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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俊頴�寶變為石

2017年04月05日
【文學台灣:彰化篇】林俊頴�寶變為石
2017/03/28 10:56:56 聯合報 林俊頴

是現代化的必然,或是進步的代償,殊途同歸,一樣的加盟店,一樣的消費物,一樣的硬體建設模組,規格化複製了的鄉鎮,沒有放過一個角落,覆蓋了故鄉,滅絕了舊厝老家。雖然沒有必然的因果,我欽佩父親死後拒絕回鄉的意願……

「一個地方有親人埋骨,才算是家鄉。」這是馬奎斯寫在《一百年的孤寂》的句子,飄洋過海到了充滿遷徙與流寓人口的台灣,成為移民族群的一個通關密碼。我好奇過,死去三年的馬奎斯埋骨在哪裡?是否與我父親一樣,拒絕埋葬在故鄉?狹義的故鄉,起碼是自己出生成長之地,愈是偏陬鄉鎮才愈符合鄉愁的規格,也才愈能散發「童年幸福題材之本源」的靈光。

世事多變化,客觀的事實、我個人主觀的感情早就一起顛覆了馬奎斯此一名句,即使有親人埋骨,家鄉已經不是舊有的家鄉——自有另一個我跳出來駁斥,別做癡人了,不然呢,為你一人之私原封保存?

七年前我祖母過身,告別式後送往南投火化,等候時高處遠眺濁水溪,呈現枯疲的老態。去程回程取道祖父母總以「大街」稱之的小鎮主街,往東延伸進入「山裡」南投的寬敞柏油路,車速追不上流逝的時間,我不眨眼捕捉車窗流景,拓在記憶底層的影像浮現。我在螺青國小讀到三年級,新生報到第二天便獨自走路去(彼時謠言,千萬別吃拍你肩頭的陌生人給的糖),經過龍口粉絲工廠與自來水廠,大概是大葉桉的路樹常常死貓草繩串冥紙掛樹頭,路基下的田裡唐菖蒲在朝陽裡盛開。通往北斗鎮東光里斗中路34號的老家舊厝的小巷唰地掃過我視域。我們轉個大彎駛往墓地,去看看當年土葬的祖父骨骸放在那裡的納骨塔。我當然記得四十多年前傍著北斗溪的墓埔,清明培墓是好熱鬧有意思的大事,挽謝籃,帶柴刀,高高低低錯落的墳堆,都有「皇天、后土」石碑守護,天清地曠,我到處遊逛辨識墓碑上不同的堂號,左下角鐫刻幾大房的子孫。最低下潦草的角落總是那些夭折孩童小小的墳,碑上刻字風化模糊。最後祖母一定是去她父母的堂皇大墳,娘家親族人丁興旺,坐在墳前圍拱的矮垣上談笑,祖母一一叫他們的名字,於我則是一個個不同的親屬名詞。涼風越溪吹來,沒有淒滄,沒有悲涼,彷彿光陰貫穿陰陽兩界,兩邊卻又如此儼然。好素樸好健康的對死事亡者的情感教育。

轉去墓埔的大彎處曾經是舊戲園,戲園前狹長空地有腳踏車棚與一廢棄的防空壕,長長黃昏我立在那裡如在高坡,看歌仔戲的生旦猶是戲台上妝容卻內衣褲柴屐蹲著,捧著大碗吃點心,也看黃土空地來了賣膏藥的表演老背少,嗩吶吹起來,我聽了心慌,趕快跑回家。

從出生到盛年完整經歷過日本時代的祖父母,心中自有一幅他們經歷過的北斗街全盛版圖,在謝瑞隆編著的《北斗鄉土誌》,寫明了昭和初期進行行政區域調整,南彰化諸多鄉鎮隸屬北斗街,「來往旅客絡繹不絕,因此街內不少頗具規模的旅館……多集中於媽祖廟附近,此乃當時最熱鬧繁榮的精華地帶,來往的旅客包括南北各地的商人與遊走中南部的戲班、賣膏藥團,以及從苗栗、大甲、北港等處來的牛販,還有來自鹿港、草港等地的鴨仔販等等。除了旅社外,街內娛樂場所與酒家林立。」令人扼腕、未曾實現的美夢是昭和十七年,總督府「有意打造北斗街成為一大規模之都會,當時的都市計畫藍圖,共規畫了八處公園預定地,市區綿亙多條三十米寬的公園綠道,並有多條二十米寬的都市計畫道路。」小鎮錯過了歷史的機運,有如滿載金銀寶物的沉船。我曾聽大姑口述祖父的少年事,彼時會吹奏黑管的他加入樂隊(還是歌舞團?他不願錯過某一時代風潮的召喚?)去巡迴演出——他究竟去了哪裡?浪蕩了多久?

