然違法小型工廠可以公然設在居家附近、種在農地上,許多中型乃至於知名大企業及上櫃公司,貪圖降低設廠成本,不願進駐合法的工業區,看準政府不敢拆,大大方方跟進,選擇在農業區優良農地中間蓋廠房,已經不是簡單鐵皮屋,而是有如巍峨城堡般聳立在田野。

合法工廠的廢氣廢水排放,汙染監測管制已很不易,遍布農地上各式非法工廠,數量繁多,既然沒有工廠登記,更是目無法紀,大部分業者偷埋暗管,將未處理的高汙染廢水,直接排入農用溝渠,或打入地底任其竄流,為農地土壤、地下水體帶來生態環境浩劫。

環保署資料顯示,台灣農地汙染廠址數量第一名的重災區,就是彰化縣,被汙染的列管農地總共一千三百多件,總面積二百多公頃,並持續增加已達三百多公頃。實際上,汙染農地絕對遠比官方公布的數字,多得太多太多了。

為什麼農業區的農地,容許這麼多違章工廠整地興建冒出來,大家視而不見而默許?為什麼優良農田遭受嚴重汙染,持續擴大?為什麼農地汙染的新聞一爆再爆,尤其是重金屬汙染,「鉻米」惡名遠播,政府部門卻束手無策,法令形同虛設。

從一九八○年代、一九九六年、二○一二年,每隔一、二十年,政府部門便會接受「歷史共業」的藉口,歷經三次「就地合法」,將違章工廠的農業用地列入、轉為工業用地,甚至將特定農業區先行「解編」為一般農業用地,再轉為工業用地。

最近政府又在積極研擬「就地合法」的方案。是「就地合法」呀!而不是「就地正法」。為什麼如此縱容?為什麼我們的社會,多數鄉親只剩下拚政治(熱中權位)、拚經濟(謀取財富),拚到土地情感、自然倫理、環境意識,淪喪到這般地步?

二○一六年十一月號《天下雜誌》六一一期,針對「農地種工廠」的來龍去脈及現況,實地追蹤、調查、分析,做了非常深入詳盡的專題報導。一頁一頁翻閱,我的憂傷,凝重到近乎絕望。

6.

我多麼希望滿心歡喜歌頌親愛的家鄉,然而短短數十年,我的生命歷經,竟然眼睜睜「見證」傳承無數代的農田,快速萎縮,生態環境快速惡化,一處又一處遭受汙染,持續擴大,我的焦慮憂傷也持續擴大,占據我的心胸,如何寫出美好的詩篇?

不只是工廠直接的汙染呀!你聽說過農田怎樣「一魚三吃」嗎?

某些不良農民提供土地,和地方「有力人士」串通,去農會、銀行高額借貸(存心不償還),而後進行挖土,一車一車販賣,挖一、二十米深,再勾結「廢棄物處理公司」,回填廢棄物,誰知道是怎樣的廢棄物?如此獲得三重利益,再覆蓋薄薄田土,繼續耕作,貸款不還法拍出去,標得的人無論知情不知情,一樣繼續耕作。

鄰近有良心的農民大嘆:夭壽哦,這款田地種出來的作物,可以吃嗎?

豈只這塊回填廢棄物的田地,汙染水源會滲入地下流竄,蒙受其害的周邊田地不知有多廣。

沒有人檢舉嗎?當然有。但是,有用嗎?

我的女兒音寧擔任溪州鄉公所祕書,數年來多次接獲民眾報案,立即帶著清潔隊長趕去現場阻止,廢棄物處理公司人員及卡車司機,一副有恃無恐,音寧常和他們爆發嚴重衝突,通報環保署、警察局甚至檢調單位人員,來到現場,大都「查無不法」,只能「協調」……

現行法規很複雜、漏洞百出,大都不了了之,頂多罰些小錢了事。已經傾倒、掩埋的廢棄物,也只能「就地合法」。

你知道我們全鄉、全縣的「良田」,已經有多少處「地下掩埋場」嗎?

我最沉痛的是,無論是工廠埋暗管偷排毒水,死滅河川、汙染農田;或是農民糟蹋自己田地「一魚三吃」等等現象,由來已久、愈演愈烈,然而從中央到地方、歷任行政首長、各級民代,行政官僚體系,忙於爭取、規畫「建設」、「安排人事」之外,有誰真正「要緊」,鍥而不捨、積極作為?還是繼續「擺爛」下去呀!

年節期間,幾位事業有成而移居紐西蘭、加拿大的友人,回來看我,並自備平板向我介紹他的居家環境,有清澈溪流,魚群悠游,可以垂釣;有高大綠樹、乾淨而青翠的草坪宜於散步;空氣清新……我頻頻微笑讚嘆:是呀!好美呀!

而我內心頻頻呼喊:自己的家鄉自己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