即使十歲前的我水晶體毫無雜質,視力銳利,不管是大街或北斗街,在我看來如在一顆水晶球。以奠安宮為中心東西向橫貫的斗苑路大街,西邊界線是縱貫公路天主堂與卓綜合醫院有我母親娘家,南邊宮前街底某一年開了家溜冰場(其實是輪鞋),成了那冬天最時髦的娛樂;宮右朝北行,左轉,是我看了許多邵氏電影與狄斯奈《歡樂滿人間》、《石中劍》的遠東戲院。我七八歲時,家人在光復路距離遠東戲院一分鐘腳程開了餅店,我遂得以將北邊界線推到北斗國小(與童伴餵過鐵籠中的可憐猴子)、北斗國中(沿著縱貫公路的圍牆邊一長條地溝,大雨後足以溺死孩童)。

就這樣,不能更多,是我十歲離鄉時記憶攜帶的地圖,用新世代的言語,結界。嚴格說,一整條斗苑路與光復路,構成的倒丁字,從此懸掛我日益淡薄的鄉愁。所謂的「空間詩學」,個人於初始時空銘刻的感覺與印象,勢必在其後的數十年不斷熬煉,形成結晶。

但我愈來愈相信時間感則是年齡與速度成反比,我與祖父母共同生活的十年彷彿永生。斗中路34號的舊厝,那平凡的L型家宅,寬敞的門口埕與一長條後院養雞種菜,大清早,祖母去撿了一鋁盆來食菜葉的陸螺(蝸牛),柴刀剁剁,一盆的黏液腥氣,餵雞。門口埕牆圍外是雜糧田,長夏偶有潮悶的夜晚,天空起熾爁,銀燦閃電有如天頂猛獸悄無聲息地張出爪牙。大雨過後,大水蟻據說從墓埔傾巢而出,一大群圍繞著黃燈泡傻傻地撞得叮叮響,我捧著一盆水站上圓桌,讓牠們紛紛掉落淹死。三棵高大的龍眼樹與芒果樹僅遮蔭少許的門口埕,上午有東照日,下午有西照日,祖母漿被單、曝棉被、曝菜頭菜豆,家常的日頭盛宴,一天又一天。

那日頭照進我的潛意識,成為某種執迷,某種情意結。

我跟著祖父母走出巷口,走上斗苑路去祖母娘家西門林厝(這是另一個謎,不是說同姓不婚?),祖父一路逢人點頭打招呼,祖母總取笑他像蚼蟻。他們不會告訴我鎮民沿襲舊制稱東門西門,是因為嘉慶年間創建街肆設有隘門之故。他們恐怕也不知道、不去追究,古早古早巴布薩平埔族東螺社是這裡的原住民,總是鑊氣蒸騰的「宮口」食肆(我最要好的鄰居童伴朝宗家便在其中一攤賣土豆)的媽祖廟奠安宮址就是購自當時的熟番。舊濁水溪、東螺溪喜怒無常,上溯深山下通鹿港,既帶來繁榮也帶來水患;乃至於乙未割台,率軍來征服抗日義軍的北白川親王曾下榻的豪宅梅亭即是遠東戲院。所有的繁華興盛、傳說與神蹟,都在我出生前完成,光環消退,彼時我眼中的大街,充裕地供給鎮民鄉人從搖籃到墳墓所需,我喜歡看日光陰影裡米油糧行柴桶裡堆尖了的白米土豆,聞著彷彿很古老的榨油香味,一架子漆得光亮的柴屐,然後,看見了棺材店,店裡好幾副斜倚牆壁等人躺進去。

舊戲園前,每天下午三四點來了賣肉圓的擔子,油炸香令人流口水。有一次,我手指捏著的紙袋禁不起熱油而破洞,兩粒肉圓滾下路旁曝曬著的甘蔗皮,一陣綠頭蒼蠅嗡嗡飛起。我只是傻立呆看。中元普渡的夜晚,祖父帶我到宮口看「肉山」,白熾燈光裡,一層一層桃紅大紅插著令旗的牲禮供品,人群中顯眼的仍是那一頭瘤癤似釋迦的乞丐兼流浪漢。類似的精障者,舊厝前後鄰居還各有一位,叫秋蕊的女生老是漫遊翻撿垃圾,另一塌鼻黃髮赤腳女,總讓我們一群猴死囝仔害怕又興奮。

這些個人的記憶瑣碎,不值得一書再書,雖然它們確實與我一己的生命始源焊接一起,無從剝除。

我曾好奇使用Google地圖的街景功能,想要一窺老家。早已屍骨無存。那條有著扶桑樹籬與一棵蓮霧大樹的巷子也完全異樣或移除了,游標果然如武陵人再找不到彷彿若有光的桃源入口。我昔日的上學路拓寬為四線道,分隔島栽著瘦小樹木;奠安宮進化成一座好巍峨的金碧輝煌大廟,遍鎮的肉圓店幾乎可組一支籃球隊。記憶底片確定成為絕版古物,故鄉等同異鄉。

若祖父母得到復活一日的機會,他們會是如何反應?記憶跳躍,上世紀末葉,我路經東京都郊區的五香小驛,行走尋常巷道,有如回到幼時的北斗,我恍惚於那神奇的瞬間。

而今,我不會再困於懷舊或那用濫了的鄉愁,祖父拾骨後我未曾前去一拜,祖母骨灰甚至是放在山裡名叫皇穹陵的地方。埋了親人,走在祖父母的斗苑路,我在心中戲仿:「啊,夢一樣的大街,再也回不去的大街。」是現代化的必然,或是進步的代償,殊途同歸,一樣的加盟店,一樣的消費物,一樣的硬體建設模組,規格化複製了的鄉鎮,沒有放過一個角落,覆蓋了故鄉,滅絕了舊厝老家。雖然沒有必然的因果,我欽佩父親死後拒絕回鄉的意願。

北斗精準的台語發音其實是「寶斗」,源於巴布薩族之東螺社Dabale Baoata的後半部。漢人得自文昌祠與斗六的靈感,「北斗魁前六星」、「南斗六北斗七」,巧易之